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一向是個心硬的人。如果江承不肯自裁,他真的會殺了江承的。
說完了陳濟的故事,蘇煉又倒了一杯酒,緩緩飲下。
酒氣微透,使得蘇煉臉頰也似染上一層紅暈。
林瀅怔怔發了會兒呆,方才回過神來:“如果阿緹能知曉這些,她,她會不會好受一些。”
她自然知曉茲事體大,這些話不能外道,更不宜傳出太多。
可林瀅終究有些遺憾。
溫青緹是喜歡陳濟的,陳濟道德上雖有一些瑕疵,可並沒有彆人以為的那麼壞。
他未曾想過禍亂天下,沒有殺陳雀,並不是喪心病狂。顧公也曾賞識過他,相過陳濟後稱讚過陳濟。
陳濟心中終究有些動人的情懷的。
她知曉蘇煉並不會讓自己告訴第三個人,而自己若知曉輕重,也絕不能外道。
陳濟的秘密終究是需要隱匿在黑暗之中,埋藏於泥土之下,絕不能讓旁人窺出些許端倪。
可蘇煉卻說道:“縱然可以告訴她,可為什麼一定要告訴她呢?”
“說到底,陳濟縱然眼盲,也可以選擇另外一種生活。他可以脫離鄞州城的漩渦,放出手中權力。一旦他不再是一個舉足輕重的人物,那些危險也會離開他,沒人會在他身上下功夫。”
“那麼如此一來,他就可以過些平靜安寧的生活。溫青緹是個善良溫柔的女子,她必定不會嫌棄陳濟的殘疾,反而會用溫柔慰藉他內心的孤寂。她會是一個好妻子,也會讓這樣的歲月變得溫柔。”
“本來他可以這樣選,但是陳濟沒有。”
那日溫青緹在書房的密道之中聽到了這個秘密,她含淚走了出來,那時候的陳濟也對她說過一些真心話。
溫青緹嗓音發顫問:“你一定要這樣?”
陳濟也認真回答:“對,一定要這樣,我沒辦法停止。”
他認真的看著溫青緹:“我這樣的人,是注定不會有什麼好下場的。可我寧願早死,也不願意人生在一片安靜的黑暗裡結束,哪怕,有你相伴。”
陳濟說的是真心話,可這樣真心話又有另外一種解釋。
他明知跟溫青緹成親會有怎麼樣的溫馨快樂,可卻並沒有選擇溫青緹。
安靜的黑暗伴隨著溫柔妻子,可這終究不是他陳濟想要選擇的結局。
無法停止,也不該有這樣的結局。
蘇煉緩緩說道:“他既然沒選擇溫青緹,自然不想溫青緹再惦念他。就算無關局勢,將這些告訴溫青緹知曉又有什麼好處?”
“陳濟的一切是這麼的複雜,他既讓人覺得可怕,又讓人覺得惋惜,冷漠之中又有著救世的情懷,又是這麼一往無悔。太過複雜的一切,會讓一個年輕的女孩子深陷其中,無法解脫的。更何況,陳濟還愛她。”
“她會陷入這樣的情緒多久?心裡更不知曉會對陳濟產生怎樣的遺憾。彆人每次議論唾棄陳濟時,都會激發她內心憐惜和柔情,一直到很久很久。何必呢?”
“倒不如直接把陳濟視作一個徹頭徹尾的惡人。她還年輕,如今雖然很難過,可能會覺得心裡空蕩蕩。可是終究會有新的愛情,來潤澤她空蕩蕩的心田,使得她重新走出來。”
蘇煉這麼說,林瀅終究覺得是有幾分道理的。
她垂下頭,想了想,岔開話題:“所以,你們請我來鄞州,無非是為了利用我。因為善於斷獄查案,能查出真相。讓我這個顧公弟子查出陳濟身世,再當中揭破他,正是你們計劃,是不是?”
林瀅一向溫溫柔柔的,如今也沒有發很大的脾氣,可嗓音裡卻也是夾帶了幾分嗔怪。
蘇煉微微側頭,然後手指磨蹭酒杯說道:“是有這個打算,可是這是阿濟打算,並不是我的打算。我讓小晏將你迷暈,本來想將你送走——”
“本來,就是你過於機警了。”
林瀅也沒那麼小氣,輕輕柔柔說道:“我知道了。”
蘇煉轉過頭來,對林瀅說道:“阿瀅,陪我飲一杯吧。”
林瀅也沒有拒絕:“我酒量很淺,隻能喝幾杯,蘇司主彆介意就是。”
蘇煉本欲喚人再送一枚酒杯,林瀅卻自然端起了那杯滿著的酒。
她以為蘇煉聽到通傳,特意早倒給自己了。
林瀅握著酒杯,主動輕輕碰了一下蘇煉酒杯,於是清清的響了一聲。
蘇煉手中半杯殘酒輕晃,他驀然眼波一顫。
就好似撫平了他孤寂的喪友之痛。
他緩緩飲下杯中的半杯殘酒,重新將酒杯放在了桌幾之上把酒倒好。
林瀅隻淺淺飲了一口,又將酒杯湊過去,跟蘇煉碰了第二下:“蘇司主,陳濟是這樣子的人,你仿佛也是如此。可我希望你跟陳濟不一樣,我希望你好好保重,好好活下去。”
燈火搖曳,蘇煉隻覺得心尖兒微微一熱。
他覺得自己可能真的有幾分醉了。
蘇煉說道:“天色已晚,我讓人在彆梅院收拾一處客房,你也該歇息了。”
這一夜如此過去,到了天明時分,蘇煉帶著林瀅去了陳濟的墳塋。
他和自己母親一樣,沒有墓碑,自然不能提幾個字說明他的身份。
蘇煉將一枝小小的白花供奉在墳前,彆的什麼並沒有多說。
墳中的人從前叫江鶴,之後叫陳濟。可無論叫什麼,如今也不過一抔黃土。
就如這鄞州城一定要隱藏住的秘密。
然後他們去街頭吃早膳。
人類的恢複力是出人意料的強大的。
不過兩三日的光景,這鄞州城的清晨又恢複了煙火氣,也多了幾分熱鬨。
林瀅深深呼吸了一口氣,她就是喜歡這樣子的味兒。
然後林瀅問道:“早上吃湯圓好不好?”
蘇煉回答了一聲好。
他們來到了湯圓鋪子,這湯圓鋪子賣的湯圓有鹹甜兩種。這甜的是豆沙餡,鹹的是臘肉餡。
林瀅從前一向吃甜口,這次決定挑戰一下自己,故而選了一碗鹹湯圓。
她問過蘇煉,給蘇煉選了甜口的。
然後兩人尋了個桌,坐下來等。
也不多時,老板麻利將兩碗湯圓送上來。
林瀅用勺子挖了顆臘肉湯圓,覺得挺香的,接連吃了兩顆。
她當然發現蘇煉容貌出眾,可能有些過於引人注目了。平日裡小食攤食客都是吃得如狼似虎,擠位置是毫不認生。
可如今旁邊那一桌就擠爆了,卻沒有人跑過來跟自己和蘇煉搭桌。
就連自己吃湯圓,她覺得看著的人也不少。
不過林瀅一向臉皮厚,本著隻要我不尷尬,尷尬的是彆人心態,如此斯斯文文吃著。
鄞州清晨的陽光溫暖柔和,照著大街小巷,因此平添了幾分煙塵氣。
這樣的陽光裡,一切仿佛就有了希望。
譬如清晨醒來的溫青緹,她推開窗戶,便瞧見了院子裡新開的海棠花。
楊衝那日叫著跟楊蕊兄妹義絕,可如今他們終究重歸於好。然後他們的家中,還有一個新的成員。
那日林瀅跟楊蕊救下的小孩兒涵兒被楊蕊收養,成為楊衝、楊蕊的養弟。
涵兒沒了爺爺,楊蕊和楊衝也失去了一個妹妹,這樣結局是皆大歡喜的結局。
如今涵兒正在楊家吃第一頓早餐。
楊蕊一直規規矩矩,了無生趣模樣,所以才將楊嬌當作人生的寄托。
可這一次的逃亡亦令她麵頰浮起了鮮活之氣。見識了死亡,就會覺得人生不應該是了無生趣的。
而且在命運的安排下,楊蕊又有了一位幼弟。
楊蕊溫柔的伸出手,揉揉涵兒的腦袋。
與此同時,一輛馬車秘密載著江蓉,就這樣偷偷運著江蓉離開鄞州城。如今誰都知曉江蓉是陳濟親妹妹,不走是不行的。
這輛馬車是典獄司安排,否則未必走得了,江蓉離開後會有新的名字和新的身份。
然後江蓉手中還有一封信,是陳濟寫給她的信。
信裡陳濟也並沒有說什麼秘密,隻是勸江蓉忘記這一切,不要記得江家種種,重新開展自己人生。
江蓉慢慢的將信捂在了胸口,她驀然胸口一陣酸楚,不覺淚如雨下,心想真的可以忘記一切重新開始嗎?也許,也是可以試一試的。
這時候的蘇煉卻看著林瀅。
蘇煉心裡浮起的念頭卻是我不理解。
他不理解自己,為何將鄞州城秘密向林瀅袒露。哪怕林瀅猜測出幾分呢,他本不應該說得這麼徹底。
那種我隻告訴你一個人你彆告訴彆人的保密方式其實一點兒也不靠譜。因為一轉眼,對方很可能鄭重其事把這個秘密告訴另外一個人,讓這個人不要告訴另外一個人。
雖然阿瀅看著仿佛也沒那麼離譜,但是這畢竟不似自己為人。
也許,他繃得太緊,他畢竟是個人,他也許也會有一些需要。
然後他看著眼前林瀅,吃了一顆湯圓。
眼前杏眼俏麗的少女忍不住問他:“怎麼樣?”
蘇煉回答:“甜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