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到有人喊自己, 沈美雲意外了下。
她順勢看了過去,借著那反光的白雪,影影綽綽地看著一個撐傘的年輕的男人。
那人不是旁人, 正是——季明遠。
他走得不快不慢的, 但是卻是朝著沈美雲的方向到來。
漆黑的光線裡麵, 他眉目分明的麵龐被地上的白雪所照著,越發顯得溫潤如玉,寧靜淡然。
“你怎麼在這裡?”沈美雲意外了下。
要知道, 她剛才問過老支書了, 基本上該回知青點的知青,都已經回去了。
聽到詢問, 季明遠抬眼看著她, 夜色下, 她的漂亮的眉眼並不真切,反而帶著幾分秋霧籠罩般的朦朧。
讓人有種美人如花隔雲端的錯覺。
季明遠收回目光,安靜的雨傘往沈美雲的方向偏了偏,語氣溫和而有力地說,“下雪了, 天黑了。”
擔心你們怕黑, 也擔心你們出事。
很平淡平常的一句話。
卻讓沈美雲停頓片刻,心底像是被羽毛輕輕拂過了一樣,有種酥酥癢癢的感覺。
她往雨傘下躲了片刻, 但是最主要的還是, 把綿綿推在了兩人的中間。
這樣可以避免綿綿被外麵的落雪所淋濕。
她想了下,朝著季明遠低低地道謝,“謝謝你季知青。”
綿綿也跟著小聲說道,“謝謝你啊, 季哥哥。”
季明遠垂眸搖頭,他撐著雨傘,安靜地朝著前麵走,紛紛揚揚的雪花,落在黑色的雨傘下,發出簌簌的聲音。
雨傘下,三人並排而立,或者說是綿綿走在最前麵,而沈美雲和季明遠並肩而行。
一直安靜無話。
直到到了知青點,沈美雲才驚覺她和綿綿身上,竟然沒落到一星半點的落雪,而季明遠的發梢,側肩卻被落了厚厚的一層。
像是白了頭。
沈美雲沒想到季明遠這般細心體貼,一路上的雨傘幾乎都罩在她和綿綿身上。
她蹙眉道,“季知青,你身上——”
季明遠似乎不在意,他拍掉了身上的落雪,抿著唇說道,“沒關係,一會就烤乾了。”
他太過溫和了,以至於,沈美雲連道謝的話,都不好說出來了。
她隻能說道,“等會我熬了生薑水,給你端一碗。”
這麼冷的天氣,不管是她還是綿綿,都是必須要喝一碗驅寒的。
這一次,季明遠沒有拒絕,他輕輕地點了點頭,隨即,這才收了雨傘進了知青點。
他們是一起進去的。
所以,也就導致了大家看著,沈美雲和季明遠的神色有些異樣。
曹誌芳更是直接道,“季知青,你是特意去接沈知青的嗎?”
季明遠生得好不說,而且曹誌芳還注意到了對方的打扮。藏藍色大衣棉袖下,帶著一塊上海牌手表。
曹誌芳認識那一塊表,不算手表票,單說價格也要兩百出頭。
這不是普通人能帶得起來的。
很顯然,季明遠和先前那一批老知青中的候東來是一類人。
他們的家底都極為殷實。
殷實的家底,這意味著在這裡下鄉插隊的這些日子裡麵,他們會比其他人過得好。
很顯然,候東來就是例子,每個月到點寄來的信封裡麵,不止有錢,還有全國糧票,以及一些工業票之類的。
所以,候東來在鄉下日子過得也不差,隔三岔五去一趟供銷社,買點富強粉和精白米。
偶爾在去和獵戶換點獵物,打打牙祭。
這日子雖說不上是頂好,但是比起他們這些一窮二白靠掙工分吃飯的知青們,要好上不少。
其實,曹誌芳是有些後悔的,沒有像是喬麗華那樣,搭上候東來的那一根線。
隻是,到底是落了先機,讓她在去和候東來扯關係,先不說她的清高和自尊心讓不讓。
就是現在男女作風嚴格這一項,都由不得她亂來。
所以,她很快就物色了新目標。
那個目標不是旁人,正是今天剛到的季明遠。
季明遠年輕,生得好,家裡條件殷實不錯,這符合曹誌芳的一切目標。
所以,她打算先下手為強,但是她萬萬沒想到的是,這批新知青不過是出去到老支書家吃了個飯。
季明遠沒有回來。
而和他一起沒有回來的還有沈美雲。
這就讓曹誌芳心裡不得勁了,季明遠為什麼會沒回來,這幾乎是不言而喻。
所以,曹誌芳這一聲喊,偌大個知青點,前後十多號人都跟著看了過去。
看向季明遠和沈美雲。
季明遠神色本來是溫和的,但是在這一刻,他突然扯了下嘴角,若是細看下去,那溫和中還透著一絲犀利。
“曹知青,不知道知青點是不是有規定,我們知青出去之前要和你彙報歸來的時間?”
誰都沒想到,他會這般詢問。
要知道,季明遠給人的感官,一直都是溫和隨意的,少有這般犀利的時候。
曹誌芳聽到他這個問話,她的臉色都跟著漲的通紅,一時之間,竟然不知道怎麼辯駁了去。
季明遠似乎也不在意她回答不回答,便轉頭看向候東來,“候知青,我們知青點有這一個規定嗎?”
候東來是他們知青點的負責人。
有沒有這個規定,他是最為清楚的。
候東來思索了下,幾乎是條件反射的回答,“沒有。”
“知青點不拉幫結派,沒有領導人,更不需要立規矩。”
這話一說,更是如同一記耳光,打在曹誌芳的臉上,她隻覺得自己一張臉,熱辣辣的。
熱的她恨不得的找個地縫鑽進去才好。
在場的眾人,沈美雲牽著綿綿沒說話,姚誌英看看這個,看看哪個,唯有喬麗華心裡是暢快的。
平日裡麵,她多次被曹誌芳,這一張利嘴,裡外的內涵。
如今難得看到她有口難辯,她竟然覺得自己心目中的那一口鬱氣,也跟著消散了幾分。
最後,還是候東來朝著大家道,“都散了吧,晚上好休息一會。”
有了他這話,大家自然也就去睡覺了。
沈美雲知道綿綿晚上沒吃飽,便去找候東來。
“候知青,知青點的灶台是隨便用的吧?”
候東來嗯了一聲,“一般都是的統一做飯。”接著,他皺眉,“這麼晚了,你還要開火嗎?”
沈美雲點頭,“我家綿綿晚上沒吃飽,我打算跟她開個小灶。”
想弄點熱乎的東西,讓她吃。
候東來,“成,安靜一些,另外用的柴火,等你掙工分了在補回來。”
大家是集體生活,平日都是一起去撿柴火的,沈美雲他們剛來,單獨做飯的話,用的是集體的東西。
到了後麵,自然也要補回去。
這一點規矩,沈美雲還是能接受的,她應了一聲,準備說給綿綿脫了衣服,讓她去炕上鑽到被窩裡麵去。
哪裡料到,綿綿搖搖頭,牽著沈美雲的手,小小聲地說道,“媽媽,我和你去學燒火吧。”
這話一說,沈美雲愣了下,綿綿以為她沒聽清楚,便又說了一句,“我看阿牛哥,還有阿虎哥哥,他們不止會撿柴,還會燒火做飯。”
“我要學的。”
她要學會,以後好照顧媽媽啊。
聽到這話,沈美雲足足沉默了兩分鐘,她鼻音重重道,“嗯,媽媽教你。”
不止是她要學,連帶著綿綿也要學。
母女兩人都要努力適應現在的生活。
隻是,沈美雲高看了自己,她以為自己能去教會綿綿的,萬萬沒想到,她連個灶膛生火都不會。
十分鐘後,看著光冒煙沒有火的灶膛。
沈美雲灰頭土臉的陷入了詭異的沉默。
綿綿也是,“媽媽,生火好難啊。”
以前媽媽做飯,都是啪的一聲打開了燃氣灶,或者是在啪的一聲,點了外賣。
如今做飯,還要燒火,就好複雜。
沈美雲歎了口氣,說出來彆人可能不信,她隻會做飯,不會生灶膛的火。
見媽媽歎氣。
綿綿安慰她,“媽媽,沒事的,等我學會了,我給你燒火。”
沈美雲摸了摸體貼的寶貝女兒,跟她商量,“晚上的雞蛋羹是沒了,要不我們先吃點雞蛋糕,湊合下?”
綿綿小雞啄米一樣點頭。
“雞蛋糕也很好吃的。”
協商一致的兩人,沈美雲去廚房門口望風,綿綿負責拿東西。
她拿了兩塊雞蛋糕,還是溫熱的,拿出來後她一塊,沈美雲一塊。
兩人像是做賊一樣,大口的吃著。
連帶著向來吃飯很慢的綿綿,都知道要加速吃完,不能被外人看到。
雞蛋糕很甜,很糯,綿綿吃的很享受。
沈美雲也是一樣,比起那糙米飯,這雞蛋糕竟是說不出的美味。
就是唯獨可惜的是,提心吊膽的,不能讓外人看了去。
等解決了雞蛋糕,祭了五臟廟。
母女愉快的回到了房間的大炕上。
這會,大家基本都歇息了,不過卻沒睡覺,而是在說小話。
那大炕上,最外側住的是曹誌芳,中間是喬麗華,在旁邊就是胡青梅和姚誌英。
而最靠裡側的位置,大家一直讓給了沈美雲。
畢竟,沈美雲帶了一個女兒,睡到牆角會方便一些。
沈美雲領著女兒進來的時候,大家說話一頓。
姚誌英到底是和她熟的,“你給綿綿做完了?”
她是知道,沈美雲和胡奶奶換了雞蛋的。
沈美雲搖搖頭。
姚誌英想問些什麼,但是曹誌芳大聲道,“晚上了,還讓不讓人休息啊?”
這也讓,姚誌英還要問的話,都跟著咽回去了。
沈美雲衝著她搖搖頭,心裡卻在琢磨,有機會還是要搬出去。
她一邊想著法子,一邊給綿綿脫了衣服,鑽到了炕上,不得不說,燒的熱乎乎的炕,就是暖和。
哪怕是被子薄一點,也能接受。
沈美雲為了不外露,所以來的路上,隻那了一床五斤左右的棉被,放在包裹裡麵。
在這種東北大冷的天氣,五斤的棉被有些輕了,不是很暖和。
不過好在燒的有炕,再加上還有綿綿這個小火爐,她把綿綿揣到懷裡,身上倒是暖和了起來。
旁邊的姚誌英還是小聲問,“明天去供銷社買東西,你去嗎?”
他們這些知青才來,好多東西長途跋涉拿不了,肯定是要出門買東西的。
沈美雲想了下,“我也去。”
泡泡裡麵是有東西,但是很多東西,她都需要找個由頭拿出來。
去供銷社是最方便的了。
隔天一早。知青們便約到了一起,去供銷社買些東西,前進大隊幾乎是勝利公社最大的一個大隊了。
所以,那供銷社離他們這裡也不是很遠。
走路過去約摸著大半個小時,相當於從知青點去老支書家裡的距離。
大家一腳深一腳淺的到了以後。
沈美雲便看到了那供銷社的樣子,是一個大通間的紅磚大瓦房,瓦房被積雪覆蓋著厚厚的一層。
售貨員在裡麵烤著炭盆子,還在織毛衣。
就隻有兩個售貨員,在看到進來嘩啦啦的一群人時,隻是看了一眼便收回了目光。
繼續手裡的動作,兩根毛衣針翻滾間,毛線便被扯出了好遠。
沈美雲不意外,七十年代的售貨員,相當於後世的公務人員。
他們又不拿的是固定工資,不拿績效,所以態度也極為高傲。
沈美雲看了一圈後,花了五斤的糧票,外加三塊二,買了一袋子五斤的富強粉,三斤精白米。
又給綿綿買了兩塊雞蛋糕,半斤鹽,三兩醋,輪到買油的時候,對方要油票,她沒有便隻買了二兩香油。
其他的便沒在買了。
一共花了十一塊三毛五。
惹得同行的幾個女知青,都跟著去看她。
沈美雲坦然地笑了笑,“我有閨女要養,沒辦法。”
這一解釋,大家倒是能理解了。
等到回去的時候,知青點的人已經在吃飯了。不過,這一次他們沒等新來的知青。
大家的工分不一樣,新來的知青們,也沒給他們交糧食,所以自然就是分開吃的。
老知青們一起吃,新知青們也便商量著,“我們要不要交了糧食,大家一直做飯吃?”
提這個意見的是周衛民。
這話一說,他們幾個新來的知青,都跟著一安靜。
沈美雲買的糧食是最好的,她買的都是細糧,明眼人都看出來了。
她是買給孩子吃的。
如果她和大家一起吃,那肯定是虧的。
“我們打算一起吃。”
周衛民說,“就隻有一口鍋,老知青們做完,才輪到我們,如果我們在分開吃的話,那就不用上工了,全部等著排隊做飯好了。”
“我的建議是今天就算了,明天開始我們和老知青們一起吃。”
“這樣就隻用做一次飯,而且還能省點柴。”
知青點的柴都是自己上山打的,這大雪封山實在是不好打,所以他們現在用的都是候東來,他們之前打的柴。
“我沒意見。”
姚誌英第一個表態。
接著是胡青梅她也沒意見,輪到季明遠的時候,他就更不用說了,他不會做飯,就是想自己做也不行。
便點了頭。
最後,輪到沈美雲了,她思忖了片刻,“那我也一起吃。”
她有自己的考慮,在大集體住著,不合群容易遭排擠,她倒是無所謂,但是自己上工去掙工分的時候,綿綿在家是個小孩子。
就是為了綿綿,她也不能把她至於陷境。
所以,和大家把關係打的不錯,這是綿綿基本的安全保證。
想到這裡,沈美雲想要搬出去的心思,也越發迫切了幾分。
聽到沈美雲的話,季明遠悄悄地鬆了一口氣,隱晦地看了她一眼。
周衛民繼續說道,“既然一起吃,那每人先交五斤糧食,粗糧給五斤,細糧給兩斤就算了。”
顯然,這後麵的話是對沈美雲說的。
“成。”
不一會的功夫,大家就把糧食給收齊了。
本來,他們是想讓沈美雲負責保管的,但是沈美雲沒興趣,她是早晚都要搬出去的。
沒必要過這一道手。
最後商量之後,糧食交給了周衛民和姚誌英兩人來負責。
第一頓飯,也是他們兩個來做。帶他們去廚房後,季明遠忍不住看了一眼沈美雲。
“沈知青,你怎麼不保管?”
他以為沈美雲會插手呢。
沈美雲笑了下,“你呢,季知青?”
季明遠嚴謹的麵容,帶著幾分溫和,“我怕麻煩。”
“我也是。”
這話一說,季明遠的眼睛微微的亮了下,就好像他再次找到了,自己和沈美雲相似的地方。
在沈美雲沒看到的地方,季明遠的眼睛一直都在跟隨著她。
這邊說著話,沈美雲便去了一趟廚房,看他們在做什麼。
姚誌英在洗菜,東北的冬天冷的掉渣,沒有新鮮的蔬菜,隻有去年醃製的野酸菜。
因為每個人都有交糧食,而沈美雲提供了富強粉,不多剛好兩斤,所以他們做了一個酸菜雞蛋疙瘩湯。
當然,裡麵摻的還有其他知青提供的灰麵,算是粗糧了。
細糧沒舍得一次全部吃完。
沈美雲盛了一碗,嘗了下味道說不上好,但是也說不上不好。
隻是,比起陳秋荷的手藝,顯然是差遠了。
想到這裡,她有些想她的母親了,不知道他們什麼時候會過來。
她都覺得稱不上好吃的食物,綿綿自然吃的也不多。
就吃了小半碗,不過好在沈美雲提前做了準備,在對方做飯的時候,丟了一個雞蛋放到灶膛裡麵,用著燒紅的草木灰蓋著。
瞧著這個點也差不多了。
她看綿綿吃的不多,便去把草木灰扒開了去,拿出了一個燒雞蛋來。
敲開後,看了一下裡麵燒到了八分熟,還是糖心蛋。
剛好綿綿喜歡,看著她把這個燒雞蛋吃了。
沈美雲這才鬆了一口氣,生活條件雖然艱苦,但是該補充的營養還是要補充的。
旁邊的姚誌英欲言又止,“沈知青,來到這裡,你把綿綿彆養的太嬌了。”
不遠處一吃飯,還單獨給開小灶。
說實話,就這樣以後綿綿怎麼去適應集體生活?
沈美雲知道對方的意思,但是她就是舍不得綿綿吃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