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一生, 終歸是鏡花水月,黃粱成空。
趙明月少時不明白,為何自己一見魏棄便覺親近, 為何總是絞儘腦汁用儘手段求他的傾慕, 隻以為那是如魏治待她般無二的親昵;她亦不得不承認,在父親想出這個“以嫁代招”的法子試圖籠絡魏棄為己所用時, 她心中, 也曾生出過幾分難與人說的奢望和竊喜:
小時候, 她溜進朝華宮,魏棄和她說話、默許她陪他下棋,總也算是……半個青梅竹馬,是也不是?
後來,他們在珍饈閣重逢, 她激憤之下、險些殺了那滿口渾話的說書翁。魏棄看在眼裡, 卻既沒當眾點破她的身份、叫她下不來台, 也不曾明言驅趕諷刺, 至少,對自己還有幾分情麵,是也不是?
儘管他也曾對她施以漠視, 冷眼, 曾在魏治麵前險些掐斷了她的手腕, 可他終歸是沒有對她下過真正的狠手, 正如他對魏治從來不假辭色, 極儘嘲諷, 卻永遠對她點到即止——
或許,就是這幾分說不清道不明的容忍,令她心中, 於微末裡生期望,於恐懼中生奢求。
所以,當父親提出要將她嫁給魏棄時,她才會在且哭且鬨過後選擇點頭;
當她聽任父親安排、躲在那昏暗不見天日的密道中時,甚至也真心盼望過,能從魏棄那裡,等到與自己一樣的回答。
她猜到他也許不願,卻還是盼著他在權衡利弊過後接納自己。畢竟這世間男子,無不對權色趨之若鶩,便是表哥——她看得出來他的成算與顧忌,可趙家倒台之前,還不是每每對自己和顏悅色、幾番退忍?
她比任何人都清楚,這二十萬大軍在手,於她、於趙家而言的意義,也盼著魏棄能夠明白,卻萬沒想到最終等來的,會是這樣一個結局。
【煢煢白兔,東走西顧,】她仰躺在地,聽著父親驟然揚高的聲音,卻仍茫茫然不知所措,【衣不如新,人不如故。】
【魏棄,以你的聰明才智,縱然無人知會,又豈能毫無察覺?你既能猜到幾分,便知道阿蠻,咳咳、咳……你絕殺不得,還不速速住手!】
可是。
殺不得,便娶得麼?
趙明月拚命捂住頸上傷口、試圖止血,鮮血卻仍從指縫中不受控製地滿溢而出。
直到一隻冰冷的手抵住她的頸。
她忍不住唇齒打顫,下意識蜷起身子躲避,可她等來的竟不是那人收緊的力氣,不是要去她性命的刀刃,而是他以指腹探脈過後、毫不猶豫撕下為她包紮的一片衣袖。
她怔住,疑惑而無力地抬起眼去,可魏棄並不看她,隻是兀自低垂長睫。眸光儘掩於眼底。
那模樣,像極了她八歲那年,曾無數次在朝華宮中見過的他。
【殿下,你瞧,這是七皇子送我的九節鞭。聽說是底下人供上的新鮮玩意兒,倒還有些意趣,抽起人來格外響呢,你聽……你怎麼還坐著?!彆練字了,來陪我玩罷!】
【日後若是還有不長眼的欺負你,你隻管同我說,我叫表哥來收拾他們!表哥可厲害了,大家都怕他呢!還有七皇子……哈哈,他倒是不嚇人,不過,他可聽我的話啦!你可不可以也聽我的話?】
【你看,我是這宮裡唯一一個還願意陪你玩兒、願意理睬你的人了,你可得珍惜我才行。不然,我便再也不會來了。你又要一個人呆著了。】
時間於是仿佛靜止在此刻。
她的耳邊,又響起離彆那日,端坐棋盤前的小少年曾對她一字一頓、說過的……最後的話。
【我不是你逗趣的玩意。】
那時他說:【走了之後,不必再來。】
昨日種下的惡因,今日終於結出惡果。
她淚盈於睫,哽咽難言,但魏棄——他依舊什麼都沒說。
沒有繼續追問,亦沒有承認她這個無名無分平白冒出的姊妹,他隻是麵無表情地為她包紮好頸上傷口,繼而將她一掌打暈。
她再醒來時,他早已不在。
隻有父親依舊倚在床邊,目光凝重地望向窗外橫陳一地的屍首,久久無言。
【阿爹,】而她亦再沒力氣爬起身來,隻疲憊地蜷在地上,用細不可聞的聲音輕聲問,【您覺得,是知道真相的人慘一些,還是什麼都不知道的人慘一些?】
趙莽沒有回答。
【您若是明知道……他是我的親弟弟,卻還一心要將我嫁給他。】
她便繼續問:【在您心裡,究竟將女兒置於何地?這麼多年來,您把女兒看作什麼?!】
一個隨時都可賤賣的棋子,或一條被蒙在鼓裡的可憐蟲?
她想不明白個中關竅,卻亦覺遍體生寒:
倘若魏棄真的看中了趙家的權勢……倘若,有萬分之一的可能,魏棄真的與她成了夫妻——姐弟相/奸,世所不容。待到真相揭露,木已成舟,等著她的會是什麼日子?
如今這般世道,魏棄或可以光明正大、另覓姬妾,可她呢?
她敢麼?她能麼?
【……】
許是聽出她話裡難忍的啜泣,趙莽遲疑片刻,終是歎息著開口:【我原打算,待你二人婚事定下過後,再將此事告知。如此,他至少能看在你母親的份上護你一世。】
荒唐!
【究竟是護我一世,還是護趙二趙五他們一世?】
【……】
趙明月淚流滿麵:【爹,你分明是要拿我這個愛不得、休不得的趙家女,做他後宅的鎮鬼符!是,他娶了我,拿了你的印鑒,有他在,遼西可享太平,趙家家有寧日,可我呢……我呢!】
我便活該要打碎牙齒和血吞,把所有的委屈往肚子裡咽麼?
你口口聲聲說待我如珠似寶,勝過天上明月,可如今呢,你當我是什麼?
趙莽聞言,沉默片刻。
再開口時,卻隻剩一聲歎息:【這世間,多得是相敬如賓而各有愛侶的夫妻。】
【你少時流落在外,吃過苦,卻也享了我趙家的福,你的命,已比這世間大多數的女子來得要好。你母親當年尚且能為大局而委身於魏崢,如今你又為何……】
為何,為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