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想要安慰幾句,不過話到唇邊,她終究沒辦法說出來。
自己對顧公是敬重有餘,親近不足,有些話是難以說出口,因為顧公平素個很嚴肅的人。
不過就算這樣,顧公亦是林瀅此生最為敬重之人。
如此過去幾日,倒有一樁好事落在了林瀅身上。
因林瀅連破幾案,名聲漸長,朝廷竟下達封賞,使林瀅得了從七品女典官職,聽從顧公調令,行斷獄驗屍之事。
若換做去平州以前,林瀅必定是會十分開心,可如今她卻禁不住長籲短歎,內心之中更有些不是滋味。她總覺得事情沒有辦得很漂亮,卻得了這樣厚賞,心裡很是過意不去。
衛瑉笑道:“這是特封官,不算常封官。所謂常封官,便是指有正式選拔製度選出的的官員,選拔有例可循。所謂特封官,便是官職並非官府常例,或為恩賞,或為特事特辦選拔的人才。此等特設的官職並非常設,以後未必會有。”
這其中最大改變,就是如今林瀅已經不是顧公私聘的幕僚,而是實實在在吃上了官家飯,日常工錢也是從公中出。
衛瑉知道她為平州的事,故意假裝不知曉:“我考入經武堂,經武堂的學員也不過是個九品武備,你如今品階可比我要大了,真是了不起,不要悶悶不樂了。”
白芷更微笑:“你們瞧錯阿瀅了,她是擔心升官之後要請咱們,舍不得這筆銀子。”
桃子更喜滋滋說道:“怎麼著也得請我們去福意樓,彆的我們可不去。”
林瀅想不到他們一堆人這麼著緊促進陳州消費。
不過大家一起哄她,林瀅也不好意思不開心了。
林瀅:“說什麼呢?請福意樓吃飯而已,隻要大家不浪費,點菜量力而為,我有什麼不可以?”
幾人這般笑鬨,顧公從走廊這般望過去,瞧著幾個少年人笑鬨聲,也禁不住微微笑了笑,並未上前打攪。
自家人知曉自家事,他知曉自己平日臉黑,最好還是不要去破壞氣氛。
等林瀅正式吃了公家飯沒幾天,就有新的出差任務向她招手。
當初楊炎在陳州當兵馬都監,楊大人沒乾多久,就轉職去了彆處。不過就算這樣,林瀅的能力也給楊炎留下了深刻印象。
林瀅年紀小,卻乾練、沉穩,並且守口如瓶。
故而如今鄞州世族出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尷尬問題,楊炎便寫信舉薦,覺得林瀅是個很好斷是非的人選。
本朝世族以尹、溫、楊、陳四姓最為尊貴。溫青緹身為溫家女兒,那她的夫君,自然也是四者中之一。
六年前她才十一歲,本來還是個小女孩兒,但家裡已經議論著,將她許給尹惜華。隻不過那時候她實在還小,故而溫家準備過幾年在她及笄之後,再正式議親。
當然後來尹惜華出了事,這件事情就被隱了去,也未曾再提。
溫家嬌養的女兒,自然絕不能再嫁給一個一無所有的尹惜華。可能溫家還十分慶幸,這樁婚事當時並未說實。
不過也因為這樁尷尬事,溫家決意冷一冷,之後幾年都不提溫青緹的婚事。
時間會衝淡一切,尹惜華身世的狗血事雖然很有噱頭,可終有一日,彆人都是會失去興趣,懶得再提一提了。而且不但彆人,尹惜華自己也會漸漸淡忘這件事。
好在那時候溫青緹年紀還小,也是等得起。
就算等了六年,如今溫青緹也不過十八。
而且世族講究女孩兒晚嫁,通常女子一十來歲生育,才容易誕下健康的孩子,並且母子平安。當然這個年齡比起民間,也算是偏晚了。
在這件事情上,溫青緹亦不免覺得自己家人是過分謹慎了。
其實惜華表哥是個溫文爾雅的大度的人,他胸懷廣闊,雖然遭遇巨變,卻是榮辱不驚,是世間難得的光風霽月君子。
當初他未必留意自己這個小姑娘,更不會將這件事情如何的放在心上。
如此種種,終究不過是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
當然溫青緹也並不介意多等幾年,因為在她也需要一些時間,用以消化自己對尹惜華複雜的心緒。
那麼直到如今,溫青緹已經收拾了自己心情,來迎接自己婚事。
本朝世族以尹、溫、楊、陳四姓最為尊貴。
溫青緹如今的婚約對象陳濟,就是屬於四姓中的那個陳。
天底下陳姓雖多,可他那個陳是鄞州陳氏的陳,那就非同一般了。
本朝建立而來,四姓陸續遷族於鄞州,蓋因鄞州古時被稱之為東川,是聖人之所。便算如今大胤,以時常用東川之地代指鄞州。
如此比鄰而居,溫青緹也相看過陳濟,她是願意嫁給陳濟的。
陳濟有著英俊的外貌,沉穩的性情,他不但能力出眾,而且出自陳氏長房,是陳氏一族最耀眼的明珠。
他在世族之中名聲極佳,更被世家大族一致看好,覺得陳濟是年輕一輩中最出色的人才。族中姊妹亦半真半假的打趣過溫青緹,說她注定要嫁給世族中最出色的年輕人。
而陳濟雖然平素沉默寡言,卻不缺溫柔體貼。
年前溫青緹犯病咳嗽,在家溫養也沒有用。如此久治不愈,使得溫青緹隻能在琉璃榻上養著,她不願人前失態,亦不好出門見人。還是陳濟送來調製好的蜜丸,治好了溫青緹的咳嗽。
她知曉陳濟對自己上心,前年陳濟被封經略安撫使,出行征匪,那時溫青緹曾去送過他。
彼時陳濟有些失禮握住了溫青緹的手掌,帶著一種堅定和沉穩。
他沉沉對溫青緹說道:“放心,我不會有事。”
那時兩家已經準備訂下兩人親事,陳濟顯然是願意的。當他握著溫青緹手掌這樣說話時候,溫青緹突然發現從前熟悉的陳家哥哥已經成為了一個英俊挺拔的少年郎。
他原來已經長得那麼高,有著一個挺鼻梁,生得,生得英俊非凡。
然後溫青緹心裡就微微一動,雙頰升起了一層紅暈。
她雖然同意了這門親事,可直到這一刻,她心裡尹惜華的影子才開始淡去,然後讓陳濟的身影映入自己雙眼。
不錯,陳濟沒有尹惜華那種近乎完美的精致容貌,可是卻有屬於陳家哥哥的獨有魅力。他沉穩、英武、細心,還有屬於自己的溫柔。
過去一切,她終於放下來,並且準備迎接如今這一切。
所以後來她再跟尹惜華重複,對尹惜華也隻是惋惜,隻是對幼時心境的一種淡淡惆悵了。
本來一切應該很美好,直到月前,陳濟的妹妹陳雀被接回來。
然後一切都變了。
十三年前,蓮花教主任天師自封奉天將軍,犯上作亂,鬨得轟轟烈烈。彼時陳濟、陳雀兄妹在外祖家平氏作客,卻是驟然遇事。
平氏將這兄妹匆匆托給門客江鉉,以此避禍。
誰料戰亂之中,四歲的陳雀卻是走失,從此音訊全無。
隻是那時一切亂糟糟的,江鉉欲尋也是無能為力。
任天師這場叛亂持續了整整兩載,彼時江鉉帶著陳濟在江州避禍,安頓下來後,提筆寫信告訴陳氏陳雀走失。
隻不過兵荒馬亂的,就連陳濟也一時不能回鄉,哪怕是陳氏也無力尋這位族女。
甚至連陳雀這個名字,其實也不算一個正式名字。
陳雀那時候年紀還小,乳名被成為小雀兒。因她體弱多病,便一直未曾取一個正式名字。
可現在,陳雀已經十七歲了,從鄉下被接回來。她靠著身上胎記和隨身信物這般認祖歸宗。
她是鄉下村婦養大的,明明已經十七歲,卻猶自身材瘦弱,宛如十三四歲的幼童。
陳雀自然沒有潔白的肌膚,她的頭發也又少又枯。
而且,她甚至沒有一口整齊的牙齒。
因為一個長在鄉下的小姑娘,自然有什麼吃什麼,有時候還會咬一些堅硬的果子,會把沒有長好的牙給咬歪。
至於什麼學識、教養,自然跟這位淪落底層的陳氏貴女沒關係。
現在她突然回來了,就這樣突兀的出現在所有的人麵前。
這當然會有一些流言蜚語。
但一開始,溫青緹對她卻是充滿了溫柔善意和心疼憐憫。她已經決意嫁給陳濟,是以一種嫂子的心態去見這位飽受摧殘的少女。
她想要用溫柔的愛惜,使得陳雀忘記過去,接受如今的美好,從此過上開心的生活。
第一次見麵,陳雀就像是一隻刺蝟,冷冷的偏激的看著這所有一切。
她顯得那麼的孤獨,又仿佛有些憤世嫉俗。
當她看到了溫青緹時候,她眼睛裡更流轉了一種濃濃的嫉恨,仿佛溫青緹是她仇人一樣。
明明是第一次見到陳雀,可溫青緹卻似乎從她眼中看到了一絲,一絲嫉恨?
陳雀並不喜歡自己。
可能自己成為了陳雀幻想中的敵人,也可能成為了陳雀幻想中的自己。也許陳雀覺得,如果她沒遭遇這一遭,她便會成為溫青緹這樣的人。
在良好的教養下,陳雀也會擁有優雅的儀態,如烏雲般的頭發,以及雪白的肌膚。
也許,陳雀就不會成為現在這個樣子。
但溫青緹卻並沒有在意陳雀的這份敵意,猶自願意親近她,幫助她。
一個人若經曆了這麼些事,存在一些偏激的心性也是再所難免。
她覺得日子久了,陳雀一定會感受到自己善意,因此接受自己。
可是溫青緹很快發現,也許自己錯了。
陳雀是一隻紮人的刺蝟,能把人紮得鮮血淋漓。
她送給陳雀的首飾頭麵,後麵被發現扔在泥水裡。包括她送給陳雀親手縫製的香囊,亦被陳雀用剪刀攪碎。
陳雀很不喜歡她,對她仿佛有一種說不出的厭憎。
這位歸來的小雀雖然跟每個人都格格不入,但是仿佛特彆不喜歡她。
溫青緹原本應該生氣的,不過她終究沒有。既然陳雀不喜歡自己,那她便離遠一些。有些人本來注定沒辦法親近,也沒必要彆人一定要接受自己。
並不是你禮貌又善良,彆人就一定要喜歡你,若不喜歡就是人家不對。
溫青緹畢竟是個體貼大度的人。
可陳雀雖不願意跟溫青緹親近,卻仿佛並不願意放過溫青緹。她對溫青緹似有一種特彆的不喜歡。
然後她就開始對溫青緹說謊。
她說的第一個謊言,是自己失蹤的真相。
“當時叛匪在追我們,因為我是個累贅女孩子,當時叔叔帶著我們兩個,覺得我是累贅。於是他一伸手,就將我推下去。我落在地上,哥哥也沒理我。你以為我哥哥,是什麼好人?”
溫青緹並不是一開始就不相信她
一開始,她被陳雀說的真相震驚了,她沒想到居然會發生這樣事情。
不過兵荒馬亂之時,為了求生發生什麼樣事情也不足為奇。
可能陳雀說的就是真相,而自己要嫁給陳濟,故而被陳雀仇恨。
她還跟陳濟不冷不熱鬨了大半個月彆扭。
直到她窺見陳濟強勢質問這個妹妹。
他問陳雀對溫青緹說了什麼。
陳雀卻顯得得意洋洋,仿佛拿捏住陳濟樣子:“哥哥放心,我什麼都沒有說,我不過是跟她說,你逃走時候把我推下了車,嫌雀兒是個累贅。這種自以為是的聖母娘娘,便當真了,給你許多臉色看,我都要笑死了。”
陳濟冷冷的看著她,竟似一句話都說不出來。
可陳雀卻是得意洋洋,耀武揚威:“哥哥為什麼用這種眼神看著我?好似我這個妹妹,有什麼地方做得不對。你知道我這些年受了多少苦,隻要你對我好些,我可以不跟你計較,我可以饒了你。”
溫青緹出奇的憤怒了!
她沒想到陳雀能說出這樣的話,撒這樣的謊。
自己對她的親切、善意,就好似成為了一場笑話,竟成為了陳雀取笑的樂子。
陳雀怎麼能這樣?
溫青緹最終沒有走出去,因為她知曉一旦走出去,必定會跟陳雀毫無體麵的爭執一番。而她是個有修養的女子,不願意如此,更不願意自己鬨得十分難看。
不過她跟陳濟關係卻是緩和下來。
她甚至對陳濟生出了一些同情。這個妹妹對陳濟惡意滿滿,出言詆毀。偏生陳雀曾經走失過,分明吃了許多苦頭。
這樣一來,陳濟總是沒辦法太過於責怪陳雀,總是要容忍一些。
可陳雀不知道什麼心態,她仿佛造謠上癮了。溫青緹已經開始避著她,可是陳雀卻是仍然不肯放過溫青緹。
她總是尋上溫青緹,跟溫青緹說一些謊話。
比如之後她又不說自己是在逃跑時候被推下馬車了,而是說當時帶著她的江鉉刻意把她扔在了山溝了,給了一個四歲孩子一塊糖,編了個謊話讓她等,然後頭也不回離開。
那山溝之中有狼,他知曉這麼個孩子活不過明天。而且那時兵荒馬亂,隻怕陳雀也是活不下來。
溫青緹已經不相信陳雀說的那些謊話了。
於溫青緹而言,陳雀每一次的謊話都自相矛盾,針對對象也不一樣。
這說明陳雀甚至沒有費心編些邏輯周全的謊話,隻隨口如此言語,她顯然很喜歡編造這些聳人聽聞的故事。
這樣子的毛病簡直令溫青緹忍無可忍。
不錯,陳雀是受了很多苦,沒有受什麼教育,經曆也很是不幸。
可是這一切,都不是陳雀這樣做的理由。
再者一個人長於寒微,人品就一定會差嗎?自己見過阿瀅,就是個既有上進心又能乾的女孩子。
她可以容忍陳雀舉止粗鄙,不知禮數,缺乏教養,因為這些環境造就的缺點並不是陳雀的過錯。
可她不能容忍陳雀滿口謊話,心思惡毒。
當溫青緹這樣好脾氣的女孩子都不喜歡陳雀時,陳雀已經理所當然的得罪了一大票人。
很多人沒有溫青緹這樣的容忍力,在這之前就已經對陳雀失望透頂,並且十分厭惡於她。
誰會喜歡陳雀這樣的女孩兒呢?
見到她時候,隻會令人覺得說不儘的討厭。她不但人醜陋,性格也是十分可厭,可謂既粗鄙,又惡毒。誰都更願意和一些溫柔善良的人相處,不會喜歡陳雀這樣的人。
世族推崇教養、風度,各家女兒都是從小教起。
可是陳雀呢?她就像一滴墨水染在了錦緞上,看著說不出的礙眼,於是成為所謂的汙點。
漸漸的,溫青緹周圍的圈子裡就有一種說法,說這個陳雀,其實並不是真正的陳家女兒。
便算她有胎記,又有當年信物,可憑什麼就說她是陳氏血脈?她怎麼能真是出身世族?當年兵荒馬亂,一個四歲的女孩兒居然能活下來,真是一件不可思議的事情。
她真有這般貴命,那時候走失也能活下來?這簡直是匪夷所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