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個時辰前。
小輕渝和水胡呼哧呼哧喝著熱湯, 濃濃的肉湯香氣和泡漲了的饢餅讓兩人的臉上都是歡喜。
胡輕侯輕輕抹掉小輕渝和水胡臉上的熱汗,下定了決心,淡淡地道:“紫玉羅, 帶人去把那些流民都驅趕過來,越多越好。”
“告訴那些流民, 隻要跟你走就有飯吃。”
“不用怕被皇甫高發現,隻管點燃了火把。”
紫玉羅領命帶了幾十個山賊去了,他從來不問為什麼, 老大的命令就是一切, 隻是心裡卻忍不住想,為什麼要收攏那些流民,胡老大可不像是心地善良的好人。
煒千小心地看了一眼胡輕侯, 欲言又止, 看了一眼小輕渝和水胡,終於對胡輕侯附耳道:“老大, 你可以帶了輕渝和水胡先走。”
她緊張地看了一眼周圍其他人,見其他人沒有聽見, 繼續道:“天亮之後, 皇甫高就會進攻, 他人多,又是名將, 我們隻怕擋不住……”
煒千聲音更輕了:“……隻要你和輕渝活著離開,我們就不算輸了,而且, 我們等你走遠了,我們也可以四散的逃走的,未必就會被皇甫高抓住, 就是抓住了,我們也可以假裝是流民的。”
煒千其實知道留下來吸引皇甫高哪有這麼安全和容易,什麼假裝流民等等都是安危胡輕侯的言語,那些流民個個麵黃肌瘦,衣衫襤褸,煒千等人是這麼容易假裝的嗎?
衣衫襤褸可以在地上打滾,那健康的身體又怎麼假裝呢?一眼就能區分出誰是流民,誰是山賊和禦林軍。
煒千隻是想要胡輕侯帶著兩個小不點逃走。儘管胡輕侯動不動就喊打喊殺,看似無情無義,但煒千卻一直覺得胡輕侯非常用心地帶著黑風寨的人活下去。若不是胡輕侯,她和那些靈壽縣城外的流民早就餓死了。
胡輕侯在煒千的眼中就是一個好人,所以好人不能死在這裡,胡輕侯應該活下去,幫助更多的人,救更多的人。
胡輕侯盯著煒千的眼睛,感受到對方的真誠。她慢慢地搖頭,道:“你說得對,我隻要帶著幾個人悄悄離開,皇甫高有再多的人都找不到我。”
“可是,我不能這麼做。”
“因為那是死路一條。”
煒千看著胡輕侯,說書積累的無數詞彙和劇情陡然從腦海中閃過,一句話脫口而出:“難道不戰而逃會成為你的心魔,從此一生意誌消沉,再無寸進?”
胡輕侯眨巴眼睛,啊?
煒千這句話聲音有些大,小輕渝也聽到了,眨巴眼睛,這句話好像在煒千姐姐的故事裡聽到過,她歡喜地道:“煒千姐姐又要講故事了嗎?”煒千瞪她,彆鬨。
小輕渝急忙扯水胡的衣角:“聽故事,聽故事。”水胡睜大了眼睛茫然地看小輕渝,小心地又喝了一口熱湯,眯起了眼睛:“真好吃。”
胡輕侯笑著摸小輕渝的腦袋:“煒千姐姐不講故事,你再多吃一點肉肉。”
小輕渝扁嘴:“沒有故事啊。”然後又笑了:“嗯,我再吃一塊肉肉。”
……
紫玉羅帶著幾十個人很快找到了那千餘流民,那些流民見胡輕侯沒有追趕,根本沒有走遠,篝火的光芒在夜色中醒目極了。
“你們想要乾什麼?”某個篝火邊,幾十個流民蜷縮著身體,驚恐地看著紫玉羅等人。他們早就看到紫玉羅等人提著火把過來,還以為是其他流民,沒想到近前一看卻是那些凶狠且不講道理的人。
紫玉羅厲聲道:“我們老大說了,跟我們走,給你們吃的。”
幾十個驚慌的流民瞬間眼睛放光:“真的?你可不能騙人!”
紫玉羅懶得廢話,道:“跟上!”那幾十個流民手忙腳亂拿了破爛的包裹,跟在紫玉羅身後。
紫玉羅很快到了第二個篝火邊,厲聲道:“跟我走,我們老大說給你們吃的。”
第二個篝火邊的流民驚喜極了:“真的?那還等什麼!”
隻是片刻時間,附近的所有流民儘數跟在了紫玉羅身後。
有流民驚喜地問著其他人:“真的有吃的?”他們之中好些人早已沒有吃的了,隻能吃樹皮和觀音土。
有流民大聲說話,明顯就是想要讓紫玉羅聽到:“那個老爺說了,隻要跟著他走,他就管吃的。大老爺是金貴人,說話一定要算話的。”
無數流民大聲附和著,就是想要讓紫玉羅聽到,若是敢反悔,絕對不會放過他。
有流民心中有些猶豫,低聲問道:“會不會是騙我們的?要是那個女老爺肯給吃的,早就給吃的了。”一些流民驚疑地點頭,好像有道理。
有流民大聲地道:“騙我們有什麼好處?我們沒錢又沒吃的。依我說啊,是那女老爺心地善良,終究見不得我們受苦。”
一群流民大聲附和,刻意說給紫玉羅聽:“那女老爺一看就是慈眉善目的好人。”
“是那幾個混賬想要搶東西,那女老爺才發怒的,要我說,殺得好!”
“對,那些人該死!”
一群流民七嘴八舌附和著,隻盼討好紫玉羅。
紫玉羅轉頭厲聲道:“都閉嘴!誰在說話就給老子滾!”一群流民立刻安靜了,老老實實地跟在紫玉羅身後。
紫玉羅對一群山賊打眼色,眾人會意,警惕地盯著流民們,若是有誰不老實,立刻殺了。
片刻後,近千流民到了胡輕侯的營地,第一眼就看到了幾十個禦林軍,臉色立馬變了。
有流民顫抖著道:“果然是官兵……”
有流民雙腿發抖,這官服,這刀劍,這眼神,錯不了,是官兵!
一群盤算好了,若是不給吃的就鬨事的流民看著官兵手裡明晃晃的刀子,什麼鬨事的心思都沒了。
有流民想要逃跑,被紫玉羅厲聲喝住:“誰敢跑就殺了誰!”幾十個山賊厲聲道:“都老實點!”
更多的流民驚恐地擠成一團,等待官老爺訓話。
胡輕侯拿起一塊饢餅,高高舉起,吸引了無數人的目光。她慢慢地撕開饢餅,扔到了熱湯之中,饢餅碎塊在滾燙的熱湯中翻滾。
無數流民用力地咽口水。
胡輕侯冷冷地道:“本官是朝廷官員。”煒千拿出官袍,在胡輕侯身邊高高舉起。
無數流民呆呆地看著胡輕侯,雖然覺得官老爺竟然是個女的有些無法接受,但是又有官袍,又有官兵,又拿著刀子亂殺人,多半真的是官老爺。
有流民機靈地跪下,道:“草民拜見官老爺。”
其餘流民都急忙跪下,七嘴八舌地道:“草民拜見官老爺。”
“閉嘴!都安靜!”胡輕侯厲聲道。
近千流民急忙閉嘴,驚慌地看著胡輕侯。
胡輕侯冷冷地看著眾人,看到了惶恐,諂媚,冷漠,麻木,以及對活下去的渴望。
她默默地注視眾人,沉默許久,厲聲道:“你們快要餓死了!”
近千流民心裡抖了一下,他們知道。
胡輕侯道:“你們沒有田地,沒了家園,有人更沒了親人,你們什麼都沒有了,你們想要活下去的唯一辦法就是找官府,希望官府開倉賑災。”
“可是,官府怎麼可能開倉賑災?今年沒有大旱,沒有大水,沒有地震,雖然收成沒有往年好,但是算是災年嗎?”
“不算!今年不是災年!”
“不是災年,官府憑什麼開倉放糧,就憑你們沒飯吃嗎?官府才不管你們有沒有飯吃!”
一群流民默默地看著胡輕侯,原本還有些騷動和緊張,此刻卻徹底的安靜了,認真地聽胡輕侯說話。
有不少流民無聲地流淚哭泣。他們就是想要指望官府賑災,可官府就是不賑災啊,不然他們怎麼會快要餓死了。
胡輕侯冷冷地道:“所以你們以為想要去京城,你們以為皇帝一定會給你們吃的,到了京城就有活路了。”
一群流民用力點頭,皇帝一定會管他們的,就算皇帝不管,京城繁華,有錢人多,就是要飯也容易啊。
胡輕侯盯著眾人,眼神複雜,道:“你們怎麼可能到得了京城?”
“皇帝住的地方怎麼可以有乞丐?”
“皇帝住的地方怎麼可以有流民?”
“你們到不了京城,你們半路上就會被官府官兵抓走,然後要麼被活活打死了,屍體扔在亂葬崗喂野狗,要麼就是被亂打一通之後向遠離京城的方向驅趕。”
胡輕侯慢慢地重複:“你們到不了京城的。”
“這些你們都知道,不然你們為什麼躲在荒郊野外,看到有燈火就急忙熄滅了篝火,唯恐被人發覺?”
“因為你們在很多縣城被官府驅趕打殺過,你們很清楚官府不允許你們靠近洛陽。”
一群流民中有人忍耐不住,低聲地哭泣。這個女官老爺說得一點都沒錯,各地官府都在驅趕他們,打殺他們。他們很清楚隻怕到不了洛陽,但是除了洛陽或許有一線生機,他們又能去哪裡?
胡輕侯厲聲道:“本官可以給你們活路。”
一群流民盯著胡輕侯,官老爺的話一個字都信不得。
胡輕侯道:“實話告訴你們,有一群逆賊想要殺了本官,本官需要你們替本官殺了他們。”
一群流民安靜待在原地,與逆賊廝殺保護官老爺?老子恨不得官老爺立刻就死了,然後回家過年。
胡輕侯揮手,煒千帶著幾個山賊取了大包的糧食放在篝火邊,不論是白花花的大米,是黃澄澄的小米,每一樣都讓流民們眼紅。
胡輕侯厲聲道:“你們打不過逆賊的,你們會有很多人被逆賊殺死,很多很多很多人會死。”
一群流民麵無表情,所以白癡才會為了官老爺去死。
胡輕侯的眼神漸漸的不像人:“但是,那又怎麼樣?”
一群流民呆呆地看著胡輕侯,什麼?他們死了又怎麼樣?一股悲憤和心酸在一群流民心中流淌,官老爺果然沒有把窮人當做人,官老爺個個都是禽獸!可是……可是……這難道不是流民的真相嗎……
張獠看胡輕侯的眼神都變了,毫無人性。
胡輕侯厲聲道:“若是運氣不好,被逆賊殺了,早死早投胎!若是運氣好,跟著本官活了下來,你們以後就是本官的手下,隻要本官有一口飯吃,就有你們一口粥喝,一輩子衣食無憂!”
“是死在路邊喂野狗,是為了本官的命拚一把,死了萬事皆休,活下來就衣食無憂,何去何從?”
胡輕侯張開手臂,厲聲道:“把你們的命賣給本官,為了本官而死吧!”
邪惡和毫無人性的言語震驚了所有人。
不僅僅近千個流民驚恐地看著胡輕侯,山賊和禦林軍同樣驚恐地看著胡輕侯,世上將自己的命看得寶貴無比,將窮人的命看得一文不值得人要多少有多少,可如此理直氣壯毫無廉恥的人恐怕隻有這一個了。
有流民憤怒地看著胡輕侯,渾身發抖,他的命再不值錢,為什麼要為了一個狗官而奉獻?
有流民一言不發,轉身離開,絕不會為了保護狗官而死,那是對他存在意義的羞辱。
有流民諂媚地笑著,為了官老爺而死?呸!但是官老爺要人拚命,總要給吃的吧?吃了官老爺的東西轉身就走,你不仁,也休怪我不義,誰忒麼的願意為官老爺拚命。
胡輕侯的目光從一群流民身上掃過,大聲道:“你們之中是不是有人想著,先答應了本官,吃了本官的糧食,然後就轉身逃走?做夢!”
“等斬殺了賊頭,救了本官性命,本官才會給你們吃的。”
一群諂媚微笑想著騙糧食的流民惡狠狠地看著胡輕侯,隻覺這個禽獸真是罪該萬死。
胡輕侯厲聲道:“本官是公平的人,不願意將性命賣給本官的,隻管立刻離開,本官絕不強求。願意為本官而死的,留下來準備廝殺。”
紫玉羅帶著山賊們讓開道路,近千流民小心地看胡輕侯,確定官老爺沒有他意,有人緊張地退後了一步,見紫玉羅果然不管,轉身就狂奔而去,唯恐官老爺反悔。
有人帶頭,其餘流民同樣向遠處狂奔。
有流民一邊跑,一邊低聲提醒同伴:“快走!要是那官老爺反悔抓人就來不及了!”
有流民低聲罵著:“王八蛋,竟然不給吃的!老子看你怎麼死!”
有流民停下腳步看了一眼胡輕侯的營地,火光明亮,人影依稀可見,他有些心動:“若是那官老爺死了,那些馬車裡的東西是不是我的了?”
另一個流民冷笑:“若是那官老爺死了,就是逆賊贏了,你說逆賊是會殺了你,還是把財物留給你?”
那想著撿便宜的流民抖了一下,隻覺自己的腦袋比什麼都要重要,急忙加快腳步,心中想著大不了明日天亮之後再來看看,說不定會有被逆賊遺漏的財物。
有流民低聲叫著:“大家跑遠些,不要停,刀劍無眼!”眾人點頭,一旦打起來,誰知道戰場會有多大,刀劍說不定就砍到了他們的頭上了,必須儘量跑遠些。
片刻工夫,留在胡輕侯營地的流民隻剩下了兩三百人,渾身顫抖地看著胡輕侯。
胡輕侯冷冷地道:“你們為何不走?”
一個流民不答,驚恐又期盼地看著胡輕侯,顫抖著問道:“真的……真的……官老爺有飯吃,就有我們的粥喝?”
另一個流民問道:“若是我為官老爺戰死了,官老爺會照顧我的孩子嗎?”
胡輕侯環顧那留下來的兩三百流民,有的緊緊地抱著孩子,有的握緊了拳頭,有的咬牙切齒,有的眼睛發紅。唯一相同的,是那搖搖晃晃的身體,以及那孤注一擲的絕望。
胡輕侯舉起手,大聲道:“我胡輕侯對天發誓,凡是將性命交給胡某之人,隻要不背叛胡某,那胡某就絕不會虧待了他們,胡某有飯吃,他們就不會挨餓,胡某有衣穿,他們就不會挨凍,胡某有屋子住,他們就不會露宿街頭。若違此誓,天打雷劈。”
兩三百流民大喜,有流民叫道:“好!我就信官老爺一次!”
有流民激動無比,隻要打贏了,活下來,以後就再也不會挨餓挨凍了。
有流民滿懷希望地看著自己的孩子,哪怕自己死了,孩子也有救了。
胡輕侯道:“來人,給他們饢餅和肉湯。”
流民們更驚喜了,脫口而出:“不是說活下來才有飯吃嗎?”
胡輕侯冷冷地道:“不吃飽,怎麼為胡某拚命?”
煒千等人飛快地發著饢餅,煮著肉湯。
一個禦林軍士卒悄悄靠近張獠,低聲道:“那胡輕侯真是心狠手辣啊,竟然想要用流民的性命做盾牌。”
張獠眼神複雜的看了一眼那個士兵,低聲道:“我以為隻有我蠢,沒想到你比我還要蠢。”到了此刻,張獠多少已經明白了一些胡輕侯的手段。
胡輕侯要的不是上千毫無鬥誌,被官府或者盜賊拿刀子驅趕才會前進,一旦開打就會逃之夭夭的流民,若是有幾萬幾十萬流民或者可以成事,但區區上千被脅迫的流民麵對兩三百個邊軍,除了衝垮自己的防線,以及降低士氣之外,什麼用都沒有。
胡輕侯要的是真的敢打敢殺的亡命之徒,而這些亡命之徒是無法從語言上識彆的。
所以,胡輕侯用了最簡單的方式識彆誰真的不要命了。
或者這個方式不能真正找到悍勇能打之人,或者這個方式有大量的敢打敢殺之徒憎恨胡輕侯的毫無人性而離開,或者這個方式讓上千流民對胡輕侯恨之入骨。
但這些副作用遠遠比不上此刻招攬一群真正敢於廝殺的人帶來的利益。而且,似乎唯有毫無人性的官老爺才能讓那些在近處休息的流民真正的逃離戰場,而不是遭受池魚之殃。
張獠對胡輕侯的決斷唯有歎息,之前以為胡輕侯是靠運氣當了官,其實哪有能夠僥幸當官的平民,能夠從無數人中脫穎而出,誰不是有遠超常人的能力。
張獠看著那兩三百個吃著饢餅和肉湯,臉上卻沒有歡喜,唯有對即將到來的失望感到驚恐的流民。或許還要剃掉其中的老弱婦孺,能有將近兩百個可以用來廝殺的人吧。
張獠有些苦笑,兩百個隻有柴火棍,毫無格鬥技巧的流民麵對精銳邊軍士卒能夠做什麼?隻是看上去人數多了一些而已。
等那些流民吃飽了,胡輕侯挑了一百個比較強壯的流民,道:“煒千,你帶他們去練隊列!”
又挑了百來個人,道:“紫玉羅,你帶他們去放火!”
所有人一齊看著胡輕侯,失聲道:“放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