以王帳為中心,密密麻麻、大小不一的穹廬氈帳沿水而設。
毫無疑問,離王帳愈近,帳中主人的身份便愈是尊貴。當今突厥可汗阿史那絜執掌草原數十載,親忌遠近,人儘皆知。可如今,比鄰王帳而設的,卻是一座嶄新的雪青色氈帳——在此之前,九王子阿史那金的赤金氈帳,已然占據這個位置足有十五年之久。
奇怪的是。
不僅無人為之側目,相反,甚至不時有拖家帶口的牧民長跪帳外不起,半身伏地,口中念念有詞。
“神女保佑,請讓寒冷的冬天遠去,請賜我們風調雨順,人畜興旺。”
“求您保佑我兒欲穀平安歸來,我願用自己的性命交換,讓我的孩子在戰爭中活下來。”
“請保佑我們的兒郎,將南邊的魏人趕儘殺絕,掠來他們的金銀,占領他們的土地……讓我們的子子孫孫在和平中繁衍下去,不必再四處遷徙……”
禱告聲虔誠而莊肅,久久不絕。
殊不知,一帳之隔。
從麵前滿箱金銀珠寶、堆成山的布匹綢緞中抬起臉來——少女的臉色同樣嚴肅。
和她剛才問能不能把眼前這堆禮物“全換成吃的”時一樣嚴肅。
“外頭好吵。”
她問麵前滿臉黑線的侍女:“在說什麼?怎麼一個字也聽不懂。”
侍女:“……”
......
身為公主的貼身侍女,尤其是,一位突然出現、卻頗受可汗看重,毫無理由也不需要理由、便天然受子民愛戴的公主——的貼身侍女,阿伊很惶恐,很頭痛。
她惶恐,惶恐在於不知為何自己會被英恪大人挑中,得以服侍公主。
畢竟,自從哥哥布蘭死後,家中阿塔一蹶不振,阿娜整日以淚洗麵,她便成了家中唯一的頂梁柱。
說放羊牧馬,她算是個中好手、不輸男子;可論容貌長相、論體貼細心,她自認……絕排不上號。
怎麼就挑中了她呢?
她頭痛,更頭痛在這位公主與自己之前的想象、抑或族人的傳言中描繪的形象,都截然不同。
第一次“見麵”,便是躺在榻上,滿身是血,昏迷不醒。
她悉心照料,好不容易照顧到人醒來,怎料,很快又遇到新的難題:
自己話說太快,她聽不懂;說話慢,顧慮公主身份尊貴、稍微文雅些,也聽不懂;
寫字,好不容易寫出來幾個,自己還一個都看不懂——拿去給英恪大人看了才知道,公主寫的,原來都是魏人的文字。
可若真要問她,為何隻會寫魏人的字。
這位公主,便又會露出與眼下一模一樣的神情:
“我不明白。”她說。
少女雪膚紅唇,不著粉黛而眉目清麗。
雖算不上令人眼前一亮,亦頗有幾分草原女子少有的秀美。
一襲素錦長袍,看似顏色不顯、樣式不新。實則,花紋之精致厚重,細看便知,絕非凡品。
為了就近看那滿箱珠寶,她索性跪坐在地,結作無數細辮的烏黑長發垂落胸前。編入發間的綠鬆石串、隨動作而輕晃的銀色額飾,無一例外,討巧靈動,令人一時挪不開眼。
然而。
這挪不開眼的視線,一旦落在她的臉上。
對上她那雙明顯滯後於常人、空洞而茫然的眼眸——
“他們在說什麼。”她問。
阿伊跪在一旁,將她手中不知何時抄起把玩的玉如意小心捧回盒中。
想了想,還是把“保佑”這樣複雜的詞語忽略,無奈解釋道:“他們在求您……求您幫助他們。”
“給他們吃的麼。”
她說著,目光又一次落在麵前價值連城的“寶貝”上。
阿伊連忙道:“不,公主,這些是遼西人送給您的禮物,不能用來交換食物——”
“為什麼?”
“因為我們是尊貴狼神的後裔……呃,子孫;公主,我們也是您的信徒……就是,尊敬您,愛戴您的人。所以,我們無論何時,都不能用您的……”
“子孫,信徒。”
那廂,阿伊還在喋喋不休地訴說著草原人的忠誠與虔誠。
她卻抬起頭來,一板一眼地問:“所以,就不用吃飯了麼?”
“……”
“這些東西,如果不能讓人吃飽,就放在這裡,有什麼用?”
帳中一片寂靜。
阿伊被她問得語塞,有些窘迫地撓了撓鼻尖。
她卻隻自顧自地從箱子裡重新抽出那柄玉如意,又隨手搬出幾隻沒打開的錦盒,一股腦地全推到阿伊麵前,說:“拿去。給你,還有帖木兒。”
帖木兒……
阿伊一愣。
不知要如何同她解釋,幾日前,那因雪災而失去了父母留下的所有羊羔、餓到在她帳前叩首乞食,又因從她這裡得到食物、感激涕零地親吻她鞋尖——瘦弱可憐得,令人無法輕易過眼既忘的少年。
就在昨日,因為被族人指責褻/瀆神女,已經被下令放逐到荒原,如今,恐怕已成為野獸果腹的冬糧。
“不夠麼。”
見阿伊遲遲不接。
她思索片刻,最後,連帶著那堆成山的布匹綢緞,也吃力地卸下幾匹、一並推到阿伊跟前,說:“拿去,我不要,都給你們。”
神女是什麼,不懂。
公主,好像也沒什麼意思。
但是她就是莫名其妙地很懂,什麼叫“餓”。
不想挨餓。
也不想讓彆人挨餓。
“以後,如果還有,都給你們,”她說,“我……”
“讓我進去!”
“……?”
她話音一頓。
許久,終於反應過來、慢吞吞地扭過頭去,看向帳外、這刺耳聲音傳來的方向。
“聽見沒有,讓開,讓我進去!”
“還請王子留步!大汗有令,任何人不得打擾公……”
“滾開!”
所有紛繁嘈雜的聲音。
最終,都止於那帳簾掀開、攜寒風冷雪鑽進氈帳來的人影,在她麵前站定的瞬間。
“什麼狗屁冒牌貨——本王子倒要看看……”
四目相對。
倒要看看……
看什麼?
她盯著他,目光像是好奇,又更像是無聊解悶的散漫,靜靜等著他的下文。
阿史那金臉上的表情,卻分明從憤憤不平,到失神——愕然,再到震怒。
“神女?公主……你?!……你!”
“謝沉沉,”他吼道,“是你!你……還活著,怎麼可能……你……又在搞什麼鬼?!”
謝,沉,沉。
她歪了歪腦袋。
總覺得自己似乎錯過了什麼,又直覺這三個字莫名的熟悉。
然而,卻就在這字眼浮現腦海中的瞬間,太陽穴仿佛被針紮一般。起初,隻是刺撓地疼,到後來,越紮越深,越來越痛。她緊皺眉頭,雙手捂住腦袋——
“是不是你?!”
阿史那金卻並沒有給她細想的機會,猛地跪在她麵前,雙手緊攥住她肩。
“謝沉沉,是不是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