跳躍的火光中, 胡輕侯神情慎重,這應該才是專門埋伏她的汝南袁氏的殺手。
隻要想到對方能夠預判到她的行蹤,就知道對方的智力超過她一個等級。
“所有人向我靠攏!”胡輕侯厲聲道, 麵對著東麵, 緩緩向西麵退卻。
她看了一眼孤零零地站在篝火邊的小女孩,心中不忍,叫道:“煒千!”
煒千早就盯著胡輕侯了,聽到命令大喜,飛快地跑到那個小女孩身邊將她一把抱起, 又跑回了隊列之中,低聲道:“小妹妹要乖乖的,姐姐是好人。”
張獠看了一眼胡輕侯, 微微歎息,這個時候還想著救不認識的小孩子?
胡輕侯背後的小輕渝努力向小女孩伸出手:“給你!”
煒千看了一眼小輕渝手裡的肉脯,伸手接過遞給了小女孩, 那小女孩在煒千的懷裡緊緊抓著肉脯, 眼神無辜極了。
胡輕侯帶領眾人一路退後, 一直到了西邊的樹林邊, 這才停步。
張獠這時才注意到胡輕侯幾次都是帶人退向了樹林深處而不是官道,他深深看了胡輕侯一眼, 牢牢記住。
東麵的黑暗中腳步聲響, 兩三百人緩緩地走進了火光之下, 個個身穿盔甲, 手持刀劍。
張獠看了一眼服裝, 倒抽一口涼氣:“邊軍!”
他一直以為哪怕袁氏真的要半路截殺胡輕侯,那麼出動的一定是各地的門閥的仆役,沒想到竟然是終年血戰的邊軍將士。
汝南袁氏這是非要殺了胡輕侯不可嗎?又從哪裡調來了邊軍將士?
張獠心情緊張, 一連串的命令下去,禦林軍飛快變換陣型。
邊軍陣型中慢慢走出一個人,黑暗中不太看著清楚是誰。
那人對著胡輕侯招呼道:“原來你就是胡輕侯啊,真是沒想到。”聽那人聲音甚為蒼老。
胡輕侯心中一動,道:“原來是故人啊,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來人,拿酒水來!沒有?那就拿肉脯來。”
一群山賊睜大了眼睛,有人也想到了:“是靈壽縣外的那個騎兵老將。”
一群山賊略微鬆了口氣,雖然不算是朋友,但是當日關係不錯,應該不是來找他們麻煩的,隻是巧合而已。
有山賊低聲罵道:“這樹林風水有些怪,怎麼這麼多人選這裡?”
一群山賊點頭,又是流民,又是邊軍,這荒僻的樹林竟然比鬨市還要人來人往。
胡輕侯厲聲道:“列陣!若有退縮,後排殺前排!”
一群山賊心中一驚,心中那份放鬆立刻又緊張了。
胡輕侯轉身對那老將大聲道:“當日靈壽縣一晤,蒙老將軍放胡某一馬,不及致謝,匆匆而彆,沒想到在洛陽附近還能再次見麵,真是緣分啊。無以為敬,這塊肉脯我先吃為敬。”
胡輕侯拿起肉脯,大口吃了,轉眼嘴邊儘是油光。
張獠仔細打量胡輕侯,怎麼看都不像是遇到了老朋友,看來隻有血戰了。
那老將看著胡輕侯,失笑道:“久聞胡輕侯與眾不同,今日一見,風采依舊啊。”
胡輕侯客客氣氣地道:“托福,托福。未知老將軍高姓大名,不知如何稱呼。”
那老將笑了,眯著眼睛打量了胡輕侯許久,道:“老夫皇甫高。”
張獠臉色大變,抖了一下,皇甫高!大名鼎鼎的皇甫高!
胡輕侯笑了:“原來閣下就是皇甫高老將軍啊,胡某真是有眼不識泰山。”
“久聞皇甫將軍是銅馬朝軍中名將,皇甫家為銅馬朝戍守邊關,惠及天下。胡某沒帶什麼禮物,不如十幾輛馬車儘數送給了皇甫將軍作為見麵禮吧。”
張獠轉頭瞪胡輕侯,注意身份啊身份,見麵禮這個詞語是你能說的嗎?
皇甫高捋須大笑,道:“老夫受汝南袁氏所托,在這裡截殺胡輕侯……”
張獠臉色鐵青,皇甫高果然是汝南袁氏派來的殺手,但是聽說皇甫高在北地郡當太守,怎麼這麼快就從北地郡到了這裡?這汝南袁氏難道早有準備?
張獠越想越是緊張,縱秋風殘夜,霜刀冰劍,亦擋不住他大汗淋漓。
一群山賊大怒,老家夥說了半天竟然是袁氏派來的?怪不得大當家一直死死盯著他。
皇甫高繼續道:“……不想竟然是故人,更不想胡輕侯依然是如此善良,危難之際不忘搭救無辜孩童,這倒是讓老夫有些為難。”
好幾個山賊忍不住轉頭看煒千懷裡的小女孩,那小女孩正小口的吃著肉脯,見好些人看她,嚇了一跳,緊緊抓著肉脯,怔怔地睜大眼睛。
小輕渝低聲道:“不要怕,吃完了我還有。”
那小女孩點頭,又開始細細地咀嚼肉脯。
皇甫高長歎道:“胡縣尉說得對,蒼天已死,這世上惡人橫行,良善之人不多了,殺了你,老夫心中有愧。”
“不殺你,老夫又有負汝南袁氏所托,心中亦有愧。”
“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真是好生為難啊。”
胡輕侯羞澀地低頭,搓著手,眼睛向上瞄皇甫高,溫柔地道:“其實……輕侯知道的……”
所有人盯著胡輕侯,為何這個眼神這個動作如此的熟悉?
胡輕侯深情地看著皇甫高,嬌羞無限,道:“……輕侯知道的。”
“皇甫將軍當年第一次看到輕侯就覺得輕侯無比的天真善良純潔,宛如那夏日陽光下的荷花,宛如那帶著露珠的菊花,宛如那冬日散發著幽香的梅花。”
“是那般的美好,令人想起初戀的味道。”
張獠毛骨悚然,渾身發冷,驚恐地打量煒千,你家老大腦子有病?
煒千淡定無比,滾!她轉頭看紫玉羅,紫玉羅會意,低聲叮囑一群山賊:“誰敢退後一步,立刻殺了!”
胡輕侯繼續道:“皇甫將軍看輕侯,心中沒有雜念,唯有對初戀的思念和惘然。”
“於是將萬般柔情都傾注到了輕侯身上,舍不得輕侯受傷,舍不得輕侯哭泣,隻想把世上最好的東西都給輕侯,永遠保護輕侯。”
“有人要殺輕侯,皇甫將軍就用身體擋住刀劍;有人要買輕侯的人頭,皇甫將軍就用自己的兒子的人頭頂替輕侯的人頭。”
“不求朝朝暮暮,隻求目睹輕侯一生幸福。”
胡輕侯的眼中深情如海,道:“所以,皇甫將軍聽到汝南袁氏下令殺我,主動請纓,馬不停蹄,唯恐錯過了輕侯。”
“皇甫將軍不是要殺輕侯,而是要用性命保護輕侯。”
“所以,方才輕侯與流民廝殺,皇甫將軍卻不曾夾擊輕侯,為的隻是怕輕侯受傷。”
“皇甫將軍,輕侯真的懂的。”
張獠聽著言語,看胡輕侯和皇甫高的表情,有些信了,世上唯一可以打破年齡和地位的差距的隻有愛情。
他眼角有些濕潤,沒想到皇甫高一把年紀了竟然還相信愛情,真是浪出天際。
胡輕侯捂著臉,嬌羞地道:“輕侯也知道不僅僅皇甫將軍對輕侯一見傾心,皇甫將軍的部下對輕侯也是一見鐘情。”
張獠死死地盯著皇甫高身後的邊軍將士,不是吧?
“輕侯當日送給皇甫將軍以及諸位勇士的糧食,是否特彆的香甜,舍不得一口吃下?”
“放糧食的麻袋是不是被人仔細折疊收在懷裡,唯恐遺失了?”
“吃飯的筷子,碗,是不是一直舍不得洗,唯恐洗掉了輕侯的氣味?”
張獠快吐了!
胡輕侯悠悠道:“輕侯真的懂的。”
“自古忠義和愛情不能兩全,世間安得兩全法,不負如來不負卿。”
皇甫高笑眯眯地看著胡輕侯嬌羞,一言不發。
胡輕侯羞澀地捂著臉,柔聲建議道:“一邊是忠義,一邊是愛情,情誼難兩全。輕侯有個好主意,可助皇甫將軍情誼兩全。”
皇甫高笑道:“倒要多謝胡縣尉為老夫解惑了。”
胡輕侯羞澀地道:“左也不是,右也不是,皇甫將軍為何不當場自儘呢?一死百了,以死殉情,既不辜負汝南袁氏,也不辜負輕侯,豈不妙哉。”
張獠瞪直了眼睛,我要是再信你一句話,就讓我喝水噎死!
胡輕侯翻臉怒視張獠:“看什麼看!以為我胡說八道嗎?這是經典劇情!”
“曾經相遇的名將和女主再次相遇,並且兵戎相見,接下來一定是愛情!”
“你個菜鳥什麼都不懂,滾一邊涼快去!”然後繼續低頭羞澀。
張獠小心挪開幾步,我和她不是一夥的。
皇甫高大笑,絲毫沒有生氣的模樣。
胡輕侯羞澀了許久,沒聽到皇甫高求愛,慢慢板起了臉,道:“唉,難道不是為了愛情?”
“可惜,可惜,胡某還以為終於得到了老天爺給的標配,以後隻要笑一笑就有無數英雄為胡某傾倒,流幾滴淚水就能化解戰爭,以後胡某再也不需要與人廝殺,沒想到白高興一場。真是狗屎啊!”
皇甫高笑而不語。
胡輕侯又道:“胡某還有一計,可解皇甫將軍之愁。”
“當年豫讓為智伯報仇,數次行刺趙襄子失敗,最終臨死前求了趙襄子的衣衫,連刺數劍,言,吾終於可以見智伯於九泉之下矣。”
“今日皇甫將軍不如效仿豫讓舊事,刺胡某衣衫數劍,豈不美哉?”
“來人,取我的衣衫來,記住,要找一件最破的!”
無數人死死地盯著胡輕侯,佩服到了極點,這是死到臨頭猶自談笑風生嗎?
皇甫高揮袖道:“不想胡縣尉竟然如此胡鬨。”
胡輕侯驚訝極了,道:“皇甫將軍何出此言?”
“當年豫讓言,‘以眾人遇我,我故眾人報之。以國士遇我,我故國士報之。’”
“如今汝南袁氏待皇甫將軍眾人焉?國士焉?”
“皇甫將軍以刺衣報之,何處不妥,何處胡鬨?”
皇甫高捋須笑著:“胡縣尉能夠短短月餘聞名京城,果然不是浪得虛名。”
胡輕侯神情肅穆,張開手臂,大聲地道:“皇甫將軍不如投靠胡某吧,胡某保你榮華富貴妙不可言。”
皇甫高大笑:“你?”
胡輕侯用力點頭,道:“胡某現在不過是小小的縣尉,官職還沒有皇甫將軍高,可是洛陽城內誰不知道胡某背後就是皇帝陛下。”
她微笑著看著皇甫高,鼻孔向天,傲然道:“皇甫將軍可知道胡某在京城風光無限,為何會被貶謫到了冀州?”
“不怕皇甫將軍見笑,因為汝南袁氏的公子袁韶的衣服太難看,所以胡某就把他的腦袋砍了下來。”
張獠努力不去看胡輕侯,難道這是真相?他雖然在京城,可是袁韶被殺一事有些撲朔迷離啊。
胡輕侯看著皇甫高,淡淡地道:“胡某做事從不遮遮掩掩,所以殺了袁韶後,胡某在袁隗的司徒府的牆壁上沾了袁韶的鮮血,寫了幾個大字,‘殺人者,常山胡輕侯也!’”
張獠終於懂了,原來是吹牛啊,大聲道:“胡輕侯果然是英雄豪傑!”
胡輕侯看著皇甫高,淡淡地道:“然後,皇甫將軍多半就知道了,胡某被陛下降了一級,年俸三百石變成了年俸兩百石,羽林左監丞變成了縣尉。”
她盯著皇甫高,笑了:“現在,皇甫將軍知道胡某的背景之硬了吧。”
“胡某用不了半年就能升官重回三四百石的官位,再過半年就能比太守還要高。”
“隻要胡某老老實實儘心儘力為陛下做事,胡某五年內成為九卿的可能性不大,但是成為俸祿兩千石的侍中,左右中郎將,羽林中郎君卻不是什麼難事。”
“十年之內定然更上層樓。”
胡輕侯盯著笑眯眯捋須的皇甫高,道:“胡某有如此錦繡前程,皇甫將軍投靠胡某又有什麼奇怪的。”
皇甫高笑道:“不錯,胡縣尉短短幾日就從平民變成了朝廷命官,聖眷方隆,前途不可限量,不用幾年定然是比老夫位高權重的。”
胡輕侯揮手:“孩兒們,我數到三,大夥兒一起向後退五步!”
“一,二,三!退五步,一,二,三,四,五!停!”
“再退五步!一,二……”
胡輕侯又退出了二十步,彆說距離皇甫高的位置遠得離譜,說話都要喊了,就是那巨大的篝火看上去都是那麼的小。
胡輕侯大聲叫道:“皇甫將軍,你想好了沒有?若是要投靠胡某,就拿見麵禮過來,胡某假裝拒絕,然後你加碼,胡某再拒絕,你再加碼,然後胡某就會答應你了。”
皇甫高大笑:“胡輕侯真是奇人也。也罷,今日老夫就讓汝南袁氏失望一次罷了。他日若能再次與胡縣尉相遇,定然好好坐下來喝杯水酒。”
他一揮手,帶著兩三百人進入了東麵的黑暗之中,腳步聲越去越遠,終於消失。
張獠深深地看著東麵的黑暗樹林,道:“張某輸給皇甫將軍,輸得不冤矣。”
皇甫高大名鼎鼎,銅馬朝的軍方柱石般的人物,能夠猜到他們的行程行蹤又有什麼奇怪的,輸給皇甫高絲毫不需要慚愧。
胡輕侯仔細看著四周的樹林,完全不理會拚夕夕張獠,不斷下令:“來人,在方圓一裡之內立火把,每隔三丈立一個。”
“來人,回篝火處,立刻做飯,飽餐之後分批休息,每一個時辰換一批!”
一道道命令下去,一群山賊忙裡忙外,樹林中很快到處都是火把,雖然微弱,卻可以看得老遠。
胡輕侯這才回到了篝火邊,將小輕渝從背後解了下來。
小輕渝立刻跑到了那小女孩身邊,歡喜地問道:“我叫胡輕渝,你叫什麼名字?”
那小女孩道:“我叫水胡。”
胡輕渝大喜:“你也有個胡字?我也有!”
水胡用力點頭,也是歡喜。
胡輕侯看了一眼水胡身上單薄的衣衫,怪不得她怎麼都舍不得離開溫暖的篝火,這點衣衫怎麼可以禦寒。
她從馬車中取了一些小輕渝的衣衫,給那小女孩穿了,又重新洗了瓦罐煮了肉湯,取了幾個饢餅放在小輕渝和水胡的手裡,道:“你們看著火,肉湯滾了,就將饢餅掰碎了扔進去一起煮,然後就可以喝了。”
兩個小女孩用力點頭,認真盯著瓦罐。
小輕渝又取出一塊肉脯,塞在水胡的手裡,道:“我姐姐煮的肉湯可好吃了,比野菜好吃多了。”
水胡弱弱地問:“真的?”小輕渝得意地道:“真的!”
胡輕侯看著絲毫不介意自己的衣衫被彆的女孩子穿了,一秒鐘與水胡歡快地聊在一起的小輕渝,有些自責,小輕渝終究是需要同齡的小夥伴的。
張獠感受著身上被汗水濕透後冰涼的衣衫,略微向篝火靠近了些,希望烘乾衣服。
他隻覺今日真是僥幸:“幸好遇到的是皇甫將軍,他為人仁厚,又與胡縣尉有舊,欣賞胡縣尉的良善,我等這才保得性命,不然我等隻怕要儘數死在這裡。”
周圍好些人聽見了,一齊點頭。
皇甫高有精銳邊軍,人數又是己方的兩三倍,更精於兵法,今日己方全軍覆沒都不稀奇。
張獠長長地歎息道:“果然是好心有好報啊。”
他看了一眼煒千懷裡的小女孩,滿懷感恩,還以為胡輕侯婦人之仁,沒想到竟然因為一念善心就救了所有人。
他大聲道:“都用心記住了,以後能夠救人就一定要救人,被人罵聖母也沒有關係,誰知道會不會在某個時刻救了自己的小命呢。”
胡輕侯愕然轉頭看著張獠,目光直上直下的掃視,道:“老張啊老張,你能活到現在,一定是上輩子做了非常多的好事,不是舍身救人,就是修橋鋪路了。”
張獠愕然。
胡輕侯冷冷地道:“你說了許久,隻說對了一件事,皇甫高確實想要殺我。至於其餘,你就沒有說對的地方。”
張獠更加驚訝了。
胡輕侯道:“你可曾想過皇甫高為什麼接受汝南袁氏的命令前來殺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