曹高的次子曹彬從府中迎接出來,拱手笑道:“皇甫兄如何此時才到?”
那青年男子是涼州皇甫家的子弟皇甫酈,與曹彬相熟,平日經常在一起玩耍,說話沒什麼避諱。
皇甫酈看了一眼四周,問道:“你大哥曹躁呢?”
曹彬笑道:“我大哥十幾日前與袁家幾個公子去打獵了,至今不曾回來。你若是記掛他,隻怕要再等月餘才能見到。”
皇甫酈意味深長地看了一眼曹彬,道:“且等我一會。”轉身從馬車內又抱了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下來。
曹彬見那小女孩一張臉粉雕玉琢似的,笑道:“這是你家哪位大哥的千金?”
皇甫酈一手抱著小女孩,一手扯著曹彬的衣衫進入了曹府,這才低聲道:“這是蔡邕的女兒。”
曹彬立刻知道了,蔡邕受黨錮牽連,流亡天下,妻子女兒未能逃脫,被發配到了並州朔方郡,皇甫家三代在並州戍邊,頗有威名,將蔡邕的女兒悄悄帶回京城撫養自然是輕而易舉。
他輕輕點頭,笑道:“且去裡麵稍坐,到了這裡隻管放心。”他很清楚皇甫酈帶著蔡邕的女兒前來赴宴的無奈,這麼小的孩子,又是通緝犯的女兒,若是不時刻看著,很容易被刁奴告發到了朝廷。
蔡邕的女兒到了曹府,曹家知情不報,會不會被牽連?曹彬絲毫不擔心。劉洪肆意羞辱士人,士人雖然沒有辦法反抗,被黨錮之禍殃及無數,但除非劉洪就在麵前,不然誰在乎被通緝的蔡邕的女兒就在這裡?況且他家與宮中頗有淵源,絕不會因為庇護一個四五歲的小女孩而受到了嚴懲,撐死就是嗬斥幾句,他有什麼好擔心的?
恰好又有馬車到達,曹彬顧不得多說,遣族人陪皇甫酈進了府邸,自己臉上堆了笑容,前去迎接客人。
“原來是衛兄。”他笑著打招呼。
皇甫酈進了曹府,已有數百賓客到了,有的在花園中彈琴,有的在涼亭中下棋,有的坐在一起閒聊。皇甫酈早已習慣了這類場麵,帶著蔡邕的女兒到了一角,笑道:“文姬在這裡玩耍,若想要吃什麼,隻管與我說。”
蔡文姬慢慢點頭,無聊地站著,周圍的人既不認識,也沒有小朋友,她在這裡就是異類,小小年紀不懂孤單寂寞冷,但是卻早早地體會到了格格不入。皇甫酈微微有些無奈,他哪裡會照看孩子?隻是朔方又是胡人劫掠,又是水土與中原大異,哪裡是適合小孩子生長的地方?若是任由蔡邕的家人留在朔方,成年人倒也罷了,如蔡文姬這類小孩子隻怕是凶多吉少,隻能帶回中原。可皇甫家的根基在涼州,在邊塞,就是不在中原,而且盯著皇甫家的人多如牛毛,留在皇甫家有些不怎麼安全。皇甫酈這次找到曹家,就是有意將蔡文姬托付與曹躁。曹躁與蔡邕關係不錯,又人脈廣泛,定然是不會懼怕收留一個小女孩的,比留在皇甫家中更加安全。
皇甫酈心中一酸,皇甫家為銅馬朝奉獻良多,可銅馬朝對皇甫家真是不公平啊,皇甫家連個小女孩都不敢包庇。
花園中,有賓客注意到了皇甫酈,好些人不屑一顧。
一個紅衣公子嘲笑道:“看,皇甫蹭飯又來蹭飯吃了。”其餘人大笑,皇甫酈一心想要融入士人之中,每逢宴會定然會想儘辦法參加,可是卻不受歡迎,向來沒什麼人理會他。
一個綠衫公子道:“皇甫蹭飯如今識趣多了,到了宴會也不與我們說話,隻是傻傻坐在一角。”一個藍衣公子笑道:“若是皇甫蹭飯有那麼一絲識趣,怎麼會依然逢宴必到?”一個黃衣公子淡淡地道:“皇甫家窮得沒飯吃,若是不能蹭飯,豈不是餓死了。”
其餘人又是大笑,絲毫未曾將皇甫酈放在眼中。皇甫家不過是西涼蠻荒之地的野人,懂得禮嗎?懂得四書五經嗎?祖上有人在朝中做官嗎?所謂地位低下為“卑”,見識短淺為“鄙”,皇甫家的人就是標準的“卑鄙之徒”,堂堂銅馬朝的貴胄怎麼會與卑鄙之徒說話?
有人道:“那女童是皇甫酈的女兒還是侄女?倒是未曾見過。”有人皺眉:“為何帶個女童來赴宴?”幾人正要繼續說話,忽然看到曹高走了過來,急忙笑著招呼:“曹世伯安好。”“曹世叔身體康泰。”
曹高笑著回應,低聲問著身邊的幕僚:“胡輕侯怎麼還沒來?真的會來嗎?”
那幕僚低聲道:“大鴻臚隻管放心,她收了請柬,自然會來的。”
曹高緩緩點頭,道:“等她到了,立刻……”
卻見府門方向微微騷動,幕僚笑道:“定然是胡輕侯來了。”
曹高微笑,應該是。
花園中眾人都察覺了門口的騷動,好些人轉頭望去,卻見曹彬與幾個族人一齊陪著一個少女走了進來。那少女左顧右盼,神氣活現。
“貴府真是大啊,不愧是大鴻臚府。”那少女讚歎道。
花園中眾人盯著那少女,雖然不曾見過,但是銅馬朝能夠穿著官服的女子隻有一個人,好些人低聲道:“胡輕侯來了。”
有公子重重拂袖,冷笑道:“沒想到曹高竟然會這般看重胡輕侯。”
他進入府邸的時候,曹府隻是派了一個族人迎接,而胡輕侯身邊卻是曹家二公子曹彬以及一大堆族人,在曹高眼中孰輕孰重,一望便知。
另一個公子淡淡地道:“曹高也是無奈,胡輕侯是陛下的密探,若是得罪了她,誰知道她會在陛下麵前說什麼。”
一群公子一齊點頭,給胡輕侯麵子可以理解為給陛下麵子,何必為了這點小事生氣。
有公子歎氣道:“可惜了我那三舅。”他三舅是光祿勳衙署的官員,被胡輕侯打得躺在床上不能動彈。想到一個平民潑婦以下犯上毆打世家子弟,卻因為有皇帝護身,竟然可以逃脫懲罰,這讓那公子憤怒與委屈無比。
有貴公子道:“皇帝陛下的眼光真是獨特,竟然選擇胡輕侯做細作。話說回來,除了一個潑婦,誰會做低賤的細作?”眾人點頭,細作之職低賤無比,除了胡潑婦誰願意做?
一角,皇甫酈看胡輕侯的目光帶著鄙夷,卻又帶著幾分無奈和憐憫。皇甫家不是中原的世家大族,在銅馬朝縱然屢建大功,卻隻能戍守邊塞,胡輕侯的家世比皇甫家還差了一萬倍,哪怕投靠皇帝劉洪成了臥底,在銅馬朝又能有什麼未來?
蔡文姬看著胡輕侯身邊的小輕渝,眨巴眼睛,原來也有與她差不多年紀的小朋友赴宴啊,她的心情立刻就愉快了起來。
胡輕侯毫不在意四周眾人冰冷或嘲諷的目光,這些穿著華貴的衣衫,帶著珍惜的珠寶首飾的人在她的眼中隻是一群NPC,壓根不用理會。
她笑道:“不知哪位是曹大鴻臚?在下眼拙,還請曹公子引薦。”
曹彬微笑道:“那正在迎向胡左監丞的老翁正是家父。”
胡輕侯立刻快走幾步迎上,拱手行禮道:“胡輕侯見過曹大鴻臚。”
曹高客客氣氣地笑道:“後生可畏,胡左監丞年紀輕輕就為國效力,老夫實在是佩服啊。”他看了一眼一直扯著胡輕侯衣角的小輕渝,道:“這位就是胡左監丞的妹妹?”
胡輕侯蹲下,平視小輕渝,鼓勵道:“輕渝該怎麼回答伯伯的話?”
小輕渝眨眼睛,想了半天,想起來了,雙手叉腰,仰頭看著曹高,道:“伯伯好,我就是大名鼎鼎的胡輕渝!”
曹高大笑:“好一個胡輕渝。”
胡輕侯得意地道:“那是,我家輕渝最聰明了。”小輕渝咧嘴羞澀地笑,好像也不太怕生了,沒有躲回姐姐的身後。
曹高招呼仆役取來一個手鐲,塞到了胡輕渝的手裡,道:“伯伯送你個小玩意玩耍。”
胡輕渝拿著手鐲,抬頭看姐姐。胡輕侯點頭,道:“輕渝謝謝伯伯。”
四周賓客微微冷笑,曹高能夠做到大鴻臚,不是他多有才華,隻是因為他很會做人,瞧,沒有送禮物給胡輕侯,卻早早就備好了禮物送給胡輕侯的小妹妹,這機靈勁隻是一個大鴻臚實在是委屈了他了。
“胡輕侯!”有個憤怒的男聲從門口傳了過來。
眾人轉頭看去,卻見孔梨臉色鐵青,筆直地站在門口。
胡輕侯瞅瞅孔梨,笑道:“原來是孔二十來了。”
小輕渝歡笑了:“孔二十!孔二十!”她也潑水過的,真好玩。
曹高和曹彬同時臉色微變,心裡暗暗叫苦,這次宴會刻意沒有請何大將軍府、太尉府、光祿勳衙署的官員,更沒有請孔二十,可為什麼孔二十不請自來?
偌大的曹府刹那間就安靜了,所有人都看著孔二十和胡輕侯。
好些貴公子臉上露出了詭異的笑容,若是孔二十與胡輕侯打起來,這宴會就有趣了。
孔梨大步走向胡輕侯,他是第一次真正見到胡輕侯,心中的怒火不斷地燃燒。
這個十幾歲的女子就是羞辱他,潑他一身水的胡輕侯?潑水之仇,不共戴天!
孔梨每前進一步,心中的火焰就炙熱一分。他握緊了拳頭,隻想狠狠地打在胡輕侯的臉上,然後厲聲質問,“我與你有什麼冤仇,你要如此辱我?”
什麼聖人之言,什麼男人不打女人,他統統不記得了,若不是他從來不佩帶刀劍,此刻就是一劍斬殺了胡輕侯!
孔梨的氣勢不斷提升,身上的火焰越來越旺,全身的力量到達了巔峰!
孔梨厲聲叫道:“胡輕侯!”高高揚起了拳頭,就要一拳打飛了不共戴天的仇敵。
十幾個山賊瞬間擋在了孔梨身前,冷冷地盯著孔梨。
有山賊猙獰地嗬斥:“你想乾什麼?”
有山賊卷袖子,露出比孔梨腿還要粗的胳膊,一言不發,卻在孔梨麵前曲臂展示肱二頭肌。
有山賊捏拳頭,咯咯作響。
有山賊活動脖子,同樣咯咯作響。
有山賊從懷裡取出菜刀,斜眼看孔梨。
有山賊一翻手腕,神奇地變出了一根三尺來長的木棍,輕輕地拍著手掌。
孔梨冷冷看著擋在身前的山賊們,氣勢不斷攀升,眼看小宇宙就要爆炸!
曹府中眾人眼中閃過一道精光,謠傳中孔聖時而手無縛雞之力,時而武力蓋世,今日以孔聖二十世傳人觀之,很快就能知道真相了。
有公子冷冷地道:“若是孔二十施展出家傳聖(□□,那孔聖除了文聖還是武聖。”
有公子負手而立,道:“此刻孔二十義憤填膺,怒氣勃發,所謂一鼓作氣,哀兵必勝,縱然孔二十此刻一拳打飛了這十幾個健仆,我也絲毫不會驚訝。”
有公子的目光在胡輕侯和孔二十身上打轉,是孔武聖二十世傳人孔二十拳法高超,還是傳聞中打遍光祿勳衙署無敵手的胡輕侯更勝一籌?買定離手!
曹府之內安靜無比,人人盯著孔梨,準備見證曆史的一刻。
孔梨冷冷地盯著身前的十幾個山賊,眼中略過一道寒光,利索的收回揚起的拳頭,整理衣衫,拍灰塵,理頭發,站正,咳嗽,揚聲道:“這不是曹大鴻臚嗎?幸會,幸會。”認真地看身前的一群山賊,溫和地道:“我找曹大鴻臚,你們擋著路,勞駕讓讓。”
曹府中眾人死死地盯著孔梨,這輩子再也不會信孔聖拳頭比砂鍋大,武力爆表什麼的了。
有人實在忍不住,揮袖冷笑道:“好一個手無縛雞之力的孔聖二十世孫。”
有人大聲道:“不敢動手的膽小鬼。”
孔梨聽見了,臉上溫和的笑容都不曾有一絲變化。一群無知之輩懂什麼,他不是懼怕挨打,而是為了守禮。
什麼是禮?禮就是君子動口,小人動手。身為孔聖二十世傳人差點因為激動而不收禮,真是罪過啊,幸好懸崖勒馬。
孔梨經過十幾個山賊,熱切地對曹高招呼著:“曹大鴻臚,晚生好生記掛你啊。”
曹高素質極好,一點都不帶猶豫和尷尬的,笑道:“原來是孔賢侄。”
孔梨走到胡輕侯身前,仿佛這才看到了胡輕侯,驚訝地道:“咦!這不是胡左監丞嗎?久仰大名,幸會,幸會。”
所有人看著孔梨,孔聖二十世孫若是能夠忘記潑水,那孔梨就不是孔二十,而是孔小聖了。
果然,孔梨笑著道:“胡左監丞能夠被拔擢為官,定然是很有學問的,孔某虛心討教。”
他微笑著問道:“不知道胡左監丞對‘才’、‘性’之間的關係如何看?”
“才性論”是最近才興起的話題,“才”是指才華,“性”是指品行,“才性論”主要就是討論“才華”和“品行”之間的關係。
孔梨微笑著,帶著得意,帶著殺氣,溫和地看著胡輕侯,今日就要在“才性論”上惡狠狠地打胡輕侯的臉。他已經想好了詞語,才華與品行自然是高度統一的,有才華之人自然有品德,有品德之人必然有才華,反之,如胡輕侯這類不識字的“潑婦”自然是無才又無德。
孔梨微笑著注視著胡輕侯,被當眾羞辱無才無德,卻又無法反駁的胡輕侯除了掩麵大哭離去,然後上吊自儘,還有什麼其他選擇?他開始準備胡輕侯奪路狂奔離開的時候的言辭了,他必須輕描淡寫地揮衣袖,用最平靜地語氣道,“朝聞道,夕死可矣。”這血海深仇就終於了結了。
曹府內無數人看穿了孔梨的算計,臉上露出了冰涼的笑。陛下的金牌小密探今日隻怕要死在此間矣。
曹高臉色微變,看孔梨的眼神及其不善,心中飛快轉念該如何轉移話題,生硬的將胡輕侯帶走毫無問題,隻是孔二十絕對不會輕易放過胡輕侯,必須想個辦法讓孔二十滾蛋。
萬眾矚目中,胡輕侯抬頭看天,冷冷地道:“一個《論語》都沒看懂的白癡也配與胡某討論《才性論》?滾開,休要丟了汝祖宗顏麵。”
孔梨又是憤怒,又是大喜過望,朗聲道:“胡左監丞讀過《論語》?這倒是讓孔某大吃一驚了,不知道胡左監丞是讀過《三人行》,還是讀過《學而時習之》?《論語》乃聖人之言,言辭簡單,可是微言大義,孔某倒是真的未曾讀懂,正要請教。”這是你自己作死,竟然撞到了我的槍口上,怪不得我。
曹府內一群賓客不屑地看著胡輕侯,這個女人真是無知的可笑。
胡輕侯大搖大擺地點頭,道:“你雖然是孔子後人,但看你腦子不太靈光,定然是沒有讀懂《論語》的,今日胡某心情好,就略微教你一段。”
孔梨忍不住大笑,一個無知的潑婦真是令人不齒啊。他笑得全身發抖,語言都不利索了,道:“哈哈哈哈,正……正……哈哈哈哈……正要……哈哈哈哈……要請……教,哈哈哈哈。”
無數賓客搖頭,劉洪找個毫無學問的人做密探也就算了,為什麼找了一個毫無廉恥的人做密探?這已經不僅僅是丟人的問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