客棧的貴賓房間內, 劉洪拿著酒杯卻忘了飲酒。
“……瓦罐中冒出一股黑煙,在房間中不斷彌漫,將偌大的房間填充得滿滿的。楊賜的背已經貼在了牆上, 退無可退,身上的冷汗已經濕透了衣衫。黑煙陡然收縮, 以肉眼可見的速度向著空中某個點彙聚,漸漸地出現一個黑煙組成的人形。一個巨大的聲音在房間中回響:‘愚蠢的人類,就是你釋放了我?’無數淒厲的慘叫,尖銳的咒罵, 憤怒的咆哮在楊賜耳邊環繞。楊賜屎尿齊流:‘不!不!不!’……”
大堂中無數聽眾叫嚷:“厲害!”“竟然遇到了妖怪?”
混在喧鬨的人聲中,劉洪大聲叫好:“精彩!太精彩了!”這故事比什麼傳奇故事都要好聽, 宮中的那些人真沒用,編個好聽的故事都不會。
然後, 劉洪見到煒千停下來悠然喝水潤嗓子, 又在大冷的天輕搖扇子,他焦慮了:“你倒是繼續說啊!”剛到最關鍵的時刻怎麼就忽然沒了, 快繼續!
區區一個人的憤怒催促對煒千如同清風拂麵,她繼續淡定地喝水, 然後搖扇子,宇宙亙古, 儘在心中,世間百態,就在眼底。
劉洪無奈極了,既然微服私訪,就不能用皇帝的威嚴逼迫煒千說書,他冷哼一聲,道:“來人, 打賞煒千一萬錢。”
有宦官急忙去了,劉洪這才發現手中的酒杯,他大笑,一飲而儘。他看了煒千許久,要不要把煒千帶進皇宮,每天隻給他一個人講故事?
劉洪有些心動,漢武帝有個專門講故事的東方朔,他有個專門講故事的煒千不過分吧?能夠拔擢授官進宮,煒千一定會倍感榮幸的。
然後,劉洪又用極大地毅力將這個誘人的念頭壓了下去。
此刻最重要的是讓何井迷途知返,他布局多年的心血不能白費。
劉洪遺憾地看了一眼煒千,在大局麵前,如此人才隻能暴殄天物了。他將酒杯重重地放在了案幾上,又怒了。
既然煒千是大局的一部分,為什麼這個故事中的楊賜與太尉府的楊賜的聯結感越來越低了?明明第一個版本的簡單故事是最好的,最能打擊楊賜的聲譽的,為什麼要換成現在這個版本?
劉洪對第一個版本的結尾尤其喜歡,“何井”殺了“楊賜”,這個結局一定讓楊賜渾身發抖。
他轉身對張讓道:“讓胡輕侯機靈些,抓住重點。”
張讓點頭,順著機會低聲道:“胡輕侯想要晉升,可是又不想給錢……”
劉洪不屑地笑,胡輕侯現在還欠著他兩百五十萬錢呢,還想晉升?他淡淡地道:“讓胡輕侯好好乾,朕不會忘記她的辛苦的,明年一定給她晉升。”
張讓微笑點頭,畫大餅對白癡比較有用,對胡輕侯沒什麼用。
劉洪回了宮,看了幾遍歌舞,又扯過一個宮女抱在懷裡,溫柔了片刻,心中終究覺得不能便宜了楊賜。他一把將赤(裸)的宮女推開,冷笑著道:“來人!”
胡輕侯做事不懂重心所在,明明抓了一手好牌卻差點放過了楊賜,他怎麼可能這麼愚蠢?
……
“原來常侍姓張。”胡輕侯仔細打量張讓,大名鼎鼎的十常侍之首張讓就是他啊。
張讓笑道:“陛下口諭,隻要你好好乾,明年一定讓你晉升。”
胡輕侯淡定地回答:“謝主隆恩,萬歲,萬歲,萬萬歲。”神情之間一點點誠意都沒有。
張讓道:“輕侯還是要上點心,榮華富貴總是要依靠陛下的。”畫餅果然是沒人信的,但是這天下是老劉家的天下,皇帝畫大餅也隻能假裝吃得開開心心。
胡輕侯道:“陛下想要的,未必就是張常侍想要的,張常侍想要的,未必就是胡某想要的。”
張讓大笑:“不錯!”這個胡輕侯到底是怎麼回事,她才十幾歲,為何看得這麼清楚?不像是背後有謀士在出謀劃策,難道這次遇到了一個超級狠角色?
……
一連十餘日,劉洪每日都令楊賜進宮商談國事。明眼的人一看就知道,不是劉洪多門看重太尉楊賜,而是劉洪小心眼,就是想要讓楊賜遊街示眾。
全洛陽誰不知道隻要楊賜出了府,街上就會有人不屑地看著楊賜,怒罵一聲,“楊人渣”,更有小孩子追著楊賜的馬車叫嚷:“人渣,人渣!”
每一次出門對楊賜而言都是折磨。
聽說劉洪每次都會刻意觀察楊賜的神情,然後在楊賜離開之後放聲狂笑。
朝廷百官對此隻能無語了,劉洪如此幼稚,就不怕百官寒心嗎?
楊賜對劉洪的行為不屑一顧,淡淡地對兒子楊彪道:“劉洪從小就是個紈絝,這輩子就是個紈絝。”
楊賜是有資格說這句話的。劉洪從小死了爹,小小年紀就繼承了父親的爵位,沒有人教導管製,等十二歲當了皇帝更是目空一切,竇太後又沒想培養一個不親的皇帝兒子,任由他胡作非為,直到劉洪十五歲,竇太後重病垂死,這才令楊賜、劉寬、張濟三人教導劉洪。楊賜作為劉洪的老師,對劉洪知之甚深,自然有資格評價劉洪。
楊彪歎氣:“沒想到父親要受這紈絝的氣。”老劉家除了出了兩個英武的開國皇帝,哪裡還出過人才,這天下權柄交給老劉家真是不合理啊。
楊賜悠然喝了口酒,其實心中也咽不下這口氣,劉洪也算是他的弟子,就是這麼對待他這個老師的?他低聲罵道:“叵耐豎子!”
楊彪沒有楊賜脾氣好,楊賜可以無視胡輕侯的造謠,隻是關注劉洪的心思,他卻不行。這幾日但凡有親友見了他,眼神中都透著笑意。
楊彪對此怒到了極點,作為大名鼎鼎的頂級門閥弘農楊氏的子弟,銅馬朝太尉楊賜的兒子,銅馬朝侍中楊彪,他為什麼要忍受一個小小的羽林左監丞的造謠汙蔑?
太尉府的一群幕僚都是廢物,竟然指望謠言止於智者,你丫去洛陽街頭看看,哪裡有智者?個個都是咧嘴笑著傳播謠言的白癡廢物蠢蛋!
楊彪揮袖,怒氣勃發。兒子楊休雖然聰明,可是年紀太小了,在楊休的世界觀中人人都是注重名譽的,他完全不知道有的人可以一文錢出賣自己的名譽。很不幸胡輕侯就是那種完全不在意名譽的人,楊休的“以毒攻毒”,“以故事攻故事”,對胡輕侯而言毫無作用。
楊彪冷笑,那就隻有他親自出馬了。
“走,跟我去找胡輕侯!”楊彪從牙縫裡蹦出了命令。
百十個仆役帶著棍棒跟隨楊彪直奔東街客棧,很快看到客棧前擠滿了聽說書的人。
偶爾有人回頭看到了楊彪,驚喜地叫道:“楊賜的兒子來了!”
無數人驚叫:“哪裡?哪裡?”
有人指著楊彪身後的百十個手持棍棒的仆役,道:“難道是來動手教訓胡輕侯的?”一大群圍觀眾驚喜了,瞬間讓出了通往客棧的道路,熱氣地看著楊彪。有人叫道:“打啊,打啊!”雖然沒能聽到煒大師的最新故事,但是能夠親眼看到全武行大戲比聽故事還要刺激。
楊彪冷冷看著一群興高采烈的圍觀眾們,很想下令將這些等著看熱鬨的混蛋亂棒打走,總算還有一絲理智,隻是對著客棧大聲叫道:“胡輕侯,出來見我!”
楊彪身後百十個仆役齊聲大叫:“胡輕侯,出來見我!”
楊彪傲然負手而立,胡輕侯敢於公開造謠汙蔑太尉府,一定是因為皇帝給她透了底,太尉府絕對不敢動手的,隻管放心大膽的去造謠汙蔑。今日他帶了百十個手持棍棒的仆役,威風凜凜殺氣騰騰,一定超出了胡輕侯的預料,嚇得胡輕侯渾身發抖,小心肝撲通撲通地跳,唯恐他失去了理智亂棍打殺了她。
楊彪心中得意,胡輕侯分寸大亂之時,隻要他再嗬斥幾句,“汝想死在這裡乎?”胡輕侯就會屁滾尿流地跪在地上磕頭認錯,承認一切都是她的造謠誹謗汙蔑,以後絕對不敢再犯,請求太尉府寬宏大量既往不咎。他看在劉洪的麵子上絕對不會做得太過分的,撐死就指著胡輕侯的鼻子嗬斥幾句,“官員當有節操”,“為人當以德服人”等等,然後打道回府,從此耳根子就清淨了。老父親也會發覺他已經可以獨當一麵,繼承家業,楊家很快就要四世三公了。
楊彪心裡暖洋洋的,歡喜地看著客棧,今日是他名揚洛陽之日。
一道漆黑的人影從客棧中緩緩出來,手裡的長刀在地上拖出了刺耳的聲音。
“是誰要見本座?”那道人影冷冷地道。
楊彪心中冷笑,你繼續裝,你爬得越高,摔得越重。他一揮手,身後百十個仆役再次大叫:“胡輕侯,出來見我!”
胡輕侯終於從客棧中走了出來,她仰頭看著刺目的太陽,伸手遮住眼睛,低聲長嘶:“啊!太陽!”
她慢慢地看向楊彪,聲音宛如在地上摩擦:“人類,就是你打攪本座的睡眠?”
楊彪冷冷地看著胡輕侯,這家夥沒看到這裡有百十個手持棍棒的健仆嗎,為什麼還不跪下?
胡輕侯血紅的眼睛盯著楊彪,猛然仰天長嘯:“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幾十個山賊飛快地從胡輕侯身後湧出,在她身前整齊的列陣,一齊大吼:“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楊彪和四周所有人都嚇了一跳,看那幾十個山賊列陣的利索勁,竟然是訓練有素的精銳啊。
有圍觀眾興奮地道:“胡輕侯雖然人少,但是個個精銳,楊彪百十個人多半打不過。”一大群吃瓜群眾看看胡輕侯的手下們整整齊齊的陣行,再看看楊彪身後亂七八糟的一堆人,誰是精銳,誰是菜鳥,誰能以少勝多,誰一開打就跑,清清楚楚毫無疑問。
有圍觀眾盯著山賊們,喃喃地道:“果然是精銳啊,好像比銅馬朝北軍更加精銳。”
楊彪冷冷地看著山賊們整整齊齊的陣列,心裡發毛,不會踢到了鐵板吧?他嘴裡淡淡地對身後的仆役們道:“哈哈哈哈,那些人難道以為會站隊形就能打了嗎?真是好笑。”百十個仆役急忙跟著笑:“哈哈哈哈!那些人隻會站隊形有個屁用。”“我一個打他們十個。”
下一刻,幾十個山賊同時跨出了左腳,發出巨大的踏步聲,一齊大叫:“蒼天已死,黃天當立!”
圍觀眾發出低沉的驚呼:“好殺氣!”“厲害!”
一群太尉府仆役緊張地左顧右盼,說好了隻是來嚇唬人的,難道真的要開打?為了幾百文錢至於玩命嗎?
楊彪冷冷地看著胡輕侯,狗屎啊,這個胡輕侯到底是怎麼回事,為什麼有一群比北軍士卒還要精銳的仆役?不會是皇帝調遣了北軍士卒假裝仆役吧?
幾十個山賊再次同時跨出一步,巨大的踏步聲如鼓點般敲在每個人的心頭。幾十個山賊一齊舉起了手裡的刀劍棍棒,仰天大叫:“殺出一個溫暖的世界!”
一群太尉府的仆役要嚇尿了,好些人死死地扯楊彪的衣角:“楊侍中,我們回去吧,太尉等著我們吃飯呢。”“侍中是瓷器,胡輕侯是瓦罐,瓷器怎麼可以與瓦罐碰?侍中何必與胡輕侯計較一日之長短。”反正要打你去打,我們絕不奉陪。
楊彪冷冷地看著一群手下,眼神中滿是蔑視,用力揮袖甩開眾人,麵對胡輕侯,厲聲叫道:“胡輕侯,你還有氣數竹片嗎?我買!”
一群太尉府的仆役反應極快,有仆役大聲叫道:“我們是來買氣數竹片的,有多少要多少?”有仆役挺胸凸肚,傲然道:“看什麼看,你們可以買氣數竹片,太尉府就不能買?”有仆役得意洋洋地道:“太尉府有的是錢,還愣著乾什麼,快把氣數竹片拿出來。”有仆役不滿地指著一群山賊,大聲道:“我們是來買東西的,你們想要乾什麼?做生意講究的是和氣生財,哪有像你們這樣擺出一張臭臉嚇人的,還不把刀子收回去,大家笑一下,對嘛,這才是做生意的樣子。”
胡輕侯眨眼睛,收回了長刀。
楊彪傲然看著胡輕侯,心中給自己的機敏點了一百個讚,但是假如真的買了胡輕侯的物什回去,那簡直是天大的笑話了。他淡淡地道:“胡輕侯,本官是來買氣數竹片的,聽說你那氣數竹片要傾儘所有財產才能買到,可是真的?”白癡才買胡輕侯的氣數竹片呢,隻要胡輕侯回答一個“是”,他就說回家取錢,立馬轉身就走,從頭到尾儀態非凡,不丟麵子。
胡輕侯仔細打量楊彪,問道:“你是楊賜太尉的兒子楊彪?”楊彪冷冷看胡輕侯,明知故問。
忽然,胡輕侯驚喜地叫道:“你終於來問秦香蓮的下落了?我等你許久了。”
楊彪呆呆地看著胡輕侯,你瘋了?
周圍的圍觀眾發出巨大的聲響,有人恍然大悟,大聲叫道:“我懂了!我懂了!原來楊彪是秦香蓮的兒子!”有人眼中閃過精光,道:“去母留子!”有人眼角淚光閃爍:“幾十年了,秦香蓮終於等到母子相認了。”有人欣慰地看著楊彪:“雖然楊賜不當人,但是楊彪還是好的。”有人道:“畢竟是當娘的十月懷胎生下來的,怎麼能不記得娘親的好。”
無數圍觀眾欣喜安慰地注視著楊彪,溫暖友愛和諧慈祥的氣氛籠罩方圓數百丈。
楊彪死死地看著胡輕侯,聲音都顫抖了:“你……你……你……”
胡輕侯憤怒地對四周的圍觀眾道:“你們胡說什麼?《楊賜與秦香蓮》的故事是瞎編的,楊彪公子沒有聽到故事後半段,是來問劇情的。”
圍觀眾用力點頭,更柔和地看著楊彪,楊彪有四十了吧,這麼大的年紀找親娘,不容易啊。
楊彪渾身顫抖,滿臉通紅,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四周圍觀眾理解極了,楊彪四十年來第一次見到親娘,一定激動壞了。
楊彪惡狠狠盯著胡輕侯,猛然甩衣袖,轉身就走。
四周圍觀眾失望極了,看來是這裡人多,打攪了楊彪與母親相認,但是既然已經得到了消息,自然有的是辦法聯係。
有百姓一臉的溫馨:“終究是親母子啊,一定會再見的。”
胡輕侯目送楊彪離開,心中有幾分愧疚,拿人父母說事,純粹是人身攻擊了,是不是做得有些過分了?
一轉眼,楊彪帶著百十個太尉府的仆役回來了。
“胡輕侯!”楊彪厲聲喊道,“你辱我太甚,今日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胡輕侯心中歎氣,狗屎!嘴中冷冷回答:“過來受死!”
楊彪身後閃出百十個仆役,一齊獰笑。
胡輕侯一瞅,大吃一驚:“不好!”
太尉府百十個仆役一齊潑水,百餘或高或低或凝聚或彌散的水流在空中激射!
“噗!”胡輕侯渾身濕透,頭發滴水,嘴中吐水。
楊彪放聲狂笑:“胡輕侯!叫你造謠汙蔑我父子!叫你囂張跋扈!叫你無恥下流!今日讓你作法自斃!哈哈哈哈!”
“噗!”楊彪被一桶水從頭淋到腳。
胡輕侯放下水盆,仰天大笑:“哈哈哈哈!以為隻有有水而我沒有嗎?”一伸手,煒千急忙又遞上一盆水。胡輕侯剛接過,“噗!”一盆水倒在了胡輕侯的腦袋上。
楊彪吐著水,冷冷地道:“汝有水,吾無水乎?哈哈哈哈!”
胡輕侯死死地盯著楊彪:“你為什麼還有水?”
楊彪得意極了,做鬼臉吐舌頭:“我就是有水,我就是有水,你咬我啊!”
胡輕侯大怒:“來人!給我上!”幾十個山賊拿著水盆衝了上去,奮力潑灑。
太尉府眾人看看手裡空空的水盆,怪叫著逃走。楊彪厲聲大叫:“快去西天找如來佛祖!不,快去東街找水井!”
兩群人在街上胡亂潑水,煒千端了一盆水,瞅了半天,有些茫然:“老大,我們的人在哪裡?”街上實在是太亂了,戰線犬牙交錯,一道道水流在空中亂飛,一個個渾身濕透的人亂跑,倉促間根本分不清敵人在哪裡,自己人又在哪裡。
胡輕侯厲聲大叫:“凡是背對你的就是自己人,凡是麵對你的就是敵人!進攻!”
煒千用力點頭,對著迎麵跑來的一個男子就是一盆水潑過去。那男子悲傷極了:“煒千,我是紫玉羅!”
煒千慢悠悠地轉頭看胡輕侯:“老大……”
胡輕侯正在四處逃竄:“救我!救我!”一道道水流追著她亂潑。小輕渝拿著一個小盆對著追趕胡輕侯的人潑水,根本沒有潑到人,尖叫著逃了回來:“姐姐!”
某個圍觀眾籠著手看熱鬨,搖頭長歎:“人心不古,這麼冷的天竟然潑水,唉。”“噗!”一道水流潑在他的臉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