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個人都有那麼多,為逼他人妥協而想出的“為何”。
她隻覺太陽穴一抽一抽地發痛,終於揚起頭來,厲喝一聲:【彆說了!】
【阿蠻——】
【我娘是西京賀蘭氏,早就在我四歲那年便死在你手上。我不認識什麼顧離,也不曾受過她一米一粟之恩,如今人早做了地下白骨,為何還要舊事重提?!我隻認一個娘,絕沒有第二個,你也不必拿那女人來教訓我,不要……不要再來騙我!我不信!】
她記得自己說完這些話時,父親失望而無言的神情;
也記得自己那一日,是如何失了魂般遊蕩離開,又遇見那神出鬼沒的紅衣青年。
可夢裡,一聲“爹”卡在喉口。
她揉了揉哭得通紅的雙眼,再看見的,卻分明已是一具僵坐在床上、駭人的無頭屍體。
【啊——!!!】
趙莽的頭顱,骨碌碌滾落在地。
她下意識驚叫出聲,連滾帶爬地想要起身。可掌心在地上一按,竟是一按一個血手印,她怔住,失神地望向自己沾滿鮮血的雙手。
再低頭,地上那頭顱竟不知何時睜開了眼,一雙幽沉而衰殘的眼睛,定定望向她。
【阿蠻。】而後,那蒼白嘴唇便一張一合,發出她再熟悉不過的聲音。
【阿蠻。】
他說:【你母親為你掙來的情分早已用儘,這一回,你逃不過了。】
不、不……
【你便饒了餘下的趙家人,饒了這千千萬的遼西人罷,莫讓突厥的鐵蹄踏入綠洲城,莫讓先人的苦功付之一炬——】
不!!!
*
她眉心猛地一跳。
雙目圓睜,滿頭大汗地驚醒過來。
外間正小聲與大夫交代始末的侍女聽見動靜,忙不迭鑽進內室。見自家主子麵色潮紅、呼吸急促,又趕緊湊到近前替人拍背順氣,不時雙手合十,嘴裡喃喃自語:“謝天謝地,王姬……王姬,您總算醒了,文大夫開的藥方果然有效!”
“燕羽,燕羽!”說話間,又不住向外間道,“快去把小廚房裡煨著的參湯端來!”
換在平時,這兩個素來膽小如鼠的婢子,豈敢在她跟前自作主張,今日卻不知怎的,一個比一個積極。
趙明月癡坐在原處,不言不語。
唯獨眼珠輕移,有些遲鈍地打量四周:恍惚間,竟如莊生迷夢,半晌回不過神來。
“老夫文一夕,拜見王姬。”
直到那“文大夫”在燕羽的接引下踏入內室、隔著屏風同她行禮。
粗糲難聞的嗓音,終於喚醒她幾分神智。趙明月眉頭緊蹙,抬頭望向屏風外模糊佝僂的人影。
正要開口詢問,那文大夫卻不慌不忙、先她一步開口:“王姬既已有孕在身,日後,萬不能再輕易動怒,以致氣血虛虧,五臟不寧。一旦神氣衰而不得鎮靜,不僅不利此胎,於王姬貴體,亦乃大……”
話音未落。
趙明月手中一個不穩,碗勺墜地,一碗參湯,當場灑了個乾乾淨淨。
一旁伺候的侍女卻未及跪下打掃,忽聽外頭一陣兵荒馬亂動靜,不由滿臉疑惑地循聲望去:正見前腳被打發走的婢子燕羽、這會兒竟又去而複返。
“王姬、王姬!不好了!”
慌亂之下,連行禮也顧不上,燕羽已撲倒在兩人身前。
年長些的侍女見狀,臉色一冷,正要斥她忘了禮數。趙明月卻難得擺手、示意其收聲。
“說。”女人臉色蒼白,眸光漆沉。
一雙養得白淨雪嫩的手緊攥住被角不放,麵上卻仍強撐著不慌不忙,隻低聲問:“外頭出什麼事了?”
“回王姬的話!”燕羽本已哭得直打抖,一聽她的話,立刻又叩首道,“魏軍今早突然發難,聽說、聽說是打定主意,要一舉奪城。陳將軍不得已、領兵迎戰,誰料……誰料竟遭了小人暗算!如今大軍又退守城中……”
小姑娘畢竟年幼,兼之又驚又怕,一時連話也說不大利索。
屋中眾人還以為她要說個什麼驚掉下巴的壞消息,聞言,懸起的心倒是堪堪落下。
趙明月尚未開腔,身旁婢女已忍不住厲聲嗬斥道:“陳將軍既已安全退守城中,一切便儘按攝政王吩咐,死守便是。你是王姬身邊的人,如今卻被一點小事嚇成這樣,若傳出去像什麼樣子!”
“不是、不是小事!”燕羽卻嗚咽著“爭辯”道,兩眼哭得通紅,“陳將軍負傷,趙小將軍自告奮勇,要頂上頭陣,挫那魏狗威風。可那狗皇帝……他、他明明已教人抬著才能動彈,與廢人無異,竟一劍挑穿了小將軍,還將、還將他屍首掛在城下示眾……!”
而這綠洲城中,能當得起一聲“趙小將軍”的。
按身份,按輩分,也隻剩趙五膝下養子——幾個兄弟裡、唯一違背父命“棄文從武”的炮仗脾氣,趙無求了。
趙五自趙二死後,便借口年事已高、避世不出,不願插手城中混亂政事。
可全遼西誰不知曉,他趙五是個護犢子的偏心眼?他這一生,不圖名,不愛利,唯獨疼惜自己撿回來的三個孩子。若趙無求出了什麼事……
趙明月呼吸一滯,想也不想便要起身。
然而,燕羽後頭緊接著的一句話,卻又將她驚得跌坐床邊。
顧不得身旁婢子伸手來扶,回過神來,隻掙紮著要起身更衣——
“五將軍聞訊而來,要與那狗皇帝一戰,卻被他麾下猛將趁機一劍穿心,當場暴死。城中嘩然,民心大亂!如今,都堵在城門口,爭著吵著要出城為老將軍收屍,城門……王姬,眼下,城門已快守不住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