是日天朗氣清, 萬裡無雲。
趙明月頭戴帷帽,身披蒼青鶴氅,將通身上下裹得嚴嚴實實, 這才在數名親衛護送下匆忙趕至城樓。誰料, 前腳方至,後腳便被城中混亂失控的局麵嚇得花容失色, 躲閃不及之下, 險些被越過人群、直撲麵門而來的手臂揮中——
“開城門, 開城門!”
“放我們出去!開城門!!”
她眉頭緊蹙,下意識回護小腹。耳邊卻依舊鼓噪不休,操著各種口音的官話此起彼伏響起。
映入眼簾的,隻有一張張寫滿憤怒、不安、惶恐的麵容。
“王姬聽我一言!我等絕不做那可悲可憐的窩囊廢!與其在城中等死,不如追隨老將軍放手一搏!”
“是生是死、勝敗全憑天命……我們要為老將軍收屍!王姬留步、王姬!”
“放我們出去!再這麼下去, 不餓死也要被生生困死在這, 我們是北燕的商隊、與你們魏人內鬥有什麼乾係?!快放我們離開、放我們走!!”
“王姬——!”
萬民激憤, 難以輕易平複。眼下陣仗之大, 更幾乎要將城門衝破。
饒是陳望與車馬將軍趙昭明聞訊趕來,拖著病體先後出麵安撫,亦是杯水車薪。
“……”
趙明月掀開帷帽, 與擋在城門處主持局勢的陳望遙遙對視一眼。
眼見得他麵無人色, 肩裹白紗下更隱隱滲出血跡, 便知此戰凶險——竟連趙二昔日一心栽培出的接班人, 如今, 亦非對方一合之敵。
當下心口狂跳, 再顧不上什麼儀態姿容,登上城牆的第一時間,便雙手緊扶牆根, 兀自探頭向下望去:
她目光飄忽不安。
越過目之所及、城下令人悚然的密密麻麻人頭,隻見遠方魏軍將旗之上,那被穿心而過、死不瞑目者……除了曾在不久前與她公然叫板的趙無求,還能有誰?
而那跪倒在旗幟下,身死而以長劍撐住身體不倒的老者。
除了看著她長大、同樣曾待她如珍似寶的趙五叔叔以外,又還能有誰?
他們都……
“王姬!……王姬!”
她隻覺眼前一陣發花,險些軟倒在地,及時扶住身旁侍女伸來攙扶的手臂、方才勉強站穩。
然而,未待開口問明經過,竟又聽馬蹄聲由遠及近。
一身黑衣的魏將越過戰陣、孤身縱馬而來,似對城樓上密密麻麻的弓箭手視若無睹,隻揚聲道:“城中人聽著!”
他的聲量分明不大。
卻不知使得什麼法子,竟教在場眾人個個聽得分明,如驚弓之鳥般、齊齊循聲望去。
隻見城下一人一馬,竟未著一盔一甲,男人高舉手中尚方寶劍,勒馬疾呼道:“奉大魏陛下之命,前來知會爾等!”
“今日,若你趙氏開城門歸降,待我軍入城,絕不傷城中一草一木,城中百姓,一切生活照舊。如若不然,必當踏平綠洲,儘斬趙氏,凡知錯不改手執兵刃者,皆殺之!”
此言一出,莫說趙氏親衛,便是城樓上原本嚴陣以待的弓箭手,亦不由麵麵相覷:
百年前,遼西本就屬祖氏王朝轄管,往上再數幾百年,與魏人乃是一個祖宗。隻因環境苦寒,交通不利,又有許多平民苦於生計、落草為寇,久而久之,才成了臭名昭著的“三不管”地帶。直至上一代遼西人在阿史那珠的帶領下廣植良種、重開商路,這顆荒原中的明珠終於重新煥發生機。
他們與如今攻城的魏人,本沒有國仇家恨。
又或者說,與其將這視為遼西與大魏的死鬥,不如說,是趙家與魏家的不和——是魏家活下來的幾個兄弟至今仍未平息的內鬥。
他們恐懼魏軍屠城掠殺,更害怕那帝炁如傳聞般殘暴無道。但假如,魏氏此來,真的隻是為了收服遼西……而非踏平遼西呢?
箭在手,卻遲遲不發。
那些方才還叫囂著要開城門與魏軍一戰、手握鐮刀鐵鍬的平民百姓,這會兒,亦齊齊緘口不言。
詭異而幽暗的氣氛,一時如狂風過境般在城中肆虐——
沉默之中。
“混賬!”卻忽聽一道尖利女聲響起,趙明月掀開帷帽,雙目赤紅,向城下之人厲聲嗬道,“你算什麼東西,也敢空口白牙地在此叫囂!若魏棄真有誠意與我趙家共治遼西,且叫他親自來見我!”
男人聞聲抬頭,視線掠過她美豔麵龐,微一停頓。
“原來如此。”
末了,卻亦隻淡笑開口:“早聞遼西趙氏心比天高,不可一世,今日一見,果非謬詞——”
“若當真算來,遼西亦不過我大魏治下百郡之一。莫說夫人隻是郡守之妻,便是郡守在此,又豈敢輕易驚動天顏?秦某人微言輕,本不該多言,可夫人身份尊貴、芳名遠播……走獸尚知苟活,夫人又何必趕著去做作那刀下亡魂?”
秦不知本就生得眉目風流,姿態閒適,從容不迫。
但這話仔細聽來,卻實在並非什麼“勸告”——而是實打實的挑釁了。
“你……!!”趙明月氣得柳眉倒豎,當即便要命人放箭。
然則,一聲令下,四下竟無人響應。
“你們!”女人滿臉不可置信,猛地回頭,卻隻覺方才竄上天靈的熱血、似乎頃刻間冷卻。臉色由紅轉青,又漸漸褪至毫無血色的慘白:
她當然有許多話能說。
譬如,今日之綠洲城所以繁榮,隻因無人不知,遼西坐擁千裡沃土,盛美玉,利良種。綠洲城中,商稅之低,更是世所罕見。而這一切,自然要歸功於趙莽昔年用兵如神,把不斷在邊界滋擾的突厥人趕走;又力排眾議,沿襲了當初阿史那珠留下的諸多奇策。
趙家不僅庇佑遼西於重兵之下,又甘心讓利於民、大興商貿,可以說,沒有趙家,便不會有今日的遼西。
但,又是從何時開始。
趙家人的身家性命,幾十年苦心經營,竟連求這些平頭百姓安心再等幾日的“薄麵”也掙不來了呢?
如果……父親還活著,今日還會是這樣的局麵麼?
“……”
她不敢想,也不願想,唯有狼狽地轉過身去。遠望向那高掛屍首的將旗,望向城下鐵牢般堅不可破的戰陣,滿眼絕望。
隻是幾日罷了……
三日,五日,若是表哥真能如他所說,帶著那所謂的“神女血脈”和突厥援軍回來,若是趙家人真能一心對外,若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