陳濟死後, 江鉉亦在獄中自儘。
誰也不知曉江鉉死前是否後悔過。因為這個計劃,江鉉失去了自己的妻子和兩個孩子,仿佛也是得不償失。
他也許後悔, 可又也許沒有。
富貴險中求, 江鉉送兒子去陳氏時候,也未必沒想到如今這個結果。
鬨得這麼轟轟烈了, 也不枉活上一場,勝過一輩子默默無聞的平庸。
蘇煉繼續說道:“一開始他與我合作,是為了鏟除溫應玄。可溫應玄死後,梅花會仍然是活著的,隻不過由明轉暗,暫時蟄伏再暗處。”
“隻要梅花會活著, 這個組織終究會緩過勁兒來,會慢慢再繼續長成龐然大物。而我和他,卻會老,也會死。人怎會活過一個組織, 總是會老,更會死。”
“後來, 他成為新一任的梅花會主人。可是他雖執掌梅花會, 卻是這個組織操縱著他,而不是他掌控這個組織。他的所作所為要符合梅花會的利益, 否則便會反噬。”
林瀅心想, 所以蘇司主會知曉,梅花會中哪一些是被迫涉入, 哪一些是該死之人。
有陳濟這位梅花會主人當臥底,是最令人內心生草的事。
陳濟加入梅花會之初,當然是居心叵測, 有心顛覆。可他一路發達,努力一把後居然成為組織頭頭,這個臥底也算是頗為勵誌。
蘇煉:“再後來,就是那次平亂之後,他眼睛已經徹底不行了。於是他知曉,無論是走仕途,還是掌控梅花會,他終將力有不逮。於是他覺得,於是他覺得何不讓自己的後半生就此燃燒。他願意以身為餌,設下局。”
“而且那時候,他還遇到了陳雀。其實真正的陳濟當年是被叛軍射死,他李代桃僵,取代陳濟所擁有資源。可能對於他而言,這其實算不得什麼。可扔掉一個年紀不大的小女孩兒,是任何有良知的人都會良心不安之事。”
“更不用說當陳濟落難時候,小雀又救了他。他是個很聰明的人,相處一段時間後,就已經猜出了小雀的身份。”
蘇煉娓娓敘述。
那時候陳濟震撼的發現,當年被扔掉的小女孩兒並沒有死。可歲月卻摧殘了陳雀的人生,使得她變得十分粗鄙。就是這個粗鄙的村女,卻因此失去了本來屬於她優雅的人生。
陳濟離開那日,小雀急匆匆的跑過來。
小雀生得並不好看,可她跑得急了,麵頰亦生出了一片紅暈,有著年輕女孩子的羞澀。
加之她刻意在陳濟麵前做出的斯文樣子,於是她縱然不美,亦有幾分動人之處。
她仰視著望著陳濟,攥緊陳濟的衣服角,帶著哭腔問以後能不能見到陳濟。
陳濟縱然看不到她的樣子,卻也能聽到她的聲音,知曉陳雀能有多難過。
那時候陳濟心裡已經有了一個答案,那個答案在陳濟心裡。
除了陳濟,沒有誰知曉。
那時候他心裡答案是我們會再相見的。
隻是你我見麵之際,就是我從天上掉下來的時候。
是了,如果陳雀這個真千金回來,他的人生就會這樣子終結了。
如果陳雀得到失去的一切,代價當然是陳濟的隕落。
等到自己身份曝光,所有一切自然宛如煙雲水汽,什麼都消失。
也許一開始,陳雀還是陳濟為自己準備的一個證據。那時候陳濟已令自己的人看好陳雀,將她好生照拂。
到了適當的時候,陳雀就能回去陳家。
他既眼疾惡化,又遇到了失蹤多年的陳雀,偏偏小雀還活著。那麼兩件事情湊在一起,仿佛就是天意,在昭示陳濟可以去死了。
陳濟也決意如此,因為這本沒有彆的選擇。
當年母親身死,他向溫懷儀求助,溫懷儀卻加以推諉,並不願意理會。這固然是因為溫懷儀秉性軟弱,並不敢與溫應玄為敵,也是因為這件事情確實茲事體大。
牽一發而動全身,這把火燒起來,誰知曉會怎麼樣?
哪怕朝廷肯饒過鄞州世族,隻恐梅花會也會將鄞州世族拉下水。除非陳濟自己是點火之人,才能將一切風波控製在可控之下。
林瀅微微默了默,忽而問道:“所以陳雀並不是在陳濟安排下回來的,是彆人安排回來的?”
按照蘇煉所言,陳雀應該如今才送入鄞州,指證陳濟身份真偽。
可陳雀卻回來得那麼早,早得令陳濟措手不及,甚至差些打亂陳濟的計劃。
蘇煉:“這是自然。本便有人想要挑撥朝廷,故而趁機送來陳雀,以此拿捏陳濟。”
對於這些,蘇煉亦並未多言,這自然是他另一樁工作任務。
林瀅咬了一下唇瓣,終於還是問出口:“那麼,陳雀是陳濟所殺嗎?”
她口中這個所殺,當然指的是是否是陳濟指使。
殺人的當然是江承,可江承背後之人呢?是否有陳濟的身影?
便算陳濟並不是因為怕失去一切而殺人滅口,可也許他會擔心陳雀打攪他這個偉大的計劃呢?
鏟除梅花會是陳濟的執念和夢想,為了實現這個夢想,他可以自己都獻祭,那麼彆人呢?
也許他覺得對不起陳雀,可能卻絕不能讓陳雀毀了自己的計劃。
一想到這兒,林瀅一顆心就砰砰一跳。
然後蘇煉回答:“不是。”
“這自然是他告訴我的不是,但如果他要除掉陳雀,不會讓江承動手,那樣會留下無數的破綻。可是,他確實不喜歡陳雀。”
陳濟不喜歡陳雀,也沒什麼不能理解。不錯,是他對不起陳雀,他也想送了自己命還回陳雀人生,可能他還心存愧疚。可這一切的一切,跟他感情上對陳雀產生好感是兩回事。
這不僅僅是因為陳雀被居心叵測的人送來,還因為陳雀對他高高在上的威脅,對他心上人的無禮。這個再次相見的“妹妹”甚至一改之前在陳濟麵前的小心柔順,而是換了一副樣子,處處咄咄逼人,頤指氣使。
而且她的存在,還在提醒陳濟曾經的卑劣,伴隨而來還有揭破身份的恐懼。
哪怕全世界唯他不配,他也管不住自己內心的不喜。
每個人心中都有一隻獸,也許陳濟在被陳雀激怒時曾經流轉了惡念,隻是他終究壓抑住自己。陳雀的生死其實都在他一念間,他有許多辦法處置陳雀,而扔陳雀回來之人顯然也並不介意陳雀生死。
可他不知道這樣的不喜,會造成怎麼樣的悲劇。
陳濟的不快讓江蓉看在眼裡,她心裡為陳濟憤憤不平,
她讀出了哥哥對陳雀的厭憎,江蓉回到家,便會跟家中的同伴講講。而在江家,她最親近的同謀也隻有一個,那便是江承。
江蓉人前裝得十分乖順,可她心裡卻有許多埋怨,將她這些埋怨一股腦的告訴江承。可能她也不知曉,這些埋怨會造成怎麼樣的後果。
她並不覺得自己這個老實木訥甚少離家的二哥能做出什麼。
一個很小時候很少跟人接觸的人,自然缺乏一些融入社會的社會化,那麼他的想法和行為就很容易偏激。
也許陳雀運氣實在有些糟糕,十四年前那場奉天之亂摧毀了典獄司在鄞州一帶布置,之後江興又足不能行,成為一個普通的老殘廢。而八年前才上任的蘇煉,自然無從窺見十四年前的血腥真相。
而陳濟幼年跟母親在外麵長大,之後又成為陳家子孫,從未回到鄞州見自己那個心性偏激的祖父。
是不知情的胡女為見陳濟,才帶著兩個孩子回到了鄞州。
蘇煉並不願陳濟身份為外人所知,故而並未在江家安插耳目。
於是誰也不知道,江家那個老人竟有如此血腥的過去。
所以當他看到陳雀慘死時,這帶給他無比的震驚和憤怒。
每個人心中都有惡念,他內心之中也期盼過陳雀的消失,連同陳雀帶來的煩惱一並離開自己的生活。
可這想一想的惡念卻似化為實質,竟當真造就了陳雀死亡。
這其中根源,竟當真是因為他眼底透出的厭煩不耐。
畢竟江蓉沒有讀錯陳濟的心意。
也許他畢竟有些克陳雀,一次又一次,總是這樣子。
江鉉為了他扔了陳雀,如此過了十數年,熬了許多苦日子回家的陳雀,又被愛惜他的弟弟殺死。
當陳雀死了後,他恍惚間仿佛才察覺,陳雀從未想過道出自己的身世。
陳雀是個不能控製自己脾氣的人,她顯然也是缺乏自控力。
可她心懷不甘也好,爭風吃醋也好,甚至被人汙蔑,她也從未想過道出曾經的委屈。她顯然知曉江鉉當年為什麼那麼做,江蓉又為何會陷害她。
這一切,都因為她愛著自己。
哪怕她性子粗鄙,為人魯莽,可是她是愛著陳濟的。就像她跟溫青緹鬨時候說的那樣,說她可以為陳濟奉獻自己的所有。
情不知何所起,一往而深。短短日子相處,陳雀值得如此嗎?
然後在陳雀死後,陳濟手掌撫摸著撫摸上這個女孩兒的臉頰。
他的手一直很沉穩,很鎮定,可這一刻卻微微發抖。
其實就算陳雀死了,陳濟對她也並沒有什麼男女之情。他喜歡的始終是溫青緹,也從未因陳雀生出半點漣漪。
他隻是很悲傷,很難過,知曉有一處遺憾,是永遠不能彌補了。
自己這個得益者曾高高在上想要些許彌補,卻如今現實卻嘲諷了他的虛偽。
那麼他唯一能做的,就是還這女孩子一個公道。
當初他毒死溫應玄後,讓弟弟妹妹前去發泄了自己的怒火。他隻盼兩人忘記過去,放下母親之死的心結,然後擁抱自己的未來。
他也從來沒想過,自己作為兄長,能對江承說這樣的話。
“你殺了陳雀,就去殺了江興,然後自儘。如此一來,我也會覺得你是個有勇氣的人。若你不願,那便不要怪我沒有給你機會。如此一來,我便會自己動手,親自解決。”
然後他還伸出手,拍拍江承的肩頭,說道:“若你肯自己去死,那麼我便會看得起你一次。”
就好似一點作為兄長最後的憐憫。
如果江承肯聽從他的話自裁,那麼他仍然是陳濟的弟弟,兄弟情誼又會這樣子回來。
江承是一心一意仰慕著他的親弟弟,他看著陳濟,滿眼都是哀求。說到底,他所作所為,都是為了陳濟著想。那時候江承滿眼都是求生欲,誰都能看出他不想死。
然而陳濟卻搖搖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