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府外相應, 尹惜華想著自己有些日子未曾見到林瀅了。
然後他就看到林瀅輕巧的從馬車上下來。
少女身材輕盈如一片靈巧的羽毛,穿著一身淡藍色衣衫,衣飾既簡單又大方。那一張巴掌大小的秀麗臉頰之上, 一雙動人的杏眼也是盈盈而生輝。
林瀅唇角泛起了一絲淺淺的笑意,清脆喚道:“師兄——”
不過幾月不見,尹惜華覺得林瀅仿佛又有所改變。
這個年齡的女孩子,本來就處於成長的時間段。在一年之前,林瀅還會因為親眼見到蘇煉殺個犯人而發病。
可是現在,這麼一雙清涼的杏眼卻如洗滌後的玉石,開始變得沉潤動人。
林瀅像是一枝動人的花, 令尹惜華眼底伸出流轉一縷晦暗的情緒。
這張明媚可人的麵孔上如今透著歡喜欣喜,是故友重逢的歡喜欣喜,故而尹惜華臉上亦綻放了故友重逢的歡喜欣喜。
然後馬車之上, 又下來一人, 正是衛瑉。
衛瑉在馬車上一下一下打瞌睡, 頭發有些亂糟糟的。不過他是個要麵子的少年郎,用手指理順了發絲, 方才從馬車上下來。
他端莊而矜持見禮,以顯示家教風度。
林瀅想起衛瑉方才在車上打瞌睡的樣子,再看這位貓眼少年如今硬凹出來的樣子,唇角忍不住冉冉綻放一絲笑容。
不過這笑容綻放一半, 又生生忍住,一副想笑又不好意思笑的樣子。
尹惜華溫文爾雅笑著, 說道:“這位就是衛小郎?果然是衛氏子孫,氣度不凡。我離開幾月,如今看來,你跟阿瀅也已經頗有默契, 真是極好。”
他看出林瀅跟衛瑉相處得也還不錯,也已經有一些默契了。
自己離開之後,也很快會有另外的人填補自己位置。顧公何許人也,他怎麼會缺追隨之人。
林瀅不知怎的,覺得尹惜華嘴裡說極好,但大約並不真的如何歡喜。
不會吧不會吧,師兄這種冷靜的人,也會酸溜溜的計較自己離開後很快有人填補他的位置?
衛瑉剛來時候,是有些不討人喜歡之處,為人也彆彆扭扭的。
桃子有點兒暗戀尹惜華,小姑娘有些不能接受這麼快有人填補尹惜華的位置。所以第一次出任務時候,桃子隻給阿瀅準備了點心,沒有衛瑉的份兒。
若換做尹惜華在時候,桃子會準備雙份。
可憐衛瑉這個天然呆,那時候他根本沒感受到自己有點兒不受歡迎吧。
不過後來大家相處久了,林瀅覺得衛瑉為人也不錯,桃子也想開了,於是大家成為了自己人。
於是這一次,桃子也準備了雙份點心。
衛瑉路上還咬著桃子準備的小餅,稱讚了桃子的手藝。
這些念頭流轉間,林瀅盯著尹惜華平靜如水的麵容,一時又覺得自己怕是想得有些多了。
最近她的腦補顯得有些過於發達。
福王是個十分喜歡聚會的人,為了林瀅的到來,還特意開設晚宴,如此宴請。
這陣仗本來還搞得林瀅有些不自在,還是尹惜華安撫於她:“王爺就是這樣子的一副性情,他為人豪爽,最喜聚會,時常請人飲宴,是個好客之人。阿瀅不必在意。”
林瀅聞言,也不覺輕輕鬆了口氣,如此領受了這件事。
聽師兄口氣,福王還是個性格很不錯的上司。如此看來,師兄在福王府過得也很不錯,林瀅心裡也是禁不住替尹惜華開心。
是的,她替尹惜華覺得開心。
因為不知怎的,她覺得如今的師兄要比跟在顧公身邊要開心。
尹惜華如今身上散發出一縷光輝,好似有一種熱情,似乎因為什麼亢奮歡喜不已。而這樣的光輝,在尹惜華呆在顧公身邊時,林瀅並不能感受得到。
當然這亦是讓林瀅的心尖兒泛起了一縷淡淡的古怪,不過她終究並沒有深思。
她覺得師兄開心就好,也許師兄真的喜歡鹹魚舒適的生活呢?鹹魚又沒有什麼錯。
然後在晚宴之上,林瀅就見到了師兄的新上司福王。
作為當今陛下疼愛的幺兒,其實福王也十多歲,快到四十了。
不是言情小說裡麵那種過分俊美的皇子,福王其實生得十分和氣寬厚,而且,他還有點兒微胖。
所謂身寬體胖,一個人若吃好喝好,又沒有什麼事情需要操心,長點體重也是很正常的事。
他果然如尹惜華說的那樣,是個開朗的胖子,也十分健談,跟桃子一樣喜歡聽林瀅講點兒詭異的案子。
在場陪同飲宴的王府屬官們也都見怪不怪了,也不知道他們是不是真的喜歡頻繁團建。
酒過巡,歌舞姬退下之後,尹惜華上前說道:“王爺,惜華今日為府中尋到了月下飛仙圖,正可趁著貴客在此,賞玩此話。”
福王眼睛頓時一亮:“尹卿真是深得我心!”
就像林瀅聽過的傳聞一樣,福王十分著迷那些怪力亂神之說,放現代估計便是恐怖片加鬼片愛好者。
尹惜華早就安排好了,輕拍兩下手掌為號,便有人抬來畫架,再小心翼翼將這副畫展開展示。
在下人這麼操作時候,尹惜華還繪聲繪色講述這副月下飛仙圖的背景故事,以此烘托一下氣氛,增加一下娛樂性。
“這幅畫,是平州有名的書畫聖手孫蘊所畫,此畫不但與孫蘊之前作畫風格截然不同,這其中還有一個十分詭異的故事。”
“孫蘊少年成名,才名遍平州,一手好丹青在平州文壇也頗有名氣。然而年少成名,也總是會有些壓力。兩年前,孫蘊忽而性情大變,他突然覺得自己之前之作並不能如他的意,那些都是平庸作品。可怎樣畫出一副令人心折的作品,他亦不知如何下筆。”
也就是說,藝術家突然遇到了瓶頸期了!
“他變了,突然間畫不出畫。便算平州城權貴重金相求,他也閉門謝客,不肯多畫一筆。孫蘊甚於與曾經的故交儘數斷交,不肯加以來往,儼然一個與世隔絕的隱士。這樣的情景,一直持續到一年前。”
“那天月亮很大,月光如牛乳一般灑遍大地。心情抑鬱的孫蘊來到了春風樓飲酒,當他抬起頭時,便看到一個仙子從月下輕落,灑淚飛入凡塵。這副畫麵頓時深深烙印在孫蘊眼裡,激發了他無窮的靈感。”
“這世上並無仙子,至於墜落而下的女子,是當時平州一個出名的妓子徐慧卿。她是春風樓最出挑的美人兒,出落得花容月貌,據說有仙人之姿。平州城許多達官貴人都還記得她動人的風姿,並且因為她年紀輕輕就香消隕玉,因而惋惜不已。如此佳人,就在這樣的年紀結束了自己生命,誰也不知曉是為什麼。”
“又或者這徐慧卿當真是天上的仙子,如此誤入世間,又這般離開。她墜入水中,就這般消失了,連屍體都好似化入了湖水和月光中,根本無法尋到。這樣的美人兒,又是這般離去。就好似她來到人間,也無非是為了渡劫,突然而來,又這樣而走。”
“更不必說徐慧卿死的那日,天空一輪明月出奇的大,比平時更為皎潔。那樣的月亮,當時許多人都瞧在眼裡的。”
“那時候孫蘊看到這樣子的場景,頓時深深為之震撼。一年不曾拿筆的他,忽而有了重新作畫的衝動,故而又拿起了自己的筆。他閉門作畫,用了幾個月的時間,做出了這副月下飛仙圖。”
“據聞孫蘊為了畫這副畫如癲似狂,他性情大變,原本性子十分溫和的他,突然變得脾氣暴躁。家人稍加打攪,他必定厲聲嗬斥,誰也不能打擾他作畫。”
“待這幅畫現世,整個平州畫壇都為之震撼。這副畫畫風詭譎、淒美,帶著一種難以形容的魔力。據聞此畫現世,便有一種攝人心魄的魔力。當時有人欲出萬金購買,卻仍被另外的人高價已奪。據說,誰看到這副畫,都會被這幅畫所吸引,並且為之癡迷。”
“而這副畫幾易其主,據聞每任主人都遭遇不幸。此物不吉,留在王府恐怕也是會留有所不吉。故而此畫今日賞鑒之後,最好是送入佛寺供養。如此借助寺中清聖之氣,以此化解此幅畫的邪氛。”
此刻畫架已經擺好,下人已經取來卷軸,如此緩緩展開,掛在畫架之上。
尹惜華的口才非常的好,也是令在場之人好奇心攀升到了頂點。
林瀅自然並不信這些怪力亂神的事。就比如徐慧卿死時候,那天月亮仿佛特彆的大,平州城許多人都瞧見。也因為如此,徐慧卿的死頓時浮起了一層神秘的光彩。
可這種天文現象也是可以解釋的。
這種超級月亮,是因月亮靠近地球近端所導致。若那時剛好的滿月,這月亮也是會顯得格外之大。
但就算如此,林瀅也被尹惜華的描述吊起胃口,也想看看這幅月下飛仙究竟是怎麼樣的一幅畫。
仿佛也沒有人留意到賀懷之麵上的古怪。
這位王府長史臉色十分難看,他雖竭力忍耐不露痕跡,可是卻仍顯麵色十分難看。
他端起了酒杯,咕咕往自己唇中灌了一杯酒,雙頰也浮起了一層潮紅酒氣。
賀懷之容貌談不上俊美,卻也算得上清秀,而且性子也尚算溫和。可是如今,賀懷之看似溫和的雙眼中,卻掠動了一抹利光。
孫蘊花了幾個月時間描繪的月下飛仙圖是尺寸不小的橫畫,他用的是四尺整紙,換算下來是136*68cm,加上裝裱,畫幅更為顯寬。
如今這幅畫緩緩展開,讓仆人小心翼翼掛在畫架上。
孫蘊不但描繪了徐慧卿這位月下飛仙,還畫了當時春風樓附近的建築風物,甚至飲酒作樂客人被徐慧卿這位飛仙驚到樣子也被孫蘊描繪下來。
林瀅也是第一次看到畫中的徐慧卿。
畫中女子衣袂翩飛,似與雲霧縈繞在一起,如鬼如仙。
一個女子投水而死的死亡,也被美化成月下魂歸天地的飛仙。隻不過若真是仙女歸天的意境,為何這副畫最後卻有不吉的傳聞。
這副月下飛仙圖確實鬼氣森森,帶著幾分詭譎和淒豔。
然後,然後林瀅就看出了浸出來的一點紅。
席間亦發出了一聲受到驚嚇的尖叫!
發出尖叫的是福王的小妾清娘,她有一副好嗓子,靠著動人的歌喉勾著福王寵愛不衰。
可是如今,這送人嗓音發出的尖叫卻顯得有些刺耳。
清娘尖叫著,顫抖著指著這副月下飛仙說道:“血!有血!月下飛仙裡的徐慧卿流血淚了!”
當然看到這一幕的不僅僅是清娘一人,隻是清娘膽子最小,最不淡定。
在場飲宴的客人看到了,甚至林瀅也看到了。
畫中人本是死物,可如今飛落的徐慧卿眼下生生浸出了一縷血痕,豔紅如胭脂,赫然便是浸透出的血淚。
這樣血痕之前本沒有,是這副月下飛仙展開後浮出來的。
賀懷之雖沒有跟清娘這般叫出聲,可他麵頰已經如雪般蒼白,竟無半點血色。他手中酒水已經打翻,殷紅如血的葡萄酒流淌幾麵,一滴滴淌落,弄汙了賀懷之的衣襟。可此時此刻,賀懷之卻好似癡了一樣,竟似渾然不覺。
他此刻哪裡有心思留意酒水汙衣。
賀懷之眼前仿佛又浮起了徐慧卿的樣子,他想起了小時候那堵矮牆,想起小時候自己踮起腳往牆那邊看。
然後他看到了小時候的徐慧卿,看到徐慧卿那一雙黑白分明的美麗眼睛,宛如白水銀裡包著黑水銀。
他全身在顫抖,眼中透出了一種恐懼之色。
哪怕他內心不斷安撫自己,說慧卿是愛著自己,甘願為自己犧牲的,她死了真是令人惋惜啊。
可他不願意承認,自己內心深處其實對徐慧卿充滿了懼怕。徐慧卿生前不恨自己,可是徐慧卿若是死了呢?死人就什麼都知道了。
況且自己那時候還——
他口乾舌燥,隻覺得好似喘不過氣來。
而這時候,林瀅卻是無畏向前,去檢查這副畫中人流血淚的畫。
衛瑉擔心林瀅,亦是如此跟上。
衛小郎警惕的四處張望,似擔心真有什麼惡鬼。
林瀅檢手指撫摸這副月下飛仙,摸過了這幅畫流血之處,這手指所觸之處,亦是有一些濕潤之意。故而林瀅查一番之後,心中已是有數。
她轉過身,對著福王說道:“王爺不必擔心,此地並沒有什麼鬼魅作祟,隻不過這畫是被人做了一些手腳。”
此刻王妃吳氏已經死死攥緊了福王手臂,那愛妾清娘更驚恐不已偎依上福王。福王固然左右擁抱,卻大感煩惱。
得聞林瀅此言,福王頓時眼睛一亮,有幾分急切說道:“林姑娘,究竟是怎麼一回事,你快快道來。”
林瀅回道:“其實這不過是江湖術士欺騙百姓的一些手段,王爺身驕肉貴,自然無從得見。這民間若有神棍裝神弄鬼,這其中有斬鬼的把戲。就是在黃紙上塗了黃薑水,黃薑水乾後自然亦是瞧不出來。可若再在斬鬼的木劍上塗上白堿,桃木劍揮舞之際,黃紙頓時會被斬出鮮紅,如斬鬼後流血一樣。”
“同理,月下飛仙之所以流血淚,亦是同樣手段。方才我看到仆人把花架抬起來時候,地上已經做好標誌方位。師兄是個做事仔細的人,為免展示時候出什麼岔子,必定事先排練,甚至定好方位。如此一來,這幅畫擺放位置才最方便王爺評鑒,不遠不近。”
“所以有人做了手腳,在畫上用薑黃水塗抹後,又在定好方位畫架上方做了一個小機關。”
林瀅抬手,一滴水滴落在林瀅的手背上。
這無色的堿水,是從上方滴下來,滴落在畫上。
當然這滴水位置也不可能那麼完美精確,隻是水滴落畫紙之上淌落浸潤。這沒有薑黃水塗抹的地方被水打濕也不會生出殷紅血痕,唯有墜落的徐慧卿眼下做過手腳部位會浸出嫣紅。
衛瑉飛身掠向橫梁,下來時候手裡已經有一枚竹筒。
竹筒塞了棉花油蠟封口,引出一道細線,水珠浸透這根線後在線端慢慢變大,就會不著痕跡滴落一滴水。
然後嫣紅的血痕就會透出來,造成如此之詭事。
伴隨林瀅如此解釋,福王方才緩過神來,安撫似的拍拍王妃肩頭,然後說道:“林姑娘果然心思機巧,善於解密。若非如此,尹卿也不會向本王推薦於你。”
林瀅倒是稍微吃驚了一下,沒想到自己這次來平州,還有師兄替自己舉薦呢。這可真是出乎林瀅意料之外。
不過林瀅雖加以解釋,但鬨出這等事端,福王也不免興致全無。
這一場宴會草草收場,尹惜華提著燈籠送林瀅、衛瑉去福王府早就安排好的居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