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宮。
“胡輕侯到了哪裡了?”劉洪淡淡地問道。
蹇碩恭敬地回答:“已經出城二十餘裡。”聽說胡輕侯出城之後一路狂奔, 宛如有老虎在屁股後麵追趕,但這些話顯然不是劉洪想聽的。
劉洪悠悠地問道:“胡輕侯被朕罷黜了,可有口出怨言?”
蹇碩小心地道:“昨日胡輕侯大聲哭喊, ‘我為陛下儘過忠!我為銅馬朝流過血!’今日胡輕侯已經猜到了陛下的用心, 聽說陛下派遣兵馬護送, 胡輕侯激動不能自已, 渾身顫抖,淚流滿麵, 情難自已。”胡輕侯, 你丫欠我一頓飯!
劉洪慢慢站起, 抬頭看著天空, 秋風吹動他的衣衫,輕輕飄動。他的臉上滿是蕭瑟之意, 長長地歎息:“朕仔細地想,昨日朕太過膽怯了,朕何必貶謫了胡輕侯, 朕知道胡輕侯是朕的人, 楊賜袁隗又不知道,縱然胡輕侯露出了破綻, 被楊賜袁隗看穿了,隻要朕不承認,誰能說胡輕侯一定就是朕的人?朕何必急急忙忙貶謫胡輕侯。唉, 輕侯,是朕負了你。”
四周的宦官和宮女們恭敬地站著,心中惡心,臉上毫無變化,一動不敢動。
劉洪臉上帶著惆悵, 心中卻得意無比,一切都在他的預料之中。
士大夫想要逼宮,宦官力量衰弱,外戚搖擺不定;楊賜和袁隗無才無德,貪戀權勢,不肯退位;何井不甘被宦官控製,想要找士大夫製衡。
這個大局他看得清清楚楚。
劉洪心中冷笑,他是誰?他是十來歲剛登基就重用皇甫規等人平定了困擾銅馬朝百十年的西涼羌族作亂的皇帝劉洪!銅馬朝無數皇帝三公九卿大將軍沒能做到的事情,在他的策劃之下完成了,他的功勞比銅馬朝世祖光武帝還要大,他的能力比曆史上任何一個人的都要強,他怎麼會搞不定士大夫、宦官、外戚?
劉洪冷笑著,他的膽小、怯懦、沒有主見等等都是他裝出來的,他其實是千古一帝!
他抬頭看著天空,臉上滿是因為胡輕侯離開的惆悵,心中默默地想著:“一群蠢貨,看朕怎麼將你們玩弄在股掌之上!”他要好好想一個宏偉的,曲折的,複雜的,計中計的偉大計劃一舉清洗士大夫。
……
天色漸漸黑了,長街上有犬吠聲傳來。
張明遠迷迷糊糊地睡了過去,然後她知道,她又一次做夢了。
“娃啊,你的名字是張明遠,你以後一定要有個明亮的未來。”年輕的父親舉著她,眼睛放光。
她知道這是夢,但依然貪婪地看著父親。
下一秒,張明遠背著一個重重地竹筐,在山間砍柴挖藥。挖出一棵草藥,還要一棵草藥,怎麼都挖不完,她拚命地向竹筐內裝著草藥,有這麼多草藥,可以賣好多錢了。
幾步外,有大片的散落在地枯樹枝,她隻需要走過去捆起來就是一大堆柴火了。
張明遠奮力捆了好幾堆柴火,她力氣大,背著滿滿的草藥,一手抓兩堆柴火,一點都不覺得累,隻有歡喜。
忽然,一個鄰居婦女大叫著跑過來:“明遠,明遠!你父親……沒了……快回家!”
張明遠愣愣地,沒了?什麼沒了?一股悲傷從心靈中湧了出來,到了眼眶,化作淚水。她使勁地跑,一瞬間就到了家,看到兩眼紅腫的娘親。
“娘!”張明遠顫抖地叫。娘親看著她,想要伸出手抱她,可傷心之下連伸手的力氣都沒有。
一個叔伯厲聲叫道:“你家沒有留下男丁,這房子,這田地,這家具,這裡的一切都是我張家的,不能留給你們!”
其餘爺奶叔伯嬸嬸一齊附和著:“對!這是張家的東西,怎麼可以給彆人?”
有人開始拿家裡的東西,有人開始翻箱倒櫃找錢財,有人叫著:“我兒子要成親了,這房子該給我!”有人在商量:“我欠了不少錢,這次我要多分點。”
張明遠聽見娘親厲聲嗬斥:“這是我家的東西,誰也不許碰!”
然後,是叔伯嬸嬸們的嘲笑與嗬斥:“誰說這是你家的東西?”“這是我張家的東西,與你們有什麼關係?”
張明遠看到幾個日常一起玩耍的堂兄弟姐妹笑眯眯地看著,不時指指點點,一臉的興奮。她心中又是憤怒,又是委屈,這些人就是她的親戚?一個人怎麼可以這麼欺負另一個人!
眼前景物變化,張明遠好像又到了山裡,她背了一大捆柴火回家,以後家裡沒有了父親,她要撐起這個家。
她家門口圍著不少人,然後聽見了娘親的哭喊聲:“放開我!放開我!”
張明遠扔下柴火跑了過去:“你們乾什麼!”
眾人看到她,也不驚訝,笑道:“當然是賣了你娘親啊!”一個人販子板著臉嗬斥張明遠的娘親:“你已經被賣了,我給了錢的,你以後就是我的了,快跟我走。”幾個嬸嬸用力推扯著門框不肯走的張明遠娘親:“快滾!”“你已經被賣了!”有嬸嬸用力扯張明遠娘親的頭發,罵道:“賤人,快滾!”
有叔叔伯伯見幾個女人搞不定張明遠娘親,大步出來,一拳打在張明遠娘親的臉上,嗬斥著:“賤人,還不放手!”
張明遠大叫:“住手!”
幾個堂兄弟大叫:“張明遠來了,不如把她也賣了!”眾人大笑,人販子認真打量張明遠,問道:“這女娃多大了?”
張明遠的一個叔叔道:“十三了,長得魁梧有力,乾粗活是把好手。”
人販子皺眉,喝道:“你不早說!今日我隻帶了一個人的錢。”張明遠的叔叔道:“那何時再來?”那人販子道:“休要說笑,我豈會為了一個丫頭再跑一趟?你明日將她帶來,我就在河坊街,你一問就知。”那張明遠的叔叔點頭,瞥了一眼張明遠,這次辦事不妥當,隻記得發賣了寡婦,忘記發賣丫頭片子了,明日還要多跑一趟。
張明遠隻是看著娘親,奮力想要搶回娘親,卻被一群人阻攔。她奮力廝打,忽然看到了裡正,大喜叫道:“裡正!裡正!這些人要賣我娘!”裡正一定會講理,一定會主持公道!
裡正看了一眼張明遠,嗬斥道:“小孩子閉嘴!你爹死了,你家沒有男丁,賣了你娘有什麼錯的?這麼大了,一點都不懂事。”然後在張明遠的茫然和憤怒中,轉頭與其他張家人道:“酒席準備好了嗎?”
幾個張家人會意,有人從懷裡取出一個錢袋,塞到了裡正的懷裡。裡正微笑,笑嗬嗬地問道:“都商量好了?房子歸誰?這田地又歸誰?”張家人點頭,都商量妥當了。
張明遠渾身發抖,所有心裡的正義道理倫理天理儘數崩潰。
十七八隻手落在了張明遠的身上,張明遠被扯開了。
十七八個拳頭落在了張明遠的娘親身上,張明遠的娘親倒下了,被人販子捆了手腳,塞進了馬車。
場景再次變換,已經是天黑。
張明遠取了柴刀,悄悄地到了一戶人家前,輕輕翻過了籬笆。大堂內猶在吃酒,十餘人東倒西歪,眾人臉上都是醉意。
一個叔伯笑道:“老三拿了房子,終於可以給兒子娶媳婦了。”另一個叔伯叫著:“老三,隻吃這一回酒可不夠,還要再多吃幾回。”老三滿臉通紅,身上各處散發著酒氣,道:“憑什麼?我分了銀錢的,難道你們沒有拿?”
一個嬸嬸歡喜地從頭上拿下一隻發簪,道:“我早就想要這隻發簪了,那個賤人就是不肯送我。”幾個婦人唧唧喳喳地說著張明遠娘親的壞話:“……生不出兒子……”“……拿她點東西都不肯,活該賣了……”“……生不出兒子就該賣了……”
一個叔公給裡正倒酒:“……我孫子前些時日在城裡惹了些事情……”裡正大口喝酒:“這事我知道,小事情。”那叔公急忙取出一個錢袋塞了過去:“那就有勞了。”
張明遠悄悄走進大堂,柴刀一刀砍在一個叔叔的脖子上,那個叔叔一聲不吭就倒在了地上。她又砍了一個,那人卻沒有就死,大聲慘叫:“啊啊啊!”張明遠隻能又補了一刀。
大堂內眾人一齊看來,儘數變色。有叔伯嗬斥道:“張明遠,你要做什麼!”
張明遠一個箭步,一刀砍在距離最近的一個嬸嬸的肩膀上,那嬸嬸淒厲地慘叫。
某個叔叔猛然向張明遠撲去,張明遠一閃身,一刀看在那叔叔後頸,那叔叔大聲慘叫。
大堂中眾人驚恐地看著張明遠,有心起來廝殺,隻是吃了一晚上的酒,站都站不穩,哪來的力氣廝殺?
有叔伯顫抖著罵道:“張明遠,你竟然敢殺叔伯!你還懂得道理嗎?”張明遠大罵:“你還有臉與我提道理!”一刀砍下,那叔伯立刻倒在了血泊中。
有叔伯一邊拚命向角落躲,一邊厲聲罵道:“張明遠,快放下刀子,不然我就打死了你!”張明遠厲聲道:“你要打死我?來啊!”又是一刀砍殺。
有嬸嬸大叫:“殺人了!殺人了!”被張明遠揪住頭發,將柴刀在她脖子上一抹,喊叫聲立刻沒了。
裡正搖搖晃晃站起來,想要舉起案幾廝打,可是怎麼都舉不起來,他眼神中帶著驚慌,努力平靜地道:“明遠啊,都是自己人,何必鬨得這麼僵呢,我知道你怪他們發賣了你的娘親,可這是規矩啊,寡婦無子就要發賣了,老祖宗定下的規矩就是如此,怪不得他們的。你聽我一句,放下刀子,就這麼算了,大家一家人,一筆寫不出兩個張字,以後大家開開心心地過日子。”
張明遠走過去,一刀砍在裡正的咽喉,厲聲道:“這個規矩是誰定的?我去殺他全家!”
房間內剩下的人淒厲大叫,沒想到張明遠竟然敢殺裡正。
一個堂兄猛然衝向張明遠,一拳打向她。張明遠微微側身,一刀砍落,那堂兄腦袋上挨了一刀,鮮血狂湧,淒厲慘叫,張明遠又是一刀砍下,那堂兄用手格擋,叫道:“明遠,我是你哥!我是你哥!”張明遠冷笑:“我娘親被發賣的時候,你怎麼就不記得是我哥了?”用力一刀砍在那堂兄的脖子上。
房間內眾人四處亂跑,張明遠提著刀堵住了門口,一刀一個,將房間內喝得醉醺醺的人儘數殺了,片刻間,房間內安靜了下來。張明遠看著地上、案幾上,牆壁上、屍體上的鮮血,一陣悲涼,就要離開,卻見一個嬸嬸頭發上的發簪分外的熟悉。她又是一陣憤怒,拔下了發簪,仔細擦乾淨了收在了懷裡。
村裡早就被驚動了,狗叫聲不絕於耳,好些人舉著火把趕到,有人叫道:“怎麼回事?怎麼回事?”
張明遠從房中出來,渾身上下都是鮮血。
眾人發一聲喊,立刻就退了幾步,分分鐘就知道發生了什麼事。
張明遠不理睬他們,又回了宅子,片刻後,她帶著一個大包裹離開,而那宅子卻冒出了火焰。
她看著一群村人,大聲道:“我張明遠的房子和田地,你們誰敢碰,我回來後就殺他全家!”
眾人一聲不吭,看著張明遠離開。許久,這才叫嚷著議論:“唉,張家做得太過分了!”“誰家不吃絕戶?那是張家做事不夠利索。”
場景變化。
張明遠到了人販子的宅院前,她輕輕敲門,人販子過來開門,被她一刀砍殺了。
“娘親,已經沒事了,你隻管回去,他們不敢拿你怎麼樣的,我在後山祖墳前埋了一些銀兩,你悄悄取了,好好過日子。”
天地一片旋轉。
張明遠從夢中醒來,臉上滿是淚水。她又做夢了,又夢見那天了。
她每隔幾天就會做這個夢,在夢裡重複她一生中最慘烈地遭遇。有些細節她已經忘記了,就像夢中她仿佛從後山瞬移回到了家,從家瞬移到了縣城,她完全不記得自己是怎麼去的。有些細節卻曆曆在目,比如親戚們發賣娘親時候的歡喜笑容,比如她砍殺親戚們時候鮮血滴在地上的聲音。
她或許一輩子都忘不了。或許一輩子都不想忘記。
張明遠感受著身上的寒冷,那些人讓她去殺人,她就會去殺人?她雖然年紀小,可是經曆了這麼多事,難道她還會是那個單純的,相信真善美,相信公道的天真女孩子嗎?
張明遠對那認識她的袁韶的手下沒有一絲的好感。她在洛陽找不到正經工作,每日靠乞討生活,那個人沒有接濟她,她理解,彼此隻是老鄉而已,根本不熟,若不是大家都是通緝榜上的人物,彼此根本不認識。就這毫無交情的關係,憑什麼認為可以命令她做事?她掂量著錢袋,三百文就想命令她殺人?她憑什麼要為了三百文殺人?那些人為什麼不自己去殺人?她沒錢,快要餓死了,所以就要為了三百文殺一個自己不認識的人?
她不是好人,但是沒想做一個壞人!
張明遠貪婪地看著那野菜饅頭,卻沒有吃,乞討生活已經讓她明白陌生人給的東西絕對不能吃。
她忍著餓,慢慢起身,起身後身上更加寒冷了。她抖了一下,過了好半晌,終於覺得已經習慣了寒冷,這才慢慢地走出了棚子。有了三百文,她就去買些吃食,管那些想要利用她的人去死。
“胡輕侯……”張明遠忽然想起來了,胡輕侯好像也是孤兒。她心中有種難以言說的感覺,要不,她就去常山國看看胡輕侯?殺人是不會的,看看總沒關係吧,反正在哪裡餓死都是死。
張明遠忽然有些心疼,若是她死了,娘親怎麼辦?她是不是該回去看娘親?娘親怎麼樣了?她終究不敢回去。不是怕被抓,而是隻要她這個殺了十幾人的凶手還活著,周圍鄰居誰敢欺負她娘?她就是死,也萬萬不能讓人知道她死了。
……
胡輕侯出了洛陽城,立刻下令全速前進:“不要管天有沒有黑,天黑了就點火把,我們連夜趕路。隻要我們動作快,司徒府安排的殺手就追不上我們!”
煒千等人用力點頭,離開京城的時候滿心歡喜,現在才想起來司徒府可能半路截殺她們,為了小命,無論如何要抓緊趕路。
眾人一路急行,天色全黑了也不停止。不時有山賊大聲鼓勵著同伴們:“快些!再快些!不要被追兵追上!”說不定司徒府的追兵就在後麵,慢了一步就會被追上。
直到月上中天,一口氣跑出了百十裡,看位置已經到了河內郡溫縣,馬兒都倦了,胡輕侯這才下令就在官道邊的樹林中休息。
她牽著小輕渝的手下了馬車,周圍黑漆漆一片,絕對沒有城鎮鄉村,標準的荒郊野外,她滿意極了:“我們就在這裡紮營,大夥兒一定要好好休息,明日我們還要趕路。”
一群山賊呆呆地看著胡輕侯,為什麼胡輕侯身體忽然胖了一圈,不,不是一圈,是胖了好幾倍,這身材都要比水桶粗了。咦,小輕渝也變得這麼胖了!
胡輕侯瞪眾人:“看什麼看?不知道衣服裡麵加點稻草蘆葦可以避寒嗎?我怕冷多穿點衣服不行嗎?快去生火做飯!”小輕渝總覺得身體變胖了行動不便,幾次想要脫衣服,可惜變胖了後小手短短的,根本夠不到衣襟。
胡輕侯一把扯住她的手,認真地道:“輕渝乖,就是睡覺也不能脫了這衣服。”
為什麼她和小輕渝變胖了?當然是因為她們套了紙甲。
胡輕侯出了洛陽城,立刻就和小輕渝穿上了紙甲,然後又在紙甲外罩了一件大大的衣衫。
“姐姐,不舒服。”小輕渝扁嘴。
胡輕侯才不管呢,為了小命,再不舒服都不準脫掉。她哄著小輕渝:“姐姐喂你吃肉肉。”
眾人點了篝火,開始做飯。胡輕侯有了錢財,又想收攏這五十個山賊的心,在吃食上極其優厚,不僅有饢餅,每人還有一小塊肉脯,篝火上更是煮著濃濃的肉湯,香氣四溢。
一個禦林軍頭目坐在胡輕侯身邊,道:“胡縣尉,此去常山國沒有什麼險要關隘,一路上都是官道,隻要我們小心些,定然可以安全到達常山國的。”在他看來,胡輕侯太過小心了,有禦林軍在,袁隗怎麼可能行刺胡輕侯,難道想要造反不成?胡輕侯何必連夜趕路,老老實實慢慢前進即可。
胡輕侯笑著道:“將軍所言極是,隻是胡某一來膽小,二來思鄉心切,倒是讓諸位受累了。”她從懷裡取出一個錢袋,塞在那禦林軍頭目的手中,道:“胡某這光祿勳羽林左監丞雖然隻當了幾日,但也算是禦林軍的一份子,這些錢給諸位兄弟買酒水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