袁述見眾人都不接話,轉變了話題,隻聊一些風花雪月,待酒宴完畢,臉色立刻鐵青。
“竟然個個都不支持我!”袁述舉起了一個杯子就要砸在地上,卻硬生生忍住。
這隻會被人笑話,此時此刻,一點點差池都不能有。
袁述慢慢坐下,漸漸冷靜。當年袁韶為什麼壓他一頭,為什麼換了袁基後依然壓他一頭,難道就沒人看好他嗎?
袁述閉上眼睛,他到底哪裡有問題?唯有找出自己的缺點,才能針對性的彌補,然後走上門閥閥主的道路。
……
溫縣縣城內。
小輕渝小心翼翼地在胡輕侯的胳膊上塗抹傷藥,水胡認真看著。
小輕渝柔柔的問道:“姐姐,疼不疼?”
胡輕侯揮手:“輕渝給姐姐上藥之後,姐姐一點都不疼。”這是真的不疼,小傷口而已,早就止血結痂了。
蹇碩走了過來,歡喜地道:“陛下收到了消息,很關心胡左監丞的傷勢,特意派人送來了慰問。”幾個小宦官端了盤子進來,上麵都是一些胭脂水粉綾羅綢緞。
胡輕侯捂住臉嚎哭:“陛下真是心中有微臣啊!微臣當鞠躬儘瘁死而後已。嚶嚶嚶!”
小輕渝看著姐姐,歡喜地跟著假哭:“嚶嚶嚶!”
小水胡睜大眼睛看著小輕渝和胡輕侯,也捂住了臉,笑著假哭:“嚶嚶嚶!”
蹇碩瞪了一眼發呆的小宦官們,道:“胡左監丞感激涕零,幾欲昏厥。”
幾個小宦官急忙點頭:“是,胡左監丞感激涕零,哭得暈了過去。”躬身倒退著離開了房間。
蹇碩無奈地看著胡輕侯,道:“胡左監丞還是有些真情實意得好。”這麼多朝廷官員,就是你演技最差,感激涕零都不會,我未必每次兜得住的。
胡輕侯沉下臉,氣勢勃發:“胡某沒有當眾大罵陛下薄情寡義,卸磨殺驢,胡某已經是演技爆表了!”
“此刻距離胡某與皇甫高大戰已經十日,陛下早就收到了詳細報告,可曾將膽敢截殺朝廷命官的反賊的腦袋掛在城門之上?”
“可曾將皇甫高全家下獄?”
“可曾大發雷霆,將汝南袁氏滿門抄斬?”
“若是這些手段都太激烈了,將皇甫高下獄調查不過分吧?罷黜汝南袁氏的官職不過分吧?”
“陛下連傳令各地嚴查盜匪的聖旨都不曾有一道,隻是派了小宦官送些胭脂水粉給胡某,分明是絲毫沒有將胡某的死活放在心上,更拿胡某遇襲一事與汝南袁氏交易。”
“這是一個皇帝對待為朝廷效命的臣子的態度嗎?”
“這是一個帝皇對儘忠職守卻差點橫死的臣子的交代嗎?”
“如此薄情寡義,卸磨殺驢,誰敢向陛下效忠!”
蹇碩眼睛看腳尖,他既沒有責怪胡輕侯誹謗陛下,也沒有附和胡輕侯辱罵陛下,他隻是慢慢出了房間。
雖然這一次的布局是胡輕侯與十常侍定下的,但是陛下也是知道和默許的,那麼這就是胡輕侯與十常侍在為陛下做事,陛下卻如此對待功臣……
陛下一直就是如此讓人心寒。
可是,又能如何?
蹇碩看著頭頂的碧藍天空,這就是銅馬朝的天。
煒千端了碗紅棗湯進來,趁著小輕渝和水胡被紅棗湯吸引,低聲問胡輕侯:“老大,為什麼一直留在這裡?”
胡輕侯已經待在溫縣十天了,煒千起初以為是為了將養傷勢,不論山賊還是禦林軍,多有死傷,需要些時日靜養處理傷口。
可看胡輕侯每日陪著兩個小不點玩鬨,似乎不是為了這個原因。
煒千有些不解,低聲道:“老大,眼看天氣越來越冷,說不定哪天就下雪了,為什麼不抓緊時間回到常山國,反而留在溫縣。”
“這司徒府的人遍及天下,就不怕溫縣的官員和門閥……”
她看了一眼小輕渝和水胡,沒有在小孩子麵前說危險的話題。
胡輕侯看著緊張的煒千,笑了,道:“其實,本座在等。”煒千人品不錯,可以信任和重用,那麼有機會就要好好培養,不妨細細解說。
煒千驚訝地道:“等?”
胡輕侯道:“不錯,在等。”
“本座等的第一件事是朝廷的反應,已經等到了。”
“結果儘在預料之中,倒也說不上好壞,隻是確定本座雖然是人人皆知的陛下的金牌小密探,但本座以後辦事是休想朝廷替本座兜著的。”
煒千點頭,心中有些迷惘,好像“忠義”二字,以及至高無上的“皇帝”的形象在心中有所崩塌。
胡輕侯繼續道:“本座等的第二件事,是十常侍的表態。”
“皇甫高的叔叔就曾得罪了十常侍而被處處打壓,汝南袁氏與十常侍多有敵對,十常侍今日抓到如此大的罪證,若不死死打擊兩個對手,哪裡還是權勢滔天的十常侍了?”
“但陛下未必會嚴厲處罰汝南袁氏和皇甫高。”
“我曾對十常侍言,陛下的利益不是十常侍的利益。”
“這句話放在今日,十常侍或許看得更清楚,何去何從,他們必須做出選擇。”
煒千緩緩點頭,雖然其中似乎有些牽涉到胡輕侯與十常侍的交易,但大致意思就是讓十常侍儘力支持胡輕侯。
胡輕侯將小輕渝嘴角的湯汁抹掉,繼續道:“本座等的第件事,是皇甫高的選擇。”
“本座在樹林中曾瘋言瘋語要招攬皇甫高,皇甫高彼時彼刻是絕不在意的。”
“如今皇甫高大敗,折損了嫡係人手,沒能完成汝南袁氏的命令,將會被朝廷問罪,情況之惡劣超出了皇甫高原本的估計和承受極限,他此刻還會以為本座招攬他是瘋言瘋語嗎?”
“若是皇甫高失去了官職,地位在本座之下,家族受到牽連,還會覺得投靠本座丟人和不可思議嗎?”
胡輕侯盯著煒千的眼睛,道:“皇甫高天下名將,本座的軍事能力是遠遠不及他的,這次他隻是輸在了大意和不知道本座的性格,若是再有機會交戰,本座必然一敗塗地。”
“如此名將若是投靠本座,本座豈不是欣喜若狂?”
“雖然這概率確實小了一些,本座承認這是白日做夢,但本座左右是閒著,多等一會也無妨。”
胡輕侯將手中沒有喝過的紅棗湯塞到了煒千的手中。
她知道煒千煮紅棗湯是希望給她補血,可是紅棗補血的效果微弱無比,完全比不上她最近刻意命令給所有受傷人員增加的鴨血湯、豬肉、雞蛋等等的效果。
“本座等的第四件事,是本座企圖設局殺儘袁氏門生故吏的消息傳遍天下。”
“那些想要拍袁氏馬屁的門閥世家見了本座的手段,見了皇甫高的下場,必然重新揣測朝廷的天意。”
“皇甫高能夠不顧一切抱汝南袁氏的大腿,必然有皇甫高的無奈。其餘門閥未必有相同的無奈。”
“為了汝南袁氏刺殺本座,成功了隻是拍了汝南袁氏的馬屁,所得有限。”
“失敗了就是身死當場,官員罷黜,家族滅亡。”
“利益和風險如此不成比例,此去常山國沿途的門閥世家士大夫必須仔細掂量,到底值不值得冒險。”
“本座認為他們多半不會愚蠢的選擇刺殺本座,本座之後的路途就安全很多了。”
煒千用力點頭,想到了一個詞語“打草驚蛇”,不對,應該是“敲山震虎”,也不對,管它呢,反正以後就安全多了。
她吃了一口紅棗,竟然不是甜的,有點酸。她轉頭看小輕渝和水胡,你們就一點不在意?
小輕渝和水胡完全不在意紅棗是酸的,歡喜地吃著。
胡輕侯又道:“本座等的第五件事……”
煒千脫口而出:“還有?”急忙縮頭,小心翼翼地看胡輕侯。
胡輕侯笑得意味深長:“本座等的第五件事,是外麵那些人的忠心。”
煒千看了一眼外麵,沒看到人,小聲問道:“是那些流民還是張獠?”
胡輕侯吃吃地笑,道:“張獠是禦林軍,他忠心的是皇帝,未來的前途也是皇帝,他會刻意討好本座,因為本座的職務比他高,在皇帝麵前比他紅,在他看來本座前途不可限量,討好本座是為他的未來鋪路。”
“但是,他為什麼要忠心與本座?一個小小的縣尉與皇帝之間還需要做選擇嗎?”
胡輕侯道:“本座等的是那些流民和黑風寨的人的忠心。”
煒千吃了一驚:“黑風寨的人?”
胡輕侯歎氣,道:“你以為黑風寨的人跟隨本座從常山國到了京城,多有共患難,更數次為本座流血犧牲,所以就對本座忠心耿耿了?”
“煒千啊,煒千。”
“你名為山賊,其實不曾做過一日山賊,名為流民,其實也不曾見過人性之惡。”
“你心地善良,樂於助人,知恩圖報,你以你的善良去看待世界,全然不知道世界不是這樣的。”
胡輕侯冷冷地道:“還記得當日你跟隨我回山寨,半路上一群山賊將糧食據為己有嗎?”
煒千用力點頭,當然記得,當時帶給她無比的震撼和爽。
胡輕侯慢慢地道:“我給山賊吃喝,讓他們不曾凍餓而死,他們心中都是應該的,不會記得我的恩。”
“這就是搶劫無辜,殺過人,吃過人肉,強(奸)過女子的山賊的本性。”
“那麼,我當了官,成了官老爺,他們就會忽然記得我的恩,對我忠心耿耿了?”
“胡某隻知道‘江山易改,本性難移。’”
煒千有些明白了,心中苦澀,她果然太善良了。
胡輕侯道:“幾次廝殺,跟隨胡某進京城的五十人如今隻剩下二十餘人,近半折損,這二十餘人就沒有對胡某心懷怨恨?”
“他們就不曾想過若沒有跟著胡某進京,那死掉的二十幾個夥伴此刻正在黑風寨曬太陽?”
“就沒有想過胡某有了這麼多錢財,殺了胡某就能據為己有,在鄉間做個地主老爺?”
胡輕侯看著震驚的煒千,道:“在你眼中,一起從常山國到京城的,相處月餘的,共同經曆血戰的人就是可以信任的同伴,在胡某眼中卻不是。”
“眾人第一次為胡某而戰,是出山路上遇到了靈壽縣王公子,眾人雖然沒有逃走,可是也沒看出為胡某血戰的忠心。”
“第二次為胡某而戰,是與袁韶偶遇,事發突然,又沒有深仇大恨,多少人以為不過是互相過家家,假裝一下,應付各自的老板?這忠心度也不曾見。”
“第次就是樹林了。”
“這次是真正的狹路相逢,非生即死,不拚命都不成了?其實未必,眾人隻要棄我而去,皇甫高真的會漫山遍野地追殺眾人?”
“隻是被我的言語和氣勢所裹挾,以為隻有死戰而已。冷靜下來,是否會痛恨胡某?”
煒千心中更苦了,自從進京之後各種事情紛至遝來,眾人雖然日日相處,但是其實沒有什麼機會談心,大家夥兒是不是依然是那個一心隻想著自己的好處的山賊?真是不敢確定啊。
胡輕侯無奈地道:“你就不曾想過我為什麼要將十幾輛馬車儘數燒了,留下一輛乘坐不好嗎?”
煒千用力點頭,為了將那些糧食和錢財帶到溫縣,不得不從溫縣找了許多馬車,浪費了不少時間。哪怕留下一輛馬車讓傷員休息也好啊。
胡輕侯慢慢地道:“胡某儘數燒了馬車,是不給看守財物的人卷款而逃的機會。”
“沒了馬車,他們能夠帶走多少財物?是為了小財被胡某追殺,還是放棄小財,跟隨胡某而得到更大的榮華富貴?”
“胡某給了那些留守的人選擇的機會,他們做出了我滿意的選擇。”
胡輕侯又問道:“你就不曾想過,其實我根本不需要率人冒險殺入火場意圖行刺皇甫高嗎?”
“擒賊擒王的道理雖然沒錯,可是火焰不分敵我,我何必冒險呢,我隻需要堵住了皇甫高的前後左右,放火燃燒,豈不是更簡單更沒有風險?”
“雖然沒有因為廝殺而壓縮皇甫高一軍的空間,火場控製未必最佳,多半燒不到皇甫高。”
“但既然我已躲過了被皇甫高在樹林中偷襲擊殺的最危險時刻,又有援軍呼應,靜待援軍就能誅殺皇甫高,何必再冒奇險?”
煒千怔怔地看著胡輕侯,心跳都要停止了。
胡輕侯道:“胡某廢了這麼多力氣,冒了這麼大的風險,為的就是考驗他們究竟是不是已經將胡某當做了主公,是不是已經有了忠心,是不是不會被金錢售賣,不會被利益動心,不會貪生怕死而臨陣脫逃。”
“現在,胡某在等。等大戰之後眾人激動的心情平複了,身上的傷痛開始折磨人了,對同伴戰死而自己沒死開始後怕了。”
“這個時候,他們究竟對胡某是忠心,是習慣性跟隨,是虛與委蛇,是可以共富貴,不能共患難,是為了榮華富貴,是隻要有機會就想要把胡某的財產地位權勢搶到手,就會儘數體現出來。”
胡輕侯打量臉色慘白,一臉呆滯的煒千,道:“你以為很重要的養傷,那其實是自然而然的事情,根本不在胡某期待之內。”
“至於那些流民,胡某此刻對他們無恩也無義,彼此的約束隻是交易,胡某對他們暫時沒有任何期待。”
煒千緩緩吃著紅棗湯,手有些顫抖。她慢慢地吃了一口紅棗,忽然抬頭問道:“你為什麼可以考慮這麼多東西?”
胡輕侯真心笑了:“我的每一步都是生和死,不多看幾十步,不多想一些事情,我的性命就會莫名其妙的沒了,我怎麼能夠不多想?”
煒千悲涼地看了胡輕侯一眼,人生的艱難以及不同尋常的人的秉性儘數在胡輕侯的身上體現的淋漓儘致。
這一日,煒千的心神一直很恍惚,時而注意山賊們是不是有對胡輕侯口出怨言,時而看著天空出神。
張獠裹著傷,得意洋洋地走來,見了人就大喊:“做人最要緊的是什麼?勇猛,勇猛,忒麼的還是勇猛!”
“你們要像張某一樣勇猛!”
“麵對名將,毫不膽怯!”
“麵對大火,毫不畏懼!”
“麵對數百敵人追殺,孤身斷後!”
“做人就要學我張獠張文遠!”
“有要簽名的趕緊排隊,張某今日心情好,絕不拒絕。”
眾人嘻嘻哈哈的附和著,誰不是在大火中以少敵多了,說得好像隻有你了不起似的。
張獠看到了煒千,扯著她走到了一邊,低聲問道:“你可知道胡縣尉為何還不啟程?”
“若是皇甫高卷土重來怎麼辦?若是前方門閥世家布下十麵埋伏又怎麼辦?早早啟程,這才是上策。”
煒千看著菜鳥張獠,悠悠道:“老大在等機緣。”
張菜鳥莫名其妙:“機緣?什麼意思?”
煒千壓低了聲音,鬼鬼祟祟地道:“我隻告訴你一個人,你千萬不要告訴彆人。”
張菜鳥用力點頭:“我張文遠想來嘴巴嚴得很。”
煒千低聲道:“其實,老大得到消息,在數日內會有異寶在此地出世。”
“該寶物名為混沌修羅血煞幡,隻要將它搖上一搖,方圓十裡之內所有人獸都會被攝了魂魄,端的是厲害無比。”
張菜鳥一愣愣的:“真的?”
煒千用力點頭道:“我為什麼要騙你?騙你有什麼好處?你隻管睜大了眼睛看,數日內必然看到霞光萬道!”
“切記到時候要大口呼吸吐納,雖然異寶出世有緣者得知,我等未必是有緣人,但那異寶會泄露大量的靈氣,呼吸入體後會延年益壽,功力大增。”
張菜鳥用心記下:“張某若有仙緣,定然不會忘記你的好處。”
煒千寬慰地笑:“就知道文遠是有良心的人。”你丫白癡,不騙你騙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