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次離家後,賀懷之就中了舉,後來就留在平州備考,又差人接來了母親。
後來他便結識了如今的妻子湘君,與她成親,又成為了福王府的長史。
日子一久,他漸漸忘記了童年記憶裡那堵矮牆,矮牆後那道婀娜的身影似也漸漸變得模糊。
他再次見到徐慧卿,卻是在平州的春風樓。
春風樓是青樓,慧卿表妹在這種地方自然不是去端茶送水,而是淪落為妓。
她已經接了客,不是清白之軀,而且還是平州名妓,豔名遠揚。
賀懷之之前略聞其名,卻沒想到此慧卿就是彼慧卿,這平州名妓,竟當真是他記憶的清純表妹。
那日他見到徐慧卿時,她正在一群官宦鄉紳飲宴間陪酒行酒令。徐慧卿薄施脂粉,如一枝清水芙蓉。她妙語連珠,將在場氣氛炒得火熱。
青樓也有檔次之分,像春風樓這等高檔場所,客人個個非富即貴,陪酒的□□也不必媚視煙行風塵味十足,最好是通些文墨。
有此才學手腕,亦難怪徐慧卿能紅遍平州城。
賀懷之那時候手握酒杯,可杯中酒卻撒了大半,竟似連酒杯都拿不穩。
他癡癡看著眼前的徐慧卿,卻好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後來,他當然也去見了徐慧卿。
他忍不住問徐慧卿,問徐慧卿為何墮落如此。
徐慧卿柔情似水的看著他,眼睛裡渲染了水霧般的霧氣。她告訴賀懷之,自己因為思念賀懷之,故而在母親死後變賣家產,攜金銀細軟來到平州,要投奔賀懷之。
可是徐慧卿來到平州那天,恰好遇到賀懷之敲鑼打鼓,娶吳家的女兒吳湘君。
她失魂落魄站在街邊,什麼話都說不出來了,怔怔的不知曉如何是好。
後來她被人相欺,騙去金銀細軟,畢竟她不過是個弱女子,終究沒有保護得了自己。
她不得不墜入青樓,淪落風塵。
賀懷之聽得呆住了,他聲淚俱下,問就算如此,徐慧卿為何不求助於自己?他自然會幫助她,令她不必落入這個火坑。
他還慚愧,說隻以為那些資助是姨母長輩對晚輩的關懷,沒想到徐慧卿是喜歡自己的。他將徐慧卿視若親妹,從未想過徐慧卿居然對自己有意。
沒想到最後,居然釀成這樣的悲劇。
這可真是上天不慈,陰差陽錯之下,居然釀造了這樣的悲劇。
他為徐慧卿遭遇悲痛痛苦,好似憐惜不已。
然而他口中說出的話,以及眼裡流下的淚,全部不是真的。
不錯,他是沒有跟徐慧卿私定終身。他們沒有肌膚之情,他沒有握著徐慧卿的手說非卿不娶。可這一切,無非是礙於名節,私相授受這四個字是多麼的不堪,賀懷之不想領受,徐慧卿也是個懂事的女子。
但他穿著徐慧卿做的鞋襪衣衫,喝著徐慧卿燉的湯水補品,看著徐慧卿那含情脈脈的眼光。其實他是知道的!他又不是真是一塊木頭,又怎麼能感受不到徐慧卿的情意?
那些小小的,淺淺的曖昧,雖然沒有說出口,對於年輕男女而言卻是心照不宣。
若這些男女之間沒捅破窗戶紙的曖昧尚可辯駁,那麼賀懷之對於徐家救助的辯駁,簡直可以說得上是強詞奪理了。
同姓為堂,異姓為表,所謂一表三千裡,自來血脈親近跟姓氏有很大關係。
就像他是賀家旁支,故而就算是家境清貧,那族中公學也向他開放,讓賀懷之能夠啟蒙讀書。
至於姨母,將房子低價租給賀家已經足夠有情有義,一個不同姓的姨母為了賀懷之讀書大計賣田賣地,這種超額投資是但凡懂人情世故的人都明白的。
姨母並不是作為一個親戚對賀懷之施恩惠,而是將賀懷之當作女婿來投資。
賀懷之既然接受了這份投資,按照道理而言,他應該取徐慧卿。
可是,賀懷之卻並沒有。他娶了吳家女,湘君姿色平平,卻十分賢惠,兩人婚後也是其樂融融。
他跟徐慧卿既無婚書,又無肌膚之親,隻不過是一些心照不宣罷了。
故而他縱然娶了湘君,也並不覺得會有什麼問題。
哪怕姨母找上門來,加以質問,他也可以用一切皆是誤會來解釋,就像此刻自己在徐慧卿麵前的說辭。
賀懷之也並不覺得這件事情有什麼難解決的。
再者女子名節十分重要,他不信姨母真能將此事扯出來,鬨得沸沸揚揚。更要緊的是,在賀懷之的印象中,姨母母女一直是斯文體麵的人。
無論怎麼想,他都不覺得自己娶吳湘君會有什麼問題。
然而徐慧卿卻委身為妓了。
他看到徐慧卿委身為妓那一瞬間,手中酒水灑出大半。這並不是因為嫉妒,而是因為恐懼。
當徐慧卿委身為妓之後,這事情的性質頓時就不一樣了。
姨母對他有此恩義,自己卻讓表妹淪落煙花之地,這是怎麼樣的無情無義,又是怎麼樣的駭人聽聞,他又是怎樣的寡廉鮮恥。
彆人會想,徐家為供養他賣田賣地,而賀懷之已經是四品長史了,竟未曾有絲毫探問?他不思報答,甚至,連恩人之女淪落風塵都不知曉。
雖然這確實是事實,他確實從未探問過姨母家近況。
但是,若姨母家猶自好好過日子,這一切本不是什麼問題。
他想徐慧卿為何如此愚笨,不肯尋自己求助呢?至少他能把徐慧卿安置為外宅。雖然吳家勢大規矩多,可湘君這個吳家女卻十分的賢惠。
隻要自己加以懇求,湘君也會同意納徐慧卿為妾的。如此妻妾和睦,也不失一樁佳話。
然而到了現在,這一切都給毀了。
徐慧卿已然淪落風塵,這一切已經是個笑話,這已經是個駭人聽聞的醜聞。
那些達官貴族會對徐慧卿溫柔的笑,席間也是會跟徐慧卿談笑風生。然而,那終究不過是男人找樂子,沒有男人會真正看得起這樣的□□。
一片玉臂千人枕,半點朱唇萬人嘗。
徐慧卿終究是清白被玷汙,從此白玉有瑕,不再是個乾淨的女孩兒了,她這一生已經毀了。
而他之所以來尋徐慧卿,是為了探徐慧卿的口風,想要知曉徐慧卿有無說出自己身世,已經曾經跟自己發生過的那些糾葛。
而此時此刻,徐慧卿仿佛根本沒看出賀懷之的狡辯,以及賀懷之看似深情外貌下那些計較和盤算。
她看著賀懷之眼神裡沒有一絲一毫的埋怨,隻有一種款款深情和無奈。
“賀郎,這一切又怪得著誰呢?隻能怪我們之間情深緣淺。我終究是個女兒家,有著屬於自己矜持,故而許多情意竟並不能與你明言。故而你絲毫不知,隻將我視為親妹。”
“不錯,那時我自然可以尋上你,並且讓你庇護於我。可是那時候你新婚燕爾,我怎麼能打攪你,我怕你家中新婦會見怪於你。我也打聽過,吳家是本地大姓,我恐你根基未穩,我怕你受儘委屈。”
“從小,我便看著你如何的寒窗苦讀,是多麼的辛苦努力。為了光耀門楣,你又做出多麼的努力。我心疼於你,又怎麼能讓你這一切儘數化為烏有?”
“不,賀郎,我不能尋上你,不能讓人受到一絲一毫的傷害。我不能讓你跟我扯上關係。如今我人在青樓,我從來沒有說過自己的身世,彆人皆不知道你跟我的曾經。事到如今,我能見你一麵,我亦是心滿意足。”
她含淚微笑著看著賀懷之,說道:“我死了也不冤枉。”
當徐慧卿說出這句話時候,她含淚的眼在閃閃發光,就如碎鑽,如美玉,如天上星子。她是那樣的美,是如此美豔不可方物,是賀懷之那個平庸妻子絕對不能與之相比的!
可是這樣的美,又透出了將死的淒絕。
賀懷之已經聽出了徐慧卿嗓音裡的死誌。
此刻他們站在高樓之上,樓下是瀲灩湖水,徐慧卿已經向這一片湖水望過去。而賀懷之呢,也知曉徐慧卿根本不會水。
有那麼一瞬間,賀懷之想要伸出手,想要救下慧卿。
可他腳踏出了一步,就又生生頓住了。
因為他想到了自己此刻來這兒的目的,他發現,也許慧卿死了,對自己有最大的好處。
這是這件事情最好的解決方式。
一個女子清白被汙,又何必還活著呢?她這樣兒活著,又還有什麼意義?
不如一切歸去,就這樣死了,那終究是一了百了。
於是他沒有去看徐慧卿了,他看著天邊的月。天空一輪滿月,是如此皎潔。不知為何,今日的月亮十分的大,大得令人覺得妖異,讓人失智。
就是在這樣子的月色之中,徐慧卿一躍而下,從春風樓的第九層跳下來。
然後,賀懷之頓時醒了!
那已經是一年多前的事,那個夜晚淒豔夢幻得仿佛不真實。那晚的月亮大得嚇人,月光宛如牛乳一般傾瀉在天地之間。
就是在那樣的夜晚,他眼睜睜的看著徐慧卿的死,看著徐慧卿香消玉殞。
此刻他醒過來,明明是夏初炎熱之際,他也生生的出了一身冷汗,後背儘數都是汗水。
賀懷之隻覺得口乾舌燥,匆匆拿起一旁水壺,給自己口中灌入幾口涼水。
想到了徐慧卿,賀懷之忽而有些傷感。
死人是最美的白月光,到了如今,賀懷之竟也禁不住開始懷念起來。
他委實沒有想到表妹愛自己愛得那麼深,甚至可以做到這一步。早知道,自己就納她為妾,也不至於落到如此的地步。
而在這之前,他一直看錯了徐慧卿吧。
他們小時候第一次見麵,徐慧卿還是個溫溫柔柔的小姑娘。徐慧卿說話那麼溫柔斯文,仿佛性子很好樣子。
說是表妹,其實徐慧卿隻比他小三個月。
他是個溫吞、內斂的性子,有些事情無可無不可,平時十分乖順聽從母親的吩咐。感受到徐慧卿的熱情,他也並不是那麼抗拒徐慧卿。
可他總覺得,徐慧卿心思並不是那麼簡單。
她仿佛很聰明,看書比賀懷之看得快,甚至理解得比賀懷之透。她麵上雖然柔和,可實際上是個很有主意的一個人。
甚至賀懷之的前程,就有徐慧卿一步步推動謀算的身影。
一個小女孩兒,就能遊說姨母資助自己。是她讓自己不單單在賀家學堂讀書,要去拜訪名家大儒,要去結交真正能幫得上忙的同窗。
還有便是,打動名師董公那篇策略,是徐慧卿幫他寫的,他不過謄抄一遍。
甚至她還細細問董公授課內容,因為董公會參與出題,她為賀懷之猜題壓題。
其實他的資質始終要差一點,如果沒有徐慧卿幫襯,他是不能中舉的。
等他中舉之後,徐慧卿給他寫過信,說要助他繼續高升,之後會試、殿試,她一定竭儘心力幫襯。
可賀懷之卻把這封信燒了。
他已經受夠了,而且他實在沒有太大的進取心。中舉之後,他其實已經心滿意足,覺得小富則安。
他不能娶徐慧卿為妻,因為他感覺徐慧卿野心太盛,所圖的是大富大貴。
他甚至覺得,徐慧卿其實並不愛自己。
因為徐慧卿是個女兒身,再有才學也不過是隻能守在方寸之地。而本朝,卻沒有女子參加科舉的先例。
所以徐慧卿挑個好拿捏的丈夫,一步步通過他實在自己抱負。
自己不過是徐慧卿向前進的道具。
吳家看重了他,將女兒許給賀懷之。賀懷之固然也是貪圖徐家權勢,可他其實也是對吳湘君十分滿意。
吳湘君既無驚世之才,又無殊色之貌,可她雖出身大族,卻篤信以夫為天,對賀懷之這個丈夫十分恭敬尊重。
賀懷之對這樣妻子十分滿意。
湘君雖然平庸,但想法不多,沒有許多不切實際的妄念,給他一種踏踏實實的感覺。
他在湘君跟前,終於也是緩過勁兒來。
徐慧卿確實太過於讓人窒息了,讓賀懷之想要擺脫她,甚至刻意彆人不見。
他更沒想到,自己躺平過日子,卻迎來了福源機緣。
福王王妃吳氏也是出自這個吳家,不過賀懷之有自知之明,本來也沒想過去巴結。
但他不巴結,吳王妃倒是挑中他了。
王府長史看似有四品官,但是其實是個很尷尬的位置。大胤並不允許藩王囤私兵,名義上也不能乾涉封地官員任命,所以其實藩王們的位置是有些尷尬的。像福王這種放飛自我,開開心心當富貴鹹魚的人還好。這但凡有些誌向,隻怕這位奪位失敗皇子就會心情抑鬱。
那麼藩王如此,藩王身邊的長史之位也是如此微妙。
有進取心的進士是絕不願意侍奉藩王,成為長史,一般多挑沒什麼野心舉人任職。
既然如此,便宜誰還不如便宜親戚。
賀懷之看著也是個老實本分人,吳王妃覺得多個自己人固然不錯,可若橫行霸道恣意妄為連累自己就不好。那麼安分的賀懷之就比較符合吳王妃的要求,因而向福王舉薦。
福王雖不能乾涉州縣政務,任命王府長史權力也還是有的,因此賀懷之居然因此撿了個四品官當當。
這一切本來是這樣安順和美好,可這一切卻都讓徐慧卿給打破。
美麗的慧卿,聰明的慧卿,她終於死在那個月光皎潔的夜晚,消失在天地之間。
沒人尋到過她的屍首,因為明月樓旁邊那個湖暗潮洶湧,甚至有水道通入江中。
於是徐慧卿就消失了,似乎化作煙雲水汽,就這般消失在天地之間。
她沒死之前,賀懷之覺得她壓迫得自己喘不過氣來。
可當她死後,賀懷之才回憶起她的美麗和耀眼。
人選擇自儘,便是以死贖罪。哪怕徐慧卿生前賣身,白玉有瑕,可當她死了後,慧卿表妹又重新變得清白和乾淨了。
回憶起這一切,賀懷之不覺失魂落魄坐著,這樣兒怔怔發呆。
這時候下人卻來回稟,說陳州的林姑娘已經到達了福王府。
賀懷之頓時回過神來。
這位林姑娘善於斷獄,因福王礦上發現了一具高度腐敗的屍體,鬨得人心惶惶,故而福王將這位林姑娘請來。
賀懷之想到那具高度腐敗的屍體,眼中驀然流轉了一縷幽光。
然而他收斂了神色,又給自己灌了一碗冷茶,接著就去迎接這位遠道而來的嬌客。
當賀懷之踏出房間時候,他遇見了王府幕僚尹惜華。
尹惜華不但有傳奇的身世,還有出挑的容貌,以及出色的口才。最近福王十分倚重於他,對他甚為看重。
賀懷之看在眼裡,也是對尹惜華客氣幾分。
反正尹惜華不可能有任何有品階的官職,絕不能威脅於他。既然如此,客氣幾分又有什麼要緊呢?
不過今日尹惜華仿佛格外耀眼和漂亮。
縱然早知曉尹惜華是個美男子,賀懷之覺得今日的尹公子似乎也要更漂亮一些。故而賀懷之忍不住說道:“尹公子,今日可謂光彩照人,仿佛更加俊朗。”
尹惜華確實打扮過,他有修眉,打理了自己發型,挑選了合適的衣衫。
聞言,尹惜華不覺微笑說道:“有一位故人來此,自然亦是要鄭重其事,絕不能以含酸的姿態來迎接她。”
賀懷之這才想起,尹惜華曾經在顧公門下求學幾年。那時尹惜華正是失意之際,得顧公收留,學習過刑名斷獄之術。那麼這樣一來,這位遠道而來的林姑娘和尹惜華也正是舊識。
賀懷之微笑:“既是舊識,想來尹公子是準備與我一並相迎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