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下一刻,兩人方才所據位置已經被弩箭射透。
“烏啼不斷,犬泣時聞。”
“人含鬼色,鬼奪人神。”
“白日逢人多是鬼,黃昏遇鬼反疑人!”
“人死滿地人煙倒,人骨漸被風吹老。”
念這首詩的是賣茶水的老徐。
上午時分,街角的茶鋪客人也還不多。通常下午天氣炎炎時,做活兒的漢子才會來茶水鋪喝碗茶水,將自己涼一涼。
老徐是個屢試不中的老儒,如今也知命認命,開個茶水鋪子賺幾個錢養家糊口。
趁著沒什麼客人,老徐正搖頭晃腦念詩。
他五歲的孫兒涵兒隻顧著玩耍鋪子前的木馬,哪裡理會老徐嘴裡念什麼?還咕噥著爺爺又念詩了,念得也不好聽。
老徐失笑:“你這小娃兒,知曉什麼事?隻說當年,那位奉天將軍作亂時,這天下成什麼樣子?這鄞州城中尚好一些,彆處卻是人鬼不分,隻如鬼域。如今戰亂方歇,也不過十多年光景,這年輕人啊,都不記得當年慘樣子了。”
老徐是五年前遷來鄞州城的,他兒子女婿皆在當年奉天將軍所造的那場叛亂中慘死,隻留一個孫兒讓他老人家帶。
如今的老徐也到了知天命的年齡了,也沒什麼彆的想頭,隻盼這世道安寧,自己能安安穩穩的將孫子拉扯長大。
這世間百姓不就是如此,隻盼能吃幾口安樂茶飯。
不過如今這鄞州城仿佛也不太平了,出了兩樁奇怪的案子,接連有兩個妙齡少女被殺。
老徐聽到一些議論,說這仿佛是大凶之兆。
據說當年奉天將軍任天師作亂,鄞州城中也是接連發生凶案。
老徐聽了這些,心裡也覺得老大不痛快。
這鄞州城怎麼能亂呢?一旦生亂,受苦的還不是他們這些平頭老百姓。
所以老徐乾脆站起來了,氣蘊丹田,不覺厲聲道:“這朗朗乾坤,青天白日,又哪兒有鬼!”
他到底讀了幾本書,此刻覺得自己肺腑間醞釀了慷慨正氣,仿佛要能驅散魑魅魍魎。
可偏偏這時,極古怪的一副畫麵卻是出現在老徐麵前。
有兩個漂漂亮亮的小姑娘,卻容色驚慌,從街那頭跑過來。
楊蕊見這街上已有行人,不覺麵露喜色,叫道:“救命——”
她和林瀅已經跑過了老徐,跑到了有行人街道上。
然而下一刻,楊蕊耳邊聽到了一聲悶哼。
咚,咚咚——
是弩箭射中目標物體的沉悶聲音。
奇怪的是,這樣聲音仿佛與弩箭射入馬車裡不同。
楊蕊遍體生寒!
這時候林瀅拉著她驀然折身,曲折走位。
接著楊蕊終於看清楚發生了什麼事了。
老徐胸口中了三記,小腹中了一記,四枚弩箭齊齊沒入老徐身軀,生生奪走了這個真正純路人老者的性命。
楊蕊癡癡的望著這一切,仿佛不能理解發生了什麼事。
她忽而好似沒力氣了,走不動了。
可林瀅在她耳邊厲聲吩咐:“抱著那孩子,隨我一道進屋。”
孩子?看著五歲受驚了的涵兒,楊蕊反應過來。
油然而生的責任感驅散了恐懼愧疚帶來的虛軟,使得楊蕊又頓時多生了幾分力氣。
她趕緊抱住了這個孩子,隨著林瀅跑入了茶鋪之中。
衛瑉斷後,哐當關上了門。當他們入鋪躲避時,楊蕊敏銳的耳朵聽到了更多伴隨破空之聲傳來的咚咚聲。
是追殺他們的凶徒們在屠戮無辜的路人。
楊蕊手在發抖,血也在發冷。她掩住了自己抱著的男孩兒雙眼,隻覺得自己一顆心在砰砰亂跳。
楊蕊簡直不能動了,隻任由林瀅將她拽入了裡屋。
這茶水鋪分裡外兩間,裡麵是老徐祖孫兩人的生活臥房,外邊是招呼客人的茶水鋪子。
房間後麵還有一個小院,老徐在院子裡搭了個小廚房,用以日常做飯和熬煮涼茶。
本來這祖孫兒子,也有些平凡踏實的日子可以過的,可惜如今卻是身遭橫禍。
衛瑉進屋後隨手用桌椅掩門,接著三人到了弩箭射不到的裡屋躲避。
如此這樣一來,殺手若真想要殺死他們,亦隻能從正門攻入。那麼衛瑉就成為守關人,按照衛瑉所讀兵書的理解,那就是有險可據。
街道上傳來幾聲慘叫,十分瘮人,可漸漸又安靜下來。
楊蕊嗓音已經開始發顫:“他們,他們在殺人,他們已經瘋了。”
衛瑉這個大胤後備役將領此刻倒是沉得住氣:“弩為朝廷明令禁止之物,私用如同造反。連造反的勾當都渾不在意,這些喪心病狂之人哪裡還有什麼講究?隻恐怕,是早有反心,殺幾個人又算什麼?”
楊蕊忍不住看懷中的那個孩子。
涵兒親眼看到相依為命的祖父之死,如今隻雙眼發直,仿佛已經說不出話來了。
林瀅略通醫術,取了了點兒迷藥讓小孩兒睡著,也免得他繼續受刺激。
楊蕊手掌輕輕擦去了孩子麵上的鮮血,禁不住顫抖著,緩緩說道:“這都是我的錯,都是我的錯!”
若不是因為她,這些事情不會變成如今這個樣子。
這一日對於楊蕊實在太過於漫長,她也承受得太多。江興祖孫固然十分凶殘,可他們也算不得真正的人屠。
有些人可以為了達成自己的目標,殺一千人,一萬人。
無論多少人,真正的人屠都是可以殺下去。
楊蕊覺得自己錯了,一開始自己便錯了!
她不應該摻和這件事,更不應該窺探這件事,如此一來,便不會連累這些人。而這些連累了的人裡麵,有老人,有小孩兒。
她這樣子想著,渾身都在發抖。
然後這時候,一雙手捧住了楊蕊的臉頰。
林瀅一雙眼睛清而定,定而寧,那雙杏眼認認真真看著楊蕊:“阿蕊,這不是你的錯。”
“這些人,是那些凶徒所殺,而並非我們所為。我們能做的,就是讓他們付出代價。”
林瀅解釋:“想來你還不知曉,如今蘇煉蘇公子也到了鄞州。阿蕊,如若你曾向鄞州衛所告密,卻反而被梅花會知曉,這說明鄞州衛所已經不可靠。這可是件大事,所以連蘇司主也來到鄞州,關注這件事。”
這些雖然隻是林瀅猜測,但林瀅琢磨著自己也把真相猜得八九不離十。
典獄司為天子耳目,探天下秘密,鄞州自也設立了衛所。而世族裡隱匿暗湧若是想要有所作為,那麼第一件要做的事便是搞定朝廷在鄞州設立衛所。
鄞州典獄司衛所必定已不可用。
林瀅琢磨著難怪蘇煉會親臨此地。
那時在靜月湖,她遇著戴著麵具的蘇司主。那時蘇煉告訴他,自己來鄞州是為養病。
養病?林瀅可不信。在她還是個黃毛丫頭時候,就聽桃子說了蘇煉是個工作狂
那麼自己將楊蕊送過去,一則能護楊蕊周全,再來也是正中蘇煉下懷。
所以楊蕊小心翼翼猜測:“林姑娘,你也是蘇司主的人?”
林瀅答道:“我在顧公府上長大,自然不可能加入典獄司。不過與蘇司主有些交情,大家彼此之間也是很熟悉的。”
其實她跟蘇煉隻聊過幾次天,不算很熟。她吹有些交情,主要也是為安楊蕊的心。
更何況那日她跟蘇煉聊聊,知曉蘇煉來的了鄞州之後,是住在城南彆梅院。
楊蕊也聽說過彆梅院。
那院子是鄞州富商何清泉所建造,那時這處園林修得十分秀美。可惜何清泉子孫不孝,後來何家幾易其手,換了不知道幾任主人,如今亦不知曉在何人手裡。
如今蘇煉卻住入其中。
楊蕊本並不知曉蘇煉已經到了鄞州。如今林瀅不但知曉,還知曉蘇煉住在哪兒,使得楊蕊更平添幾分對林瀅的信任。
林瀅岔開話題,跟楊蕊聊聊彆的事。如此一來,楊蕊的心情也平複了幾許。
林瀅那些輕柔 的話語仿佛有什麼魔力,有著一種安撫彆人情緒的力量。
而且林瀅明明也身處危險之中,偏生還能鎮定如斯,安撫彆人。
楊蕊心裡已經有些佩服她了。
她忽而覺得,跟林姑娘一道,說不定這件事情還另有轉機。
在林瀅安撫楊蕊時,衛瑉跟林瀅兩人其實暗暗十分警惕,如繃緊的弦,一直留意著在外的動靜。
外麵一直沒有動靜,如暴風雨前的寧靜。
然後便是咯吱一聲,一片漆黑的手掌輕輕推開門扇,內勁微吐,生生將門口桌椅震開。
一道銀白色身影掠入房中,來客身軀挺拔,輕掩在銀白色的披風之下。
他輕輕抬起頭,麵頰之上帶著一張青銅麵具,將麵容儘數遮掩。
迎麵而來的,卻是一道勁風鋪麵。
在林瀅溫聲細語安撫楊蕊時候,衛小郎也沒閒著。
他就地取材,運用繩索和椅子製作了一個小機關。隻要有凶徒襲擊,他拉動繩索,椅子就會向對方砸過去。
當然此等設計也不過分去一下注意力,衛瑉趁機從側攻擊,力求迅速將之斬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