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中的暖爐將車廂內烤得暖暖的, 讓人懶洋洋的,但同時也讓馬車內彌漫著一股難以說清,聞著令人不怎麼舒服的氣味。
一個丫鬟小心地道:“小姐, 要不……我掀開布簾?”
姬梓涵點頭,道:“全部掀開。”
丫鬟急忙將布簾儘數掀開, 又打了個轉,仔細地係在一起。
一股春風吹入馬車中,姬梓涵感受著春風, 微微覺得有些涼,但馬車內的氣味立刻散去了,微涼的春風聞著都讓人有些爽利。
丫鬟仔細打量姬梓涵的神情, 想了想, 將暖爐靠近了一些姬梓涵, 道:“小姐, 這樣就不會著涼。”
姬梓涵點頭, 望著馬車外, 官道上沒有什麼人。偶爾有一些衣衫襤褸的人, 見了長長的車隊,有人立刻多遠了些。
姬梓涵微微皺眉, 道:“停車。”
馬車緩緩停下, 後方的馬車立刻停下了,前方的馬車也發現了異常,緩緩停下, 有幾騎飛快趕了過來。
一個一十幾歲的年青男子仔細看了周圍, 沒見到異常,這才放寬了心,笑著問道:“姬家女郎, 可是累了,要不休息一下?”【注1】
坐馬車能有多累?這所謂的“累了”,其實是“如廁”的另一種說法。
姬梓涵搖頭道:“曹家兄長……”
她抿嘴笑了:“……其實,我隻是見不得那些人……”
姬梓涵看了一眼畏畏縮縮站在路邊的那些衣衫襤褸的窮苦人,招呼自家的仆役:“來人,拿一些吃食和衣衫給他們。”
那曹家男子讚不絕口:“久聞姬家女郎心善,今日一見果然是個頂頂心善的,像我這樣的魯男子怎麼都想不到要給那些可憐人吃食。”
姬梓涵微笑著看了一眼那曹家男子,心中又是得意,又是對那曹家男子的鄙夷,做人要善良啊,見到窮人都不幫助,這良心在哪裡?
其餘停下的馬車很快知道了姬梓涵停車的理由,好些人不屑地撇嘴。
一個貴女低聲道:“姬梓涵就是喜歡這種花招。”
其餘幾個貴女用力點頭,誰不知道姬梓涵最喜歡裝腔作勢,假裝善良。
另一個貴女低聲恨恨地道:“也就是她的馬車在前麵,若是在我們後麵,哪裡有機會讓她假裝善良。”
其餘貴女用力點頭,每次姬梓涵都要搶在其餘貴女的馬車前,自然是第一個看到窮苦人,第一個施舍吃食,顯得她最善良。
一個貴女低聲咒罵:“最可恨地是她踩著我們假裝善良。”
一群貴女憤怒地點頭。
貴女中位置最前麵的姬梓涵施舍了吃食,其餘貴女怎麼做?
跟著施舍?襯托姬梓涵最善良也就罷了,那隱隱地姬梓涵是其他貴女的領袖感覺才讓其餘貴女抓狂。
一個貴女不屑地道:“彆以為姓姬就高貴,姬家早就沒落了。”
一群貴女用力點頭,姬梓涵不就是因為姓氏經常傲視其餘人嗎?姬家的時代早就過去了,何況真論血統,誰家身上沒有一絲姬氏血統。
一個貴女咬牙道:“反正我們絕不跟著姬梓涵做一樣的事情。”
一群貴女用力點頭,歡快地道:“我們就不理睬她,看她能笑多久。”
“對,我們就是不理睬她。”
“姬梓涵有本事找她的三個哥哥告狀啊。”
“哈哈哈,她三個哥哥可不在這裡。”
“我們都坐在一輛馬車上有說有笑,就是她一個人孤零零地,她心裡一定氣得要死。”
官道邊,姬梓涵想起以禮待人,矜持著下了馬車,走向那幾個衣衫襤褸的可憐人。
幾個仆役瞬間懂了,定然是貴女想要親手將吃食遞給可憐人,原本已經要送到可憐人手中的吃食立刻收了回來,站在一邊等待姬梓涵。
那曹家男子跟在姬梓涵身後,略微慢了半步,他手裡緊緊按著劍柄,惡狠狠地瞪著那幾個一看就是流民的可憐人。
姬梓涵到了幾個流民身前,柔聲道:“你們餓了吧,這些吃食……”
一股臭氣陡然湧向姬梓涵。
她幾欲作嘔,下一秒,又看到了那幾個流民頭發上像輕紗像蜘蛛網般的塵土,忍不住又退了一步。
姬梓涵又最大的忍耐力才沒有尖叫出聲。
那曹家男子暗暗歎氣,就知道是這個結果。
他急忙踏出一步,擋在姬梓涵身前,笑道:“姬家女郎仁慈善良,他們感恩戴德,沒齒難忘。”然後伸手做勢請姬梓涵回馬車。
丫鬟急急忙忙將姬梓涵扶上了馬車。
姬梓涵已經聞不到臭氣,但心中依然惶恐,親手解開布簾,隔絕了外界,這才深深地呼吸:“好臭!”
她心中憤怒,這些流民不知道洗澡嗎?不知道洗臉嗎?不知道沐浴熏香嗎?哪怕沒有吃的,哪怕沒有乾淨衣服換,每日洗澡洗臉難道不是一個人最基本的禮儀嗎?
這些賤人貧窮落魄果然是有道理的,一個人基本的禮儀都不遵守,怎麼會獲得成功?
“人必自辱,而後人辱之。”姬梓涵冷冷的道,眼神中滿滿的不屑。那些人放棄了尊嚴,羞辱自身,自然會被所有人羞辱。
丫鬟用力點頭,崇拜地看著姬梓涵:“小姐真厲害。”心中唯有苦澀。
車隊繼續前進,那曹家男子又縱馬到了車隊前方。
一輛馬車中,一個年輕貴公子探出了腦袋,叫道:“子孝!”
那曹家男子笑著驅馬靠近,道:“杜公子。”
杜公子道:“子孝,還有多久才到真定縣?”
每日坐馬車,坐得真心不舒服,晚上也睡不好,不論馬車內還是在驛站客棧,哪裡有自家的大床舒服。
那曹家男子笑道:“快了,明日就到常山國,而後頂多半日就能到真定縣。”
那杜公子罵著:“胡輕侯最好知趣些,不然本公子要她好看!”
那曹家男子急忙附和著罵了幾句,又有一輛馬車上的貴公子對著那曹家男子招手:“曹仁!曹仁!”
他急忙趕了過去,又聽了一個貴公子的牢騷和嗬斥,心中憤怒又無奈,我難道是跑腿的?
片刻後,曹躁騎馬從隊伍的最後麵趕了上來,不用看就知道曹仁心裡的憤怒,低聲道:“子孝,再忍忍,馬上就要到了。”
曹躁這一行人是去真定縣見胡輕侯的。
胡輕侯鬨騰得太厲害,毫無理由地打了河內衛氏的子弟,僅僅憑借懷疑就殺了幾個潁川士人,曹躁看得心驚膽戰,卻又莫名的舒爽。
那些豪門大閥的士人根本沒將非豪門的人放在眼中啊。
曹躁對此憤怒無比。
他的祖父、父親都是朝廷九卿以上的大官,按照家中有俸祿兩千石以上的官員才算“豪門”的潛規則,曹家怎麼就不是豪門了?
可曹家很明顯是被排斥在豪門之外的。
在曹躁的父親這一輩,曹家多有侍中之類的高官,太守之流不知凡幾,到了曹躁這一代,除了他自己,還有幾個人在朝廷有官職?
而曹躁自己的官職也是很難說出口的,“議郎”這個職務雖然不是最低品級的,但是也好不了多少,更糟糕的是他似乎沒有向上的空間了。
因為豪門大閥堅決地拒絕了他的融入。
曹躁的煩躁中,胡輕侯肆意羞辱門閥士人的行為仿佛打開了一扇新的大門,難道與門閥士人作對也能成為朝廷高官?難道不依靠士人也能治理天下?
曹躁很想親眼看一下胡輕侯是如何脫離士人治理地方的,若是真的行得通,他何必苦苦地抱士人的臭腳?
可是不知道怎麼的,整個洛陽的人都知道曹躁要去真定縣了,一時之間無數門閥公子找上了門。
一群貴公子驚喜地問道:“孟德,你是要去刺殺胡輕侯嗎?就知道你與本初關係最好,一定會替他報仇的!”
曹躁死死地看那貴公子,我能說我是去學習的嗎?
不替友人報仇大家都理解,自己的命總歸比友人的命值錢,但是與殺友仇敵為友,那就太忒麼的無情無義了!
一個無情無義的人怎麼在銅馬朝立足?
曹躁唯有擠出最認真地表情回答:“刺殺是不行的,陛下護著胡輕侯,曹某不能在原本就暗潮洶湧的朝廷中火上加才薪,曹某隻想當麵痛罵胡輕侯幾句。”
一群貴公子用力點頭,實在不行就潑水啊,胡輕侯對潑水容忍度還是很高的,沒見到胡輕侯斬殺了楊賜楊彪楊休。
一群貴女找上門:“我等也要去痛斥胡輕侯!一個女子不學《女誡》也就算了,誰也不會苛求一個山野丫頭懂禮,但是一個女子怎麼可以打人殺人?我等一定要當麵痛斥胡輕侯!”
一群貴女想過了,隻要不動手殺人,潑水什麼的其實隻要有心算無心,胡輕侯一定來不及反擊的,我們潑了水就走,胡輕侯除了大罵發飆,還能拿我們怎麼樣?
妥妥地拿胡輕侯刷名譽的機會啊。
就在一群貴公子貴女的完美計劃中,“潑水旅行團”組團完畢,一大群貴公子貴女熱切地從洛陽出發向真定縣而去。
曹躁看著一大群興奮無比的貴公子貴女,目瞪口呆,他真的沒想和胡輕侯鬨僵啊。
曹躁扯著曹仁快行一段路,到了隊伍的最前方,這才低聲道:“子孝,你先行一步,與胡輕侯細細解釋。”
曹仁輕輕點頭,曹家與胡輕侯無冤無仇,說不定還能借機攀附皇帝,怎麼可能因為一群愚蠢的貴公子貴女斷了自家的機會。
他低聲道:“放心,我會辦妥的。”
曹仁微笑著,隻要與胡輕侯分說明白,然後讓胡輕侯找個地方躲幾日,事情不就搞定了?
曹躁帶人潑水胡輕侯,可是找不到人,這非戰之罪對不對?
而且大可以宣傳是胡輕侯怕了他們,提前避開了,豈不是完美地刷了名譽。
曹仁低聲道:“車隊的速度慢些,我立刻帶人出發。”
曹躁點頭,看著曹仁帶了數騎縱馬疾馳,心中有些酸楚。
以曹仁的勇猛足以封侯拜將,可惜朝中有人好做官的道理在曹家竟然失效了,曹仁就是一個庶民而已。
身後的馬車中傳出了一陣驚呼,曹躁急忙勒轉馬頭跑了過去,心中很清楚一定又是什麼雞毛蒜皮的小事情。
幾日後,車隊慢悠悠地到了真定縣。
一身呼哨,數千人從四麵八方跑了出來,拿著棍棒刀劍圍住了車隊。
有人大聲叫道:“就是你們想要行刺胡縣尉?”
有人揮舞刀劍,厲聲道:“來一個殺一個,來兩個殺一雙!”
有人手中的棍棒虎虎生風:“進了真定縣,就是進了龍潭虎穴!”
姬梓涵渾身發抖,怎麼就被胡輕侯知道了呢?這可怎麼辦?
她臉色慘白,現在說隻是路過有人信嗎?
曹躁厲聲道:“我等就是來殺胡輕侯的,今日來了,就沒想活著回去!”
姬梓涵又是佩服又是憤怒地看著曹躁,雖然你的忠義讓我佩服,可是好漢不吃眼前虧啊,戰略撤退會死啊?
一群門閥貴公子貴女一齊叫嚷:“風蕭蕭兮易水寒,壯士一去兮不複還!”
姬梓涵看著眾人悲壯的神情,心中一團火焰漸漸燃燒。
圍住車隊的人群中有人叫道:“莫與他們廢話,帶他們去見胡縣尉!”
數千人叫著,將馬車中眾人拖了下來。
曹躁厲聲道:“莫要碰我!我自己回走,不就是死而已嗎?曹某難道會怕死?”大步而行。
一群貴公子貴女仰麵而笑:“孔曰成仁,孟曰取義,今日是也!”甩衣袖,跟在曹躁身後,衣衫筆挺,腳步穩健,絲毫不見倉惶。
姬梓涵眼睛都冒光了,大步跟了上去。
長街上,胡輕侯坐在高台之上,冷冷地俯視車隊的人,仰天大笑:“有‘朋’自遠方來,不亦樂乎!”
一群貴公子貴女怒視胡輕侯:“誰與你是朋友了?”
胡輕侯眼睛閃爍著詭異地光芒,一把匕首舔來舔去,獰笑道:“胡某殺人無數,沒想到一群菜鳥也敢前來刺殺胡某?”
姬梓涵心都要停止跳動了,變態啊!
曹躁大笑道:“生又何歡,死有何懼?譬如朝露,去日苦多。”
一群貴公子貴女傲然盯著胡輕侯,絲毫不減士人風度。
崔閥公子眼神如刀,厲聲道:“胡輕侯!你喪儘天良,不配做人!”
姬梓涵驚訝地看著崔閥公子,不是說好一言不發,潑水就走嗎?為什麼開始罵人了?就不怕胡輕侯殺人嗎?
王閥公子重重揮袖子,厲聲道:“胡輕侯,你毫無人性,你豬狗不如!”
姬梓涵更佩服了,想不到王閥公子性烈如此。
郭閥公子拔劍斬石頭,雙目通紅,喝道:“我郭寒山若是不能斬殺胡輕侯,當如此石頭!”
一劍砍下,石頭沒事,碎末都沒有,劍斷了一個角。
姬梓涵鼓勵地看郭閥公子,再來!
一群貴女從人群中擠出來,憤怒地瞪著胡輕侯,手指幾乎要伸到她的鼻子上:“女人當守三從四德,你知道嗎?”
“你讀過《女誡》嗎?知道女子的本分是什麼嗎?”
“你知道你給天下女子丟臉了嗎?有你在一日,天下女子就蒙羞一日!”
姬梓涵驚愕極了,想不到這幾個人竟然有此膽量,她是不是也該上前喝罵幾句?
胡輕侯大怒:“竟然有人敢在胡某的地盤大罵胡某,難道胡某的劍不鋒利嗎?來人,將他們統統拿下砍了!”
一群貴公子貴女傲然看著胡輕侯,絲毫不懼。
一個貴公子負手而立,抬頭45°角看天,道:“大丈夫頂天立地,威武不能屈,何懼生死?”
另一個貴公子輕輕歎息,道:“生者,我願也,死者,我懼也。大義當前,韋某取義求死也!”
又是一個貴公子冰山般的眼神中露出一縷溫柔:“我死之後,請諸君取我血衣回家,告訴我未過門的妻子,杜某為國而死,雖死而無憾。唯一可惜的是就是誤了她,請她早早另覓佳婿。”
胡輕侯暴怒:“你們真的不怕死?胡某要將你們的血肉一塊塊割下來!”
跳下高台,手持利刃,大步走向眾人。
“噗!”一盆冷水潑在胡輕侯身上。
胡輕侯慘叫:“誰這麼大膽?”
一群貴公子貴女厲聲道:“頭可斷,血可流!胡輕侯,我等與你不同戴天!”
姬梓涵激動得渾身發抖,想不到這些人竟然個個都是英雄好漢!
一大群貴公子貴女傲然麵對胡輕侯,視死如歸,順便拿眼角瞅姬梓涵,有這麼一個見證人,吾名當傳遍天下。
一群貴女得意無比,大家都在玩,就是不帶你,哈哈哈哈!
曹躁和曹仁內心尷尬無比,胡輕侯實在是有些過於善解人意了。
姬梓涵看著一群同行者個個銳身赴難,渾身血液都沸騰了,擼袖子,叫道:“胡輕侯,我今日要打醒了你!”
胡輕侯瞅姬梓涵,然後瞅曹仁,喂喂喂,沒這個項目啊!
曹仁麵無表情,這個家夥沒付錢,是路人甲。
一大群貴公子貴女死死地看姬梓涵,你瘋了?
姬梓涵傲然道:“大家都來自洛陽,自當同生共死!”
一大群貴公子貴女死死地看姬梓涵,誰忒麼的要與你同生共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