林瀅說道:“那天你一直很激動, 激動得有些不尋常。可你激動並不是因為擔心葉知愚,也並不是你恐懼害怕。你那天中了毒,隻是劑量不大。”
“因為是你給葉知愚下毒的, 你衣袖上沾染的不是泥水, 而是馬錢子汁液。而馬錢子的毒性也能通過皮膚吸收,所以彼時你十分亢奮, 是因馬錢子導致的軀體痙攣。當我握住你手臂時候,就發覺你手臂乃是在發熱顫抖。”
當日, 那也是一個月前事情。相信以吳蟬的機警,必然已經處理了弄臟的衣衫。
聽到了此處, 吳蟬似覺得十分可笑:“荒唐,若我是跟尹澈寧是一夥,我為什麼要人前指責他, 說他害死我夫君?”
林瀅:“因為你知曉, 葉知愚死的當晚,他並不是在辰時被人殺害。其實當晚酉時以後,已經沒有人見過這位葉相公。”
“我問過客棧夥計,當晚你說自己在漿洗衣服,案發時才可巧回來。但我問過店夥計, 其實你一直服侍葉知愚,當夜你時不時給自家相公換熱水, 送炭火。直到案發前兩刻鐘, 你才出去漿洗衣物。”
“人死之後,屍體也會降溫變冷,於是你用熱火與火盆給葉知愚屍體保溫。人死之後,會出現屍斑。但一個多時辰內形成的屍斑,是可以伴隨屍體移動而消失的。你算好時間給葉知愚屍體翻身, 令原本屍斑消失,形成新的屍斑。”
“而且剛形成的屍僵也是可以破壞,使得肌肉變得柔軟的。當然屍僵破壞之後,很快又會形成新的屍僵。”
“經過你巧妙的算計,你將葉知愚的死亡時間往後延遲了一個時辰。然後到了辰時,你才開始了你的表演。”
“於是你捏破新鮮血包,抱著葉知愚哭訴,仿佛葉知愚臨死起還有什麼遺言要交代,你還叫著嚷著讓店裡夥計去請大夫。其實那時候你抱在懷中的葉知愚已經死了一個時辰!可是在你的表演下,葉知愚才剛剛死去。”
“然後,你才開始攀咬尹澈寧,口口聲聲說辰時有看見尹澈寧。因為你知曉辰時,尹澈寧已經有不在場證明。如此一來,原本跟葉知愚有仇必定會成為重點懷疑對象的尹澈寧,就會被洗清嫌疑。”
“不但如此,在這個計劃安排下,尹澈寧還會成為一個被世人誤會的受害者,會惹來許多同情。甚至如此一來,顧公如若不在鄉試中給他好成績,還有攜怨報複的嫌疑。”
“那樣尹澈寧不但能清清白白,還能助力他的事業。”
所以那時候吳蟬跑出來指責尹澈寧,是已然決意讓林瀅當這個大冤種,讓林瀅背鍋栽贓陷害尹澈寧。哪怕之後林瀅說這是吳蟬給的假口供,彆人也多半會覺得是林瀅甩鍋。
吳蟬靜靜的瞧著林瀅,好似眼前這位林姑娘所指證的並不是自己。
她一身素衣,鬢間一朵白花輕輕綻放,顯得素淨,甚至有一種清純。
那種清純不是少女的清純,而是一個成熟女子溫婉的清純。
一個女人做了這麼些事,她似乎猶能理直氣壯,毫不在意。
林瀅說道:“這一個月我問過許多人,葉知愚雖然可能算不得一個體貼的人,但是無論如何,他也算不得什麼壞人。他正義感強,心性又不屈不饒,也有真才實學。當然,他可能會忽視身邊妻子,因為他將自己注意力放在彆的許多東西上,難免忽視身邊的妻子。”
“蟬娘,你可以不喜歡她。如果你想要和離,我也絕不會說你無理取鬨。可是你不應該殺了他的,他是個好人。”
葉知愚是個好人。
吳蟬也不否認:“是,他是個好人。”
“他為人很有正義感,眼睛裡揉不得砂子,做事情也很固執。他倒沒有跟我發過脾氣,因為他覺得女人是柔弱的,需要和氣一些。我知道,他真有人功名,大約也不會棄了我。”
“那天,跟我說了些體己話,跟我說累我辛苦了這麼多年。他說以後會接我我在身邊,好好補償我這麼些年的付出和犧牲。他不算沒心肝的人,也將我的辛苦委屈都看在了眼裡。”
“我心裡當然也動一動。”
那時候吳蟬勸說葉知愚,說葉知愚好生愛惜自己,不要跟尹澈寧計較了。尹家勢大,何必跟自己過不去呢。
她暫時忘記尹家的翡翠餃子和胭脂鵪鶉,那有那雙金絲點翠蝴蝶耳環。
她看著葉知愚,看著這個四年以來自己從來沒有認真看過的丈夫,她的心裡忽而動了動。
就好似忽而有些不忍。
如果葉知愚當真答應了她,她會不會就此罷手呢?
吳蟬不知道。
而且葉知愚也並沒有答應她。
然後就是在那一天,她在葉知愚的藥盅中放了馬錢子。
吳蟬要搏一搏,她要回到尹家那處華美的大園子裡,要脫離如今這樣的生活。哪怕葉知愚能取得功名又如何?當個不大不小的官,也不過是新貴而已,哪裡來什麼底蘊,又哪兒有什麼真正富貴?
尹家那些特有的菜單食譜能有嗎?一日四季的華美衣衫有專門的私人製衣坊替尹家做。葉家小姑子嗓門大說話聲音粗,又哪兒有世族貴女的優雅動人。
尹家樓閣台榭華美,層台累榭,夏日裡也能無暑清涼。
這樣的累世富貴,是葉知愚區區功名絕不能比的。
更何況,他隻是讚自己賢惠好用,根本從來沒有正眼看過自己。自己耳上帶著的是金絲蝴蝶還是玉蘭花,對於葉知愚而言沒有任何的意義。
他說感激自己,無非是自己為他操持家務,任勞任怨。他欣賞過自己這個人嗎?他愛過自己琴音,還是為自己容貌著迷過?他知道自己昨日跟今日的衣衫又有什麼不同?
他有覺得,自己的妻子是個年輕漂亮的女子?有沒有發現她還是有幾分可人美貌的。
這當然是不可能有的!
隻要是個賢惠人,這個妻子叫吳蟬還是張蟬,對於葉知愚能有任何差彆嗎?
葉知愚全副心思都在博取功名身上。當然這也是理所當然之事,因為他承載了太多的希望,家裡甚至為他賣掉了祖田。
一個人若承擔了太多的期待和期許,自然會受此驅策,因此無暇顧及其他。
一想到了這兒,吳蟬一顆心又硬了起來。
她甚至心裡對葉知愚說了聲抱歉。
抱歉,我要殺了你了。
其實我並沒有多討厭你,可是你不能給我想要的生活。
你所追逐的功名隻是你自己實現的價值,可是跟我有什麼關係?
人生苦短,我當然是要去追尋自己想要的東西。
人又不能活兩輩子。
她不知道尹澈寧為什麼那麼惱恨,非要除掉葉知愚。但是若自己助尹澈寧殺了葉知愚,那麼尹澈寧就會被自己把握住。
這當然是賭一賭。若二公子想要翻臉不認人,或者殺人滅口,她也有法子令尹澈寧付出代價。
可她總要試試,也許這樣一來,尹澈寧會帶走自己呢?
讓她再回到那個華美的園子中,和那些粗鄙和苦悶永遠告彆。
而現在,吳蟬提及了葉知愚,她眼眶微微發潤,她輕輕說道:“所以,他對我這麼好,我為什麼要殺了他?他很快就會獲得功名,我就是官夫人了。妻憑夫貴,我為什麼要這麼待她。林姑娘,你為什麼要說出這些毀人名節的話?”
她沒打算認,什麼殺夫證道,那是沒影子的事。
不錯,林瀅是看透了很多細節,列舉了很多證據,但是卻沒有實證。
憑什麼說她動了葉知愚的屍體,破壞了案發時間?當日沾染了馬錢子的衣衫,她早就已經毀去了。客棧裡客人那麼多,來來往往,走走停停,她怎麼知道誰告訴“貢舍”發生了凶殺案?
她不過心疼自家夫君,多給房中加水送溫,憑什麼說她是給屍體保溫,做了一些延遲死亡時間的勾當。。
所以她望向了林瀅,一雙眸子一派理直氣壯。
她想這位聰明的林姑娘若是有真憑實據,早就將自己拘去官府問話,何必客客氣氣跟自己在這兒聊天?
因為這位林姑娘之前吃過一次虧,所以不好將人拘入官府問話,因而落人口實。
哪怕林瀅旁敲側擊,她所知曉也不過是些旁支末節,並沒有什麼決定性證據。
所以吳蟬並無畏懼。
她可不是被人兩三句話一嚇唬,就自亂陣腳的無知婦孺。
然後吳蟬就驀然站起身,揚聲說道:“林姑娘,你為何如此咄咄逼人。縱然你斷錯了案,落了臉麵,又被顧公訓斥,也不應該平白無故冤枉我。”
“你憑什麼說我勾結尹澈寧,合謀害死夫君?如今我已是守寡之身,你的這些汙蔑之詞,莫不是要將妾身生生逼死,使我沒有容身之地?”
她不但沒有承認,還向著林瀅發作,若是被傳入官府問話,說不定還會指責陳州官府屈打成招。
吳蟬一番言語,已經惹得眾茶客紛紛側目。此刻她更是走至茶樓窗口,作勢欲跳:“若然如此,妾身不如立刻死了,以此證明這一身清白,也好過丈夫死了被詆毀名聲。”
她眼眶微紅,眼中含淚。
配上吳蟬這一身素衣,鬢發間白花輕顫,更流轉幾分剛烈淒婉,惹人同情。
林瀅自然知曉吳蟬絕不會真的跳,可彆人並不會這麼想。
彆人眼裡,自然是林瀅咄咄逼人,眼瞧著要逼死人。
本來林瀅這個女仵作在陳州口碑頗佳,可前些日子就鬨出冤枉尹家公子的風波。尹澈寧一個世家公子也還罷了,可吳蟬卻不過是個無依無靠的寡婦。
就如吳蟬所言,若她憑空被人汙蔑,又如何能活得下去?
在場眾人看林瀅眼神之中也是多了幾分異樣。
茶樓掌櫃自然不願意看到此地染血,發生什麼命案,因而影響了茶樓生意。因而茶樓裡夥計,乃至於奉茶的婢女紛紛向前,將作勢欲跳的吳蟬就這麼攔住。
吳蟬一番折騰,果然並未死成。
她反將了林瀅一軍。
一番鬨騰之下,若林瀅並無厲害些的過硬證據,隻恐怕也不好再來尋她。
林瀅離開茶樓之際,卻被一人換住。
攔住她的是這一次鄉試魁首,被顧公點中的解元木懷之。
木懷之容貌俊雅,風姿挺秀,也是個翩翩美男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