元氏城的某個普普通通的宅院中, 沮守拿起酒杯,輕輕地灑在地上。
“走好。”他淡淡地道,沒有什麼誠意, 唯有最後的禮儀。
沮守很清楚那些驕傲的潁川士人的計謀不會成功,他淡淡地看著這些蠢貨去死,心中沒有絲毫的憐憫和愧疚。
一群蠢貨看不起他, 他何必攔住這些蠢貨去死?
沮守微笑著,他承認郭圖的借刀殺人的計謀非常精彩, 揭發胡輕侯的身份確實能夠產生最大的效果,而且一石數鳥。
若是運氣好,不僅僅乾掉了胡輕侯,還能打擊劉洪的威望, 給朝廷士人群體送上刀子。
整個計謀幾乎不需要郭圖設置什麼圈套, 因為整件事就是真的,哪怕全天下的士人嚴查任何一個環節,也隻能承認真相。
按照郭圖的計謀,那是兵不血刃就殺了胡輕侯,同時刀鋒指向劉洪了。
沮守給自己斟上了酒, 聞著酒香, 輕輕搖頭。
但這個計謀從一開始就錯了。
不是不夠精巧,也不是少了哪一個環節, 而是郭圖缺乏當官的經驗。
沮守淺淺的飲酒,心中不屑又好笑。
郭圖以及那些潁川士人有才能嗎?有的。但是這些才能隻是在“士人之才”, 從來沒有落地過。
郭圖這輩子經曆的爭吵都是士人之間引經據典, 見過的百姓都是恭恭敬敬地肅立在一側,了解的民情都是在紙張之上。
郭圖知道刁民不講理嗎?知道刁民隻認自己占便宜的理嗎?
最重要的是,郭圖知道所謂的人證物證隻是貴公子貴女之間遊戲時候的臆想, 真實的銅馬朝的官員就沒人用人證物證斷案過嗎?
沮守冷笑,他確定郭圖一萬分的不知道。
郭圖這個陰謀詭計最大的缺點不是詭計不夠完美,而是郭圖不懂官府的道道。
郭圖隻要在衙門審過一個案子,就知道為什麼官員無視人證物證了。
張三狀告李四殺人,自己是人證,物證是李四家有一把菜刀。李四反告張三誣陷,理由是張三欠了自己一百兩銀子不想還錢。
這個案子若是由郭圖審,人證張三的言語可靠嗎?為了一百兩銀子,有人可以把烏鴉說成白的。
物證菜刀可靠嗎?仵作可以看出是菜刀砍的,因為不夠鋒利或者傷口入肉不深。
但是狗屎的銅馬朝老百姓的菜刀每一把都差不多,仵作能夠斷定就是李四的菜刀砍的嗎?
沮守暗暗歎息,不是因為衙門官老爺貪汙受賄,賣官鬻獄,而是因為在老百姓眼中鐵證如山的人證物證,在官老爺眼中根本立不住腳。
沮守也希望仵作能夠精細地查出菜刀上有被害者的鮮血,或者李四的身上能夠有死者的鮮血,但是在銅馬朝怎麼做得到?
沮守敢確定銅馬朝以及銅馬朝前的所有朝代,任何一個官員審理案件全靠腦補。
隻要案件的邏輯指向誰犯罪,那就是誰,所有的人證物證就是糊弄旁聽的百姓的,其實一點點作用都沒有。
所以,在郭圖眼中“鐵證如山”,在沮守眼中兩個人證,一件物證,統統都是狗屎。
那麼最後的結果就又回到了常山王劉暠的手中。
沮守做了許久的劉暠的長史,又見識了自己被胡輕侯暴打、衛氏公子被胡輕侯暴打,結果胡輕侯什麼事情都沒有的奇葩結果,難道還不清楚劉暠的心思嗎?
沮守歎氣,在劉暠的眼中胡輕侯此刻就是皇帝劉洪的化身,他怎麼敢得罪胡輕侯?
沮守冷笑著,僅僅如此,隻是表示郭圖的計謀不會成功,可是郭圖又犯了巨大的錯誤。
郭圖怎麼會以為胡輕侯不敢將他們怎麼樣?
天下有無數的官員不敢拿士人怎麼樣,可胡輕侯不一樣啊。胡輕侯從當官的第一天開始就是用來針對士人的,胡輕侯憑什麼不敢殺了士人?
沮守輕輕放下酒杯,神情平靜如水。所謂的潁川名士這點都看不透,身死又能怪誰?
隻是郭圖沒有死。
郭圖沒有死,隻有一個理由,他發現了危機,卻隻是孤身而退,任由其他潁川士人冒險。
沮守冷笑,開始給田豐寫信,細細地說了發生的一切,必須嚴加提防郭圖。
他放下筆,吹乾了墨水。看著院子外的藍天白雲,心中又想到了胡輕侯。
沮守笑了:“胡輕侯,現在輪到你倒黴了。”
在沮守看來,郭圖的這個計謀最大的陷阱不在於所謂的人證物證,殺官造反,而是在張青龍。
……
常山王衙署的地牢中,一群張青龍的手下死死地看著漆黑的過道深處。
“胡……胡……大當家來了……”一個張青龍的手下顫抖著道。
就在剛才,幾個跟隨胡輕侯去洛陽的山賊走進了地牢,惡狠狠地看了他們一圈,然後出去了。
能夠看到胡輕侯的手下,那自然是胡輕侯來了。
其餘張青龍的手下渾身發抖,胡輕侯沒死,那死的一定是張青龍,那麼他們……
以胡輕侯的手段,怎麼可能放過他們?
有人嚎啕大哭:“我們被張青龍那個畜生騙了,他說了胡……大當家必死,大家都能當官老爺的!”
有人哀嚎:“畜生!畜生!虧我把張青龍當做兄弟,他竟然騙了我!”
有人叫道:“我什麼都沒乾!我是被張青龍騙的!大當家一定會原諒我的!”
一群人如同看到了生的希望,紛紛叫道:“不錯!我是被張青龍騙的!”
“我什麼都沒做!我對大當家忠心耿耿!”
“張青龍那畜生也配做大當家?我心中的大當家永遠隻有一個!”
地牢外,火把將四周照亮得宛如白晝。
張青龍被綁在木樁上驚恐地看著胡輕侯。
“大當家!大當家!我對你忠心耿耿!我隻是一時鬼迷心竅,饒了我吧!”
胡輕侯笑眯眯地看著張青龍,道:“李小黑和張發財怎麼樣了?”
張青龍早知道胡輕侯一定會問,一臉的茫然道:“什麼李小黑,張發財?我不知道啊。”
胡輕侯捂額:“是胡某的錯,胡某竟然搞錯了次序。”
她一劍砍下了張青龍的一條胳膊,在張青龍的慘叫聲中問道:“李小黑和張發財怎麼樣了?”
張青龍淒厲地慘叫:“你敢砍下我的手腳,我就絕不會告訴你李小黑和張發財在哪裡!”
他心中發狠,每一個字誠心誠意。
胡輕侯是要殺他!胡輕侯絕不會放過了他!那他為什麼要老老實實招供?哪怕讓胡輕侯一輩子擔憂那兩個人也是好的,左右不能讓胡輕侯順心。
張青龍轉頭看著沒了手臂的臂膀,看著掉在地上又熟悉又陌生,從來不曾用這個角度看過的屬於他的手臂,一股無法言說的悲憤和不甘湧上了心頭,超過了對死亡的畏懼。
憑什麼!憑什麼胡輕侯擁有一切!而他張青龍為什麼什麼都沒有?
憑什麼胡輕侯就是山寨的大當家,而他就不能是大當家?
胡輕侯有他對山寨的人熟悉嗎?胡輕侯有他待在山寨時間長嗎?胡輕侯有他威武霸氣嗎?
他吃過了這麼多苦,他在進入山寨前就沒有吃過飽飯,他還不夠可憐嗎?
憑什麼他想要大展宏圖,建立自己的基業都是錯的?
憑什麼胡輕侯當了官老爺,有房子有馬車有金銀珠寶有吃不完的肉,卻還要來搶他的山寨?
張青龍憤怒無比,他不服,他不服!他不服!!
胡輕侯奪去了他的一切,現在還要殺了他,世上有這麼不講理的人嗎?
張青龍熱血上湧,下定了決心,今日左右是個死,難道胡輕侯還能殺了他兩遍嗎?
他絕不會說出李小黑和張發財的下落,這是他此生對胡輕侯最後的反擊,他一定會堅持到底,哪怕被胡輕侯如何虐待也不會說出來。
張青龍厲聲嘶吼,將心中的不滿、悲憤、絕望以及痛苦儘數喊了出來:“賤人!來啊,你隻管砍下我的手腳,我張青龍若是皺一下眉頭就不是好漢!”
他惡狠狠地瞪著胡輕侯,猙獰的臉上帶著驕傲,他可以死,可以被砍下手腳,但是他絕不會向胡輕侯屈服,胡輕侯休想從他的嘴裡問出一個字!
張青龍忍住劇痛,大聲笑道:“哈哈哈哈!你這輩子也休想知道李小黑和張……啊啊啊啊!”
“噗!”
張青龍的肚子被切開,鮮血狂湧之餘,有什麼東西仿佛要從張青龍的肚子裡鑽出來。
“啊啊啊啊!”張青龍淒厲地慘叫。
胡輕侯淡淡地道:“你不需要說,這常山王衙署地牢中還有你的二三十個手下,胡某就不信每個人的嘴都這麼硬。”
“而且……”
胡輕侯冷冷地道:“你以為我不知道那兩人都被你殺了嗎?”
她惡狠狠地盯著張青龍笑:“胡某會切下你的場子,切下你的心肝脾胃腎,你隻管不招,胡某不在意的。”
“噗!”張青龍的肚子中有某一截東西被切了下來,扔到了地上。
張青龍淒厲地慘叫,身體上的痛楚,精神上的絕望,讓他瞬間忘記了自己的最後的堅持:“不!不要切下我的腸子!不要切下我的肝!”
“我說!我什麼都說!”
張青龍心中的堅持沒能撐過一盞茶,身體和精神上的痛苦讓他隻求速死,他沒有一絲隱瞞,老老實實交代了一切。
“那兩個人被我殺了……不是我殺的……是山寨中所有人殺的……客人張兄弟……”
一群胡輕侯手下的山賊惡狠狠地看著張青龍。
有山賊雙眼通紅:“李小黑……張發財……”幾個月同甘共苦的兄弟竟然被這狗賊淩遲了!
有山賊久違的“大當家”的稱呼脫口而出:“大當家!殺了他!”
胡輕侯靜靜地聽著,不時問上幾句細節,眼看張青龍的聲音越來越低,厲聲道:“來人,將他身上所有的肉都切下來喂狗!”
張青龍的聲音陡然又大了些:“求你給個痛快!大當家!求你了!大當家!求你給個痛快吧!我下輩子做牛做馬,你給個痛快吧!”
胡輕侯冷冷地道:“李小黑和張發財是不是這樣求過你?你答應了嗎?”
幾個山賊上前,在張青龍淒厲地慘叫聲中將他千刀萬剮。
胡輕侯下領道:“來人,去地牢中將張青龍的手下一個個帶出來,胡某要核對口供。”
一個張青龍的手下被拖了出來,一路叫著:“大當家!我對你忠心耿耿!我是被張青龍那個畜生騙的!我對大當家忠心耿耿!我什麼也不知道,我什麼也不懂,我什麼也……”
他陡然看到了被切成白骨的張青龍,以及地上的一堆血肉,一瞬間所有言語都說不出口,屎尿齊流。
胡輕侯負手而立,冷冷看著那賊人,道:“本座問你什麼,你就說什麼,若有一個字與張青龍說的不同,本座就將你身上的肉全部切下來。”
那個張青龍的手下拚命點頭:“是……是……是……”
胡輕侯審問了所有的張青龍手下,確定真相,冷冷地看著他們,道:“來人,將他們身上所有的肉都切下來。”
一群張青龍的手下淒厲地慘叫:“不要啊!”
“大當家!你說過不殺了我的!”
“大當家!是張青龍指使的,與我無關啊!”
“大當家,我是你的手下啊,我是你的手下!”
濃鬱的血腥味中,天色漸漸發白。
張青龍等人儘數變成了白骨。
有山賊抹著眼淚,大聲道:“今日為李小黑和張發財兄弟報仇雪恨,他們也當瞑目了。”
有山賊對著黑風寨方向跪下,哭泣道:“李小黑兄弟,張發財兄弟,走好!”
一群山賊整整齊齊跪下,悲傷地道:“兄弟,走好!”
有山賊轉頭看胡輕侯,身為老大是不是也該過來跪下祭拜?
胡輕侯冷冷地看著他,眼神沒有一絲溫度。
那山賊急忙轉過頭,心中對胡輕侯鄙夷極了,身為老大毫無情義。
胡輕侯看著天空,冷冷地下令:“將他們的屍骨扔到亂葬崗喂狗,然後我們回真定縣。”
常山王衙署之內,胡輕侯將一群檢舉她的賊人儘數淩遲地消息光速流傳,一群衙署官員臉色慘白,然後努力擠出微笑,在心中深深懷疑胡輕侯是不是人。
劉暠絲毫不在意胡輕侯的凶殘,他熱情地問著:“輕侯昨日可有休息好?不如再休息幾日,本王帶輕侯在各處逛逛,這元氏城還算繁華,有些地方值得一逛。”
胡輕侯毫無興趣:“若是有牛馬不妨多賣一些與我,我急著種地。”
劉暠點頭,這事容易,隨便聯係幾個商販就行。
他語重心長地道:“在一處地方紮根不容易,需要牽扯到方方麵麵的,若有什麼麻煩,隻管來常山王衙署,哪怕本王已經作古,隻要本王的兒子、孫子在,這常山國就沒有常山王搞不定的事情。”
胡輕侯這麼聰明,一定聽懂了吧。
胡輕侯笑著點頭:“有殿下在,胡某自然會富貴榮華。”
劉暠大喜,果然聽懂了,那以後就可以放心了。
……
胡輕侯以最快的速度往真定縣趕,半路上遇到了百餘流民仆役。
“縣尉老爺!”那些人大聲叫著。
胡輕侯當日連夜趕往元氏城,雖然不信劉暠會腦殘殺她,但是終究心中不安,留下了一步後手,命令百餘流民仆役立刻趕赴元氏城接應。
隻是馬車速度快,走路速度慢,直到回程才在路上遇到。
胡輕侯向一群流民仆役揮手:“跟本官回真定。”
她縮回馬車,透過布簾的縫隙看著馬車外的天空,深刻反省自己的錯誤。
胡輕侯一直覺得這百餘流民仆役和那三四千流民跟隨她的時間尚短,不過月餘,不可信任,不妨先用著,教導一些做事的規矩,教導一些隊列隊形,然後能夠老老實實種地就夠了。
至於從流民隊伍中選擇一些忠心耿耿的人,不妨慢一些,春耕是頭等大事,沒有吃的,那要忠心耿耿的手下乾什麼,對於餓死的人而言什麼都免談。
因此不論是百餘流民仆役,還是那三四千流民,胡輕侯隻想讓他們在四月前成為誠懇的農民,一絲不苟的種地,然後才是各種軍事訓練,忠心度洗腦等等。
明年才是甲子年,明年黃巾賊才會造反,她還有時間,必須先堅決糧食問題。
可是現在胡輕侯才發覺她單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