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某的小心肝撲通撲通跳,差點就要暈倒了。”
按理這個時候一群衙署官員該附和地笑幾聲,或者誇獎幾句“胡縣尉哪裡是膽小之人”等等的,但大堂內安安靜靜的,沒有一個衙署官員敢出聲。
胡輕侯笑容溫和:“胡某奇怪極了,胡某前幾日給陛下的奏本中寫道,常山王殿下治理地方妥善,對朝廷忠心耿耿,為何忽然就有一群官員想要謀害胡某了呢?”
她猛然一掌拍在案幾上,臉上全無笑容,眼神仿佛要吞噬所有人,厲聲道:“胡某是陛下的密探,你們謀害胡某,是不是有什麼不可告人的事情?”
“是不是想要造反!”
“是不是有人以為找到了靠山,什麼汝南袁氏,什麼河東楊氏,什麼潁川名士,以為翅膀硬了,就可以推翻銅馬朝,就可以推翻陛下了?”
“信不信胡某立刻發動禦林軍殺了你們九族!”
一群衙署官員筆挺地坐著,好些人渾身衣衫儘數被汗水濕透。
胡輕侯冷冷地看著眾人,忽然又笑了:“不過,常山王殿下對陛下忠心耿耿,胡某堅信不疑。”
一群衙署官員極力克製才沒有去看劉暠。
胡輕侯笑眯眯地道:“胡某說了,一切誤會來自於彼此不了解,胡某深深的後悔啊,胡某怎麼就沒有與諸位坦誠相待呢?”
“若是胡某坦誠相待了,諸位是不是就會腦子清醒點呢?”
一群衙署官員認真盯著案幾,仿佛案幾上有絕美的紋路。
胡輕侯淡淡地道:“現在,胡某想諸位已經對胡某有了足夠的了解,以後再也不會有誤會了。”
“胡某與諸位雖然不怎麼熟,殺了諸位全家也不會心疼後悔,但是胡某最近年紀大了,有些心軟了,殺得太多有傷天和,還是少造殺孽的好。”
一群衙署官員渾身冰涼,想要擠出一個笑容也做不到。
胡輕侯淡淡地道:“本座話已講完,你們誰反對,誰讚成?”
一群衙署官員繼續沉默無聲。
胡輕侯笑了:“滾。”
一群衙署官員飛快起身,恭恭敬敬地對著胡輕侯行禮,然後碎步離開了大堂,又飛快地走出了常山王衙署,這才長長地鬆了口氣。
一個衙署官員低聲罵道:“這究竟是……”
立刻被四周一群衙署官員惡狠狠地盯著,那個衙署官員一個機靈,立刻閉嘴。
他轉頭看四周,這才發覺那驚天動地的“殺反賊”的聲音早已停止了。
無數百姓圍在常山王衙署之外,熱切地看著火光中被按倒在地的三個潁川士人和靈壽縣孫能。
四個人淒厲慌張地叫嚷著:“你們不能殺我!”
“救命!”
“我們無罪!”
“誰敢殺我,潁川士人定然滅誰滿門!”
“若是殺了我,我就詛咒常山國十年大旱!”
一群衙署官員默默地站定,看著幾個人舉起刀子,然後在無數人的歡呼下用力斬落。
幾個動手的人個個不是劊子手,既沒有經驗,也缺乏技巧,屠刀落下,沒看見人頭落地,唯有鮮血狂飆。
四周無數百姓大聲地歡呼,等了一夜,終於看到有富貴老爺被殺了。
有百姓興奮地叫著:“先殺幾個大老爺,再殺胡輕侯!”
有百姓等了一宿的寒冷和瞌睡儘數消失,隻覺太值得了。
有百姓歡喜地看著常山王衙署,必須再等等,一定可以看到更多的大老爺人頭落地的。
“造反啊,一定會誅九族的,現在才是開胃菜,不要急。”眾人歡笑著,才殺了幾個人而已,早著呢。衙署之內一定是抓到幾個反賊就殺幾個反賊,等會一定還有更多的反賊被殺。
一群衙署官員默默地看著,高貴的潁川士人的腦袋和鮮血在賤人們麵前也就是一次歡喜和吹牛的談資而已。
一個衙署官員踉蹌著腳步,終於到了家,不等門板合上,已經緩緩軟倒。
幾個仆役匆忙扶住,叫道:“老爺,老爺!”
有仆役叫道:“快去請大夫!”
那衙署官員搖頭,道:“扶我進去,把夫人少爺小姐都喚醒了。”
夫人少爺小姐根本沒睡,今夜叫嚷聲震動全城,誰都等著看熱鬨,哪裡會入睡。
少爺歡喜地叫道:“爹爹,可殺了胡輕侯?”
那衙署官員不說話,待一群仆役都被趕出了大堂,所有門窗都關上了,他這才用力地打自己的嘴巴。
“打你個不長眼睛的東西!”
一群家人大驚失色,急忙阻攔。
那衙署官員眼神冰涼,卻又帶著惶恐,慢慢地道:“今日我差點就死了!”
他看著愕然的妻子兒女,慘然道:“不,是我等全家差點就死了!”
一群家人驚愕地看著那衙署官員,那少爺反應最快,驚呼道:“難道胡輕侯真的反了!”
那衙署官員苦笑,真是一群老實人,今日的事情若是不解釋清楚,以後全家說不定人頭落地。
他低聲道:“不是胡輕侯反了,是我被常山王劉暠坑了!”
一群家人呆呆地看著那衙署官員,無論如何都不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那衙署官員壓低聲音道:“常山王劉暠有反心,被陛下察覺,派了胡輕侯……”
不等他說完,一群家人瞬間都懂了,齊聲尖叫出聲:“不好!”
那衙署官員看著一群家人,苦笑道:“你們現在知道我能活著是多麼的幸運了吧。”
那衙署官員對胡輕侯沒有被問罪並不感到稀奇,胡輕侯是官,怎麼可能被虛無縹緲無法證實的舉報和證據問罪?
他和衙署的官員們豬油蒙了心才會覺得可以將胡輕侯以造反罪論處。
那衙署官員也不驚訝胡輕侯斬殺三個潁川士人。
潁川士人確實在銅馬朝士人之中地位獨特,但是士人名氣再大,天下再尊重,到處有人扔鮮花等等又有什麼用,放在朝廷麵前,沒有官職的士人就是一個庶民。
隻要是庶民,那麼身為官員的胡輕侯就是可以隨便殺了,連捏造罪名都不需要。
進了朝廷,那就再也不是人,而是“官老爺”,天下庶民都不配做人,就是屁民韭菜垃圾豬狗騾馬。
那些庶民敢給官老爺挖坑,殺了也就殺了,殺個P民算什麼?誰敢多問。
彆說胡輕侯是縣尉,是真正的官老爺,就算是衙役捕快同樣抓了殺了屁民,隻要官老爺不追究,同樣屁事沒有。
某個捕快因為路人甲吃餃子不蘸醬油,把人抓了關進大牢,最後被處罰了嗎?
某個捕快把人抓進精神病院,被處罰了嗎?
官老爺殺屁民當真不算什麼。
哪怕真有人追問,再捏造個罪名不遲。
胡輕侯殺潁川士人就是官員殺屁民,毫無問題,隻是公然得罪天下士人,背上殘暴酷吏的名聲而已。
那衙署官員對潁川士人的愚蠢和無知唯有長歎,被捧得太高,竟然看不清官員和屁民的差異了。
今日最讓那衙署官員震驚,或者是唯一一件讓他震驚得渾身發抖的一刻,是胡輕侯的手下擋住大堂門口,一腳踢飛了潁川士人的那一刻。
胡輕侯的手下難道不該被衙署士卒圍困嗎?
衙署士卒不該衛護大堂嗎?
衙署士卒不該對胡輕侯以及她的手下一萬分的警惕,隨時等著廝殺嗎?
為什麼胡輕侯的手下淡然地到了大堂門口,肆意地踢人打人?
這簡單的一刻透露出來的信息讓那衙署官員渾身發冷。
衙署士卒放縱胡輕侯的手下行凶,在他看來隻有兩個可能。
要麼,常山王劉暠早就悄悄對衙署士卒下了命令,明著對胡輕侯等人戒備提防擒拿,其實就是給一群衙署官員看的。
要麼,衙署士卒其實聽命於胡輕侯。
前者,說明常山王劉暠對胡輕侯畏懼無比,並不是將胡輕侯當做皇帝派來的官員,而是當做了“祖宗”供著。
常山王劉暠為何如此心虛?
後者,胡輕侯是如何調動常山王衙署士卒的?為何要調動衙署士卒?是想要對付誰?
這兩個可能不論哪一個,都讓這個衙署官員渾身發冷。
該死的,怎麼看都不是他能夠涉足的領域啊!
等到胡輕侯發飆,說了一些不該說的話,那衙署官員反而淡定了,果然是為了調查常山王劉暠是否謀反而來。他的生死就與“反賊劉暠”捆在了一起,再也由不得他自己做主了。
那衙署官員對家人細細解釋了他的分析,最後帶著對自己的憤怒,嚴肅地道:“現在你們知道我為什麼要打自己耳光了?”
一群家人憤怒地點頭,你個白癡!胡輕侯如此囂張跋扈,劉暠視若無睹,怎麼可能僅僅因為她是皇帝的手下,當然是因為胡輕侯掌握著劉暠的生死!
那衙署官員低聲道:“常山國誰都可以死,就是胡輕侯不能死!”
一群家人用力點頭,要是胡輕侯喝涼水噎死了,那就是常山國意圖謀反,殺人滅口,銅馬朝的幾十萬大軍分分鐘就殺光了常山國所有人。
“一定要好好保護胡輕侯!”
……
常山國衙署。
大堂之內唯有胡輕侯和劉暠二人。
“常山國有殿下在,定然國泰民安。”胡輕侯微笑道。
劉暠也笑:“胡縣尉隻管放心,有本王在,常山國誰也動你不得。”
劉暠對那三個潁川士人不屑一顧,他是不太聰明,可是不代表他蠢啊!
他就是再蠢,難道會不知道自己殺了皇帝派來監視他的密探會是什麼下場嗎?
他真心沒想造反,為什麼要被逼到造反?
劉暠任由一群腦殘衙署官員和三個白癡潁川士人上躥下跳,為的就是讓胡輕侯知道,他對胡輕侯絕對沒有一絲殺心,他以及常山國對胡輕侯是絕對公開透明的,哪怕真有人謀反,那也與他無關。
他對胡輕侯是絕對關照的,絕對不設任何禁區,若是有人想要謀害胡輕侯,不管是什麼罪名,不管是真是假,他都堅決地站在胡輕侯這一邊。
“姐姐。”一個小女孩的聲音打破了寂靜的大堂。
小輕渝終於被吵醒了,揉著眼睛跑進了大堂。
胡輕侯伸手抱住小輕渝,小輕渝攬住姐姐的脖子,將腦袋靠在姐姐肩膀上,又閉上了眼睛。
劉暠笑道:“今日天色……”
他看了一眼大堂外,外麵依然燈火通明,照亮了天空,他一時看不清此刻已經快天亮還是依然深夜。
“……已晚,你們姐妹就在本王府中休息。”
常山王府邸中有的是空院子,住幾百人都不成問題。
劉暠提高了嗓門,道:“來人,帶胡縣尉去客房休息。”
胡輕侯抱著小輕渝出了大堂,招呼了眾人跟上。
胡輕侯膽敢連夜趕來元氏城,很大的一部分原因是在於她認為劉暠已經認定了她是皇帝劉洪派來監督他的密探。
上次的密室談判後,劉暠不是查了她有沒有在驛站發奏本嗎?
她的奏本並不是絕密奏本,劉暠隻要稍有人脈就能在洛陽查到她的奏本內容。
劉暠敢對皇帝密探下手?
胡輕侯承認,在滿城人迎接自己的時候,她有些猶豫了,今夜的事情太奇葩,會不會出了大事而自己不知?
但當她掀開馬車布簾,看到那些守門士卒恭恭敬敬畢恭畢敬,她就知道最起碼自己不會有事。
若是常山王劉暠想要殺她,那些士卒哪裡能夠像往常一樣老老實實畢恭畢敬?
大堂中被揭穿身份,胡輕侯並不覺得是絕境。
身為著名山賊,回到故鄉當官,白癡才會覺得不會被揭穿。
哪怕沒有“監督劉暠”的身份護身,胡輕侯也有的是說辭可以脫罪。
招安,改邪歸正,棄暗投明,哪一條不是似真似假,讓官府捉摸不定的?
官府唯一可行的就是將案件上報朝廷。
皇帝劉洪願意被打臉嗎?
十常侍會看著她被殺嗎?
對劉洪和十常侍而言,她的山賊身份,她殺靈壽縣官員的經曆簡直是微不足道的。
左右不會有事,她又有什麼擔憂的?
但胡輕侯唯恐常山王劉暠腦殘,竟然被說動了當場斬殺她。
因此她在進入大堂之後就不斷地在言語中提醒劉暠。
【“你們為何不找個人指證袁隗造反?看英明神武的陛下信是不信?”】
【“……替陛下辦事……”】
常山王劉暠總該聽懂了吧?
若是如此明顯的提醒,常山王劉暠依然腦殘想不清楚,胡輕侯就當眾嗬斥常山王,你丫誣陷陛下的小密探,要不要腦袋了!
懦弱廢物的劉暠難道鐵了心賭劉洪會不會懷疑他殺人滅口意圖造反?
這也太誇張了。
胡輕侯對劉暠腦殘到了極點,或者真的要造反,依然有最後的準備。
她的長劍繳了出去,可是她衣袖中的匕首足夠在侍衛反應過來之前挾持或者擊殺劉暠了。
胡輕侯認為今夜的運氣不好也不壞,劉暠雖然笨了些,但不是白癡,沒有做出殺人滅口的蠢事。
汝南袁氏的反擊也在胡輕侯的預料之內,汝南袁氏怎麼會因為皇甫高失手了,就此偃旗息鼓不再報仇呢?
但有黑風寨的人出麵舉報她,依然超出了胡輕侯的預料。
黑風寨的人都是老實巴交的佃農流民,怎麼懂得借刀殺人了?
胡輕侯將小輕渝和小水胡輕輕放在床上,蓋好了被子,留下煒千照顧,轉身就出了房間,厲聲道:“找個僻靜的院子,胡某要問個清楚。”
一群山賊用力點頭,同樣有些焦躁不安,有兩個兄弟回黑風寨報信,為何不見蹤跡?
黑風寨的鄉親父老可安好?
胡輕侯看了一眼眾人臉上的焦躁,真是狗屎啊,又是一次忠心度考驗就要來了。
……
元氏城的某個角落,郭圖坐在黑暗的房間中握緊了拳頭。
他親眼看到了陳麟、鐘行、劉越三人被殺。
他此刻閉上眼睛就能看到三人身上的鮮血,以及那被砍下了一半的腦袋。
他甚至清楚的記得陳麟少了一隻手,顯然在常山王衙署內就遭到了酷刑。
可是,為什麼?
郭圖對自己的計謀絕對的自信,整個計謀要人證有人證,要物證有物證,最重要的是一切都是真的,絕不會他誣陷栽贓,一查便知。
可為什麼這乾乾淨淨的借刀殺人之計失敗了?
郭圖握緊了拳頭,他還想著用胡輕侯是反賊的消息打擊劉洪呢。
到底是哪裡失敗了?
沮守又看出了什麼?
郭圖坐在黑暗中,怎麼都想不通。
次日中午的時候,郭圖買通了常山王衙署的士卒,略微知道了一些內情。
他閉上眼睛,終於知道自己失誤在了哪裡,胡輕侯竟然是劉洪派來監督劉暠的密探。
該死的,劉暠怎麼可能謀反?劉洪真是昏君!
他也知道為什麼沮守斷定他不會成功了。
沮守一定是早早知道了胡輕侯的身份!
沮守為什麼會知道?他不是早就被趕出常山王衙署了嗎?
郭圖握緊了拳頭,是了,是田豐!
可田豐為什麼隻告訴了沮守,沒有告訴他?
郭圖眼中殺氣四溢,因為田豐和沮守都是冀州人,而他是潁川人!因為主公更親近他!因為他是替主公來為沮守掃尾的!
郭圖冷笑,田豐!沮守!冀州士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