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堂中燭光忽然劇烈地晃動, 明暗交錯,每個人的臉上陰晴不定。
“殺反賊!殺反賊!殺反賊!”
喊殺聲似乎有些低沉了,也不知是挺久了習慣了, 還是元氏城的百姓終於冷靜或者厭倦了。
胡輕侯冷冷地看著三個潁川士人,殺氣四溢。
“今日事, 今日畢,借殿下的大堂一用。”
三個潁川士人猛然回頭盯著胡輕侯。
陳麟愕然笑了, 絲毫沒有一絲的作假,是真正的驚愕了。他輕輕笑著,甩動長袖, 在空中發出輕輕的聲響, 悠悠道:“胡輕侯, 你是在與我們說話嗎?”
一個不識字的村婦也敢阻攔他們離開?陳麟這輩子都沒有想過會有這種事情發生。
鐘行冷冷地看著胡輕侯,眼神陰冷, 帶著不屑和無奈:“陳兄,這世上多有無知愚婦, 攪人清淨。”
他微微歎息:“若是這些無知愚婦都被打死了該有多好。”
劉越慢慢將目光從胡輕侯身上挪開,落在了屋頂上, 仰天歎息:“劉某真不該來的。”
“想劉某何等清高清正,割不正,不食,席不正, 不坐。”
“不想今日卻要與一個無知婦孺在此爭吵,可悲, 可歎。”
陳麟大笑,看胡輕侯的眼神如看一個幼稚的白癡,與她說話簡直是浪費自己的時間。
他轉頭看大堂中的一群衙署官員和常山王劉暠, 卻見幾人都默不作聲,或目光平視,或看著屋頂,或看著案幾,臉上沒有一絲的表情。
陳麟更加不屑了,冀州的士人真是墮落,哪裡是潁川可以比的?竟然在一個女子的嗬斥下怕了。
果然冀州必須落在主公手中才能夠重揚浩然正氣。
他不遠再看一些墮落的蠢材,重重揮袖,道:“走吧,此刻天色快要亮了,不如且去喝幾杯。”
鐘行跟在他的身後,道:“且叫些菜,我竟然有些餓了。”
劉越冷冷地看著胡輕侯,不屑地搖頭,大步離開。
胡輕侯冷冷地看著,一聲不吭。
三個潁川士人大搖大擺到達大堂門口,陳麟一隻腳剛要跨出去,卻猛然被一腳踢了回來,踉蹌幾步,差點摔倒。
有人厲聲喝道:“老大沒說讓你走,你敢走試試?”
陳麟羞怒交加,抬頭望去,卻見十幾人拿著刀劍,惡狠狠地瞪著他。
鐘行一邊扶住陳麟,一邊怒喝道:“大膽!”
可那十幾個人肆無忌憚地看著他們,絲毫沒有預料中的受到嗬斥的緊張惶恐,更不用說跪下道歉求饒了。
劉越猛然回頭,卻見一群衙署官員依然默默地看著案幾或者天花板,心中陡然涼了。
他對著胡輕侯厲聲道:“胡輕侯,你想乾什麼?”
陳麟瞳孔微微收縮,這些人是胡輕侯的手下?胡輕侯的手下不是應該被常山王衙署的士卒圍困著嗎?為何就可以肆意堵住大堂門口了?
難道常山王衙署的士卒都被殺了……
他急忙望向大堂外,見數百衙署士卒板著臉,圍著那群胡輕侯的手下們。
陳麟心中又是一驚,不明白為什麼會如此。
他慢慢地轉頭看胡輕侯,心中飛快轉念,挺直了身體,忍著痛,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淡淡地道:“胡輕侯,這是何意?”
胡輕侯平靜地看著陳麟,道:“你不知道嗎?”
“任何人做了事情都要付出代價。”
“現在是你們付出代價的時候了。”
陳麟慢慢地走向胡輕侯,在她丈許前站定,冷冷地道:“聽你的言語,你是認為今日賊人揭發你的事情是我等安排的了?”
胡輕侯笑了:“難道你要否認?”
陳麟對如此簡單的激將法根本不理會,反而笑了,道:“胡輕侯啊胡輕侯,我終於抓住你的把柄了。”
大堂中一群衙署官員一齊轉頭看陳麟,目光中滿是驚訝,你抓住她的把柄了?有把柄快點說出來啊。
有衙署官員轉頭看劉暠,若是證據確鑿,你真的要袒護胡輕侯到底嗎?
陳麟挺直了胸膛,儘管胸腹挨了一腳,他此刻依然覺得痛楚,但他的挺拔身形沒有一絲的搖擺。
他盯著胡輕侯的眼睛,厲聲道:“胡輕侯,我方才說,‘你是認為今日賊人揭發你的事情是我等安排的了’。”
“你沒有否認我用了‘揭發’一詞,所以,你是承認你殺官造反,被人揭穿了?”
陳麟得意洋洋地看著胡輕侯,隻覺終於在言辭中抓住了胡輕侯的把柄,實在是不容易啊。
胡輕侯認真地問道:“你是不是腦袋被門夾了?”
一群衙署官員死死地看著陳麟,深有同感,身為名士竟然就這水平?
紫玉羅暗暗歎氣,何為名士?
名士就是被最有名的人認可的人叫做名士。
名士每日做什麼事情,或者怎麼被最有名的人認可?
那就是辯論和清談啊,努力抓人言辭的錯漏是辯論的基本功啊。
紫玉羅看著自以為已經贏了的陳麟,天下名士就是這等貨色,他何苦做名士。
陳麟見四周沒人附和他,臉色一沉,深深地感受到了君子淪落在一群小人之中的痛苦,若是換了在某個豪宅的宴會之中,此刻就有無數人熱烈鼓掌了。
他無奈地看了一眼四周,常山國的文壇實在是太落後了。
陳麟換了方式,冷冷地道:“胡輕侯,你以為是我們指使人揭發堅決你,可有證據?”
他環顧四周,道:“這大堂之上有幾十人,這元氏城內有幾萬人,這銅馬朝有幾千萬人,為何你就認定是我等指使?”
他啞然笑道:“難道你以為是我召喚靈壽縣孫公子進來作證,這孫公子就是我安排的了?”
“非也,非也。”
“這孫公子是主動到常山王衙署作證的,我等從來不認識他,方才我等召喚孫公子,隻是因為我等在你到達之前已經審問過了一次,見過了孫公子。”
陳麟微笑著,他絕對不信胡輕侯有證據。
因為整個過程之中,他們三個人就沒有接觸過張青龍和孫能二人。
張青龍是郭圖指使張梁安排的,張青龍絕不知道事情的真相。
在張青龍出現在常山王衙署之前,包括郭圖在內,一群從京城來的潁川士人沒有一個知道張梁安排的賊人是誰。
那靈壽縣孫能同樣是郭圖安排的,他們三個人根本沒有與孫能見過麵說過話,哪怕現場對質,也絕對扯不到他們三個人身上。
陳麟臉上帶著笑容,眼神中卻帶著殺氣:“胡輕侯,你無憑無據,豈能誣陷好人?”
“而你指使手下毆打與我,卻是人人都看見的。”
他傲然轉頭看著一群衙署官員和劉暠,道:“天下無人敢怠慢我潁川士人,不想今日竟然有人指使奴仆毆打潁川士人,這是要與潁川士人為敵,與天下士人為敵嗎?”
“常山國,常山王殿下,以及諸位,必須給我潁川士人一個交代。”
鐘行和劉越傲然看著胡輕侯,身上的士人孤傲氣息爆發。
他們是誰?他們是大名鼎鼎的潁川士人!他們是銅馬朝人才最多,文風最盛,主導天下文壇的潁川士人!
兩人不去看胡輕侯,隻是盯著常山王劉暠。
若是劉暠不給他們一個交代,劉暠就是潁川士人的公敵,以後臭名昭著,人人喊打,沒有一個士人會投靠劉暠,沒有一個士人會在劉暠手下為官,常山國將會成為士人絕跡之地,更保不準會有激動的人前來刺殺士人公敵。
劉暠平靜地看著他們,眼神古怪極了。
陳麟、鐘行、劉越一齊心中大驚,為何對他們畢恭畢敬的劉暠忽然態度大變?
三人看其餘衙署官員,同樣感覺到了與之前迥然不同的態度。
之前衙署官員個個對他們逢迎拍馬,如今卻宛如路人。
陳麟眼中閃過一道厲色,到底是怎麼回事?
胡輕侯打量著陳麟三人,微微搖頭,道:“汝南袁氏竟然派這些廢物與胡某為敵,真是不帶眼睛啊。”
陳麟惡狠狠地看著胡輕侯,他知道這句話是激將法,想要他承認自己是汝南袁氏的人,他絕不會傻乎乎地回應的。
胡輕侯厲聲道:“來人,將這三個人拿下了。”
大堂外,幾個胡輕侯的手下和一群衙署士卒一齊進來,衙署士卒看了一眼劉暠,一聲不吭,畢恭畢敬地站在了四周,任由胡輕侯的手下將三個潁川士人按到在地。
陳麟額頭青筋暴起,厲聲道:“胡輕侯!你敢如此辱我!”
他這輩子都沒有受過被人按到在地的羞辱!
胡輕侯怎麼敢如此做!
陳麟惡狠狠地看著胡輕侯,心中一片混亂。
“胡輕侯,你懂不懂規矩!”
陳麟在發現預定的揭發胡輕侯的計劃已經失敗,劉暠袒護胡輕侯,絕不會將她入罪的時候就知道會遭到胡輕侯的報複。
但是陳麟和其餘兩個潁川士人絲毫沒有放在心中。
所謂的報複是對等的。
今日他們設局揭穿胡輕侯的底細,失敗了。那麼他日胡輕侯就要同樣揭穿他們的底細。
雖然他們沒有什麼“反賊經曆”可以被胡輕侯揭穿,但是假如他們做了什麼見不得人的事情,被胡輕侯反擊揭穿了,天下皆知那是胡輕侯的反擊和報複,所有士人都會冷眼旁觀,不會覺得胡輕侯做得不對。
可胡輕侯決不能在其他地方反擊!
因為這就是規矩。
陳麟惡狠狠地看著胡輕侯,厲聲道:“你若是壞了規矩,你會受到天下士人的排斥和譴責,你會寸步難行!”
鐘行也厲聲叫道:“胡輕侯,我們是潁川士人,你一個白丁該如此羞辱我們,你想過後果嗎?”
劉越奮力掙紮,卻被按得死死地,目眥欲裂,喝道:“胡輕侯,你如此羞辱與我,我與你不死不休!”
胡輕侯笑了,將懷中的小輕渝交給了煒千,然後走到陳麟麵前,慢慢地舉起了手。
在陳麟不可置信的眼神中,她一巴掌打在了陳麟的臉上。
“啪!”陳麟的臉上留下了五個手指印,他幾乎沒有感覺到疼痛,唯有見了鬼的震驚。
劉暠和一群衙署官員死死地盯著胡輕侯,雖然早知道如此,卻不敢相信胡輕侯真的做得出來。
胡輕侯又是兩巴掌落在了鐘行和劉越的臉上,平靜地道:“我認識一個人,叫做馬二水,他和你們的想法幾乎是一樣的。”
“隻有他可以偷襲暗算他人,他人想要報複就要講規矩,不得做出傷害他的利益的事情。”
胡輕侯冷笑:“所以,馬二水挖了聰公子的得力手下,得意洋洋。”
“沒想到聰公子很快就斷了他的生意。”
“那馬二水還委屈了,覺得聰公子就算要報複也必須采用相同的手段,挖他的人手,而不該斷了他的生意。”
胡輕侯冷冷地俯視陳麟等三個潁川士人:“你們三個是不是也認為暗算了胡某,胡某就得吃啞巴虧,眼睜睜看著你們三個揚長而去,然後用同樣的方式去挖你們的隱私和告狀?”
“或者,胡某就該自認倒黴。”
“因為你們三個是潁川士人,而胡某彆說出身就是最底層的平民,官職也不過是最低級的縣尉,在士人麵前根本不入流。”
陳麟厲聲道:“你沒有證據,無故毆打我等,我等絕不會就此罷休,我等要去告狀!常山王殿下,你就眼睜睜看著胡……”
“啪!”
陳麟的臉上又挨了一個巴掌,把嗓子裡的話儘數咽了回去。
胡輕侯冷冷地道:“證據?你開玩笑?”
“你坑害我,你知,我知,天知,地知,我要證據乾什麼?”
“沒有證據,胡某就隻能眼睜睜看著你瀟灑離開,準備第二次下手了嗎?”
“或者胡某拿了證據,跪在地上哭喊,然後彆人就會替我出頭了嗎?”
胡輕侯眼中閃著莫名的光芒:“若是沒有人願意替胡某出頭呢?”
“若是胡某有了鐵證,卻不被人承認呢?”
“難道胡某就沒有手?”
“難道胡某就沒有心?”
“難道胡某就沒有骨頭?”
胡輕侯盯著陳麟的眼睛,放肆地笑:“胡某今日有的一切,全部都是胡某一刀一劍殺出來的!”
“什麼道理,什麼規矩,什麼潛規則;”
“什麼士人比平民地位高,什麼不可以得罪士人;”
“什麼天下士人群起而攻,什麼被天下士人鄙夷恥笑,什麼被天下所有人戳脊梁骨;”
“什麼惡名遠揚,遺臭萬年。”
“胡某統統不在意!”
胡輕侯伸出手,立刻有人遞上了她的長劍。
她冷冷地看著四周的衙署官員,每一個衙署官員臉色慘白,不敢置信地看著胡輕侯。
胡輕侯慢慢地道:“一切誤會來自於互相不了解,胡某該早點讓你們了解胡某的。”
她一劍斬下,陳麟的一條臂膀落在了地上。
陳麟淒厲地慘叫,身邊的鐘行、劉越比被砍下手臂的陳麟慘叫的更加大聲。
胡輕侯冷冷地說道:“胡某不懂什麼言語擠兌。”
“胡某不懂什麼寫詩畫畫諷刺。”
“胡某不懂什麼皮裡陽秋。”
“胡某不懂什麼指桑罵槐。”
“胡某不懂什麼發動群眾。”
“胡某不懂什麼告狀打官司。”
“胡某不懂什麼士人規矩,江湖規矩,官場規矩。”
胡輕侯看著眾人,眾人臉色慘白。
胡輕侯笑了:“胡某隻會一怒拔劍。”
“胡某隻會殺人全家。”
“敢與胡某為敵,那麼就要做好被胡某斬殺的覺悟。”
大堂內一群衙署官員顫抖著看著胡輕侯,大氣不敢出。
胡輕侯冷冷地轉頭看陳麟,道:“來人,將他們三人拖出去,就在衙署大門前砍下了腦袋,屍體扔到亂葬崗喂狗。”
陳麟三人淒厲地叫:“不,你不可以這麼做!我們是潁川士人!”
“你沒有證據!”
“不是我們做得,真的不是我們做得!你誤會了!”
哭喊聲中,三個潁川士人被拖出了大堂,哭喊聲越來越輕,終於被“殺反賊”的呐喊聲掩蓋。
胡輕侯慢慢轉頭,看到嚇尿了的靈壽縣孫能,皺眉道:“記性真不好,忘記這個家夥了。”
“來人,將他也拖出去砍了,還有,這個家夥家產充公,全家挖礦。”
那孫能淒厲地叫:“胡縣尉,我錯了!我真的知道錯了!饒了我這一回吧!”
卻被人拖出了大堂,唯有空氣中回蕩著“胡縣尉,我錯了,饒了我這一回吧!”
倒在地上的張青龍渾身發抖,猛然翻身而起,跪在地上用力磕頭:“大當家,大當家!饒了我吧!是他們逼我的!是他們逼我的!”
大堂中好些衙署官員深深地看著胡輕侯,你真的是山賊大當家?這銅馬朝可以買官的製度真忒麼的是狗屎!
胡輕侯冷冷地看著張青龍,道:“來人,將他拖下去嚴刑拷打,胡某要知道發生了什麼。”
幾個人將張青龍拖了出去,張青龍猶自求饒:“看在黑風寨父老鄉親的麵上,饒了我吧!大當家!大當家!”
胡輕侯冷冷地看著一個衙署官員,那官員一個機靈,急忙站起,讓出了位置,然後見胡輕侯依然冷冷地看著他,瞬間懂了,賣力地將案幾放到了大堂正中,又安置了席子,然後恭恭敬敬地在一側站著。
胡輕侯大搖大擺坐下,溫和地微笑,宛如什麼事情都沒有發生過。
一群衙署官員實在是笑不出來,隻能老老實實看著案幾。
胡輕侯笑道:“胡某今日在這裡耗費了許久時間,就是想看看是誰對胡某下手。”
一群衙署官員一動不動。
胡輕侯淡淡地道:“胡某奉命連夜趕回元氏城,卻被幾百個士卒圍住,滿城都是喊殺聲……”
她笑著道:“胡某差點以為常山國造反了呢。”
一群衙署官員抖了一下。
胡輕侯笑著道:“幾百個士卒拿著刀槍對著胡某,胡某真是怕啊,幾百個人啊,幾百把刀劍啊,一聲令下,胡某立刻就要變成刺蝟,這可怎麼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