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旁許多人麵上都忍不住流轉失望之色,可林瀅卻忽而鬆了口氣。
她怕衛馥答應了這樁事。
裴懷仙好似呆在了原地,他竟一句話都沒有說,顯然頗受打擊。
然後林瀅下馬匆匆過去,扶住了衛馥。
衛馥樣子看上去很是冷靜,可是林瀅卻感覺她手掌在微微發抖。
可見衛馥內心確實是激動非常,並不似表麵那般鎮定。
衛馥當場拒婚,現場也有些尷尬,所以林瀅就這樣扶著衛馥離開。
等呼吸到一口清靜的空氣,衛馥方才眼眶紅了紅。
然後衛馥說道:“其實小時候,我是喜歡過裴懷仙的。”
林瀅隻是輕輕嗯了一聲,因為此刻她需要的是傾聽,而不是點評。
其實衛馥跟林瀅也相識沒多久,可是此刻此地,林瀅卻仿佛是最合適的傾聽人選。
兄長和弟弟終究是男子,又如何能傾聽一些女兒家細膩的心思?尤其是那些涉及了男女之間一些很微妙的情緒。
她跟林瀅相處不久,可卻能感受到林瀅是個可信任的女子。
更不必說此刻衛馥心緒十分的激蕩,她感覺有些話不吐不快。
她說道:“小時候,有一次我被匪徒劫走。是他趕過來,殺死其他幾人,那時他身受重傷,還有一個活著的匪徒也是身受重傷。於是他讓我動手,殺掉那個還活著的匪徒,免得他去叫來旁人。”
“可是,我那時候還很小,太害怕了。我刺了一劍,隻刺中那人的手臂,並沒有殺死他。是裴懷仙跌跌撞撞起來,拖著重傷的身軀將人殺死。然後,他就脫力暈倒在我麵前。接下來幾天,都是我照顧他,一顆心都在關心他。”
那時候她吃力的把裴懷仙拖入破廟之中,替他敷藥,療傷,喂水,摘果子給他吃。她擔心裴懷仙會死,也擔心那些匪徒又會尋來。
衛馥一個千金小姐,也是鬨得十分狼狽。
可人就是這樣,如果跟一個人相依為命,並且彼此為對方鬨得十分狼狽,那麼就會生出了一種依賴的情愫。
這就是一種吊橋效應。
衛馥喃喃說道:“我那時候年紀還小,有些東西終究是朦朦朧朧的,我並不是很懂。直到三年前他離開梧州備營,加入蘇司主一手推動成立的興策軍,我才知曉原來他對我很重要。我那時候,很失落,很難受。”
不過那時候她再如何難受,也未曾向旁人吐露半點。她沒跟父母提及,沒有跟兄長提及,更沒有跟自己在梧州的手帕交提及。
人往高處走,裴懷仙這麼做又沒有殺人放火,這原本並沒有什麼不對。可是衛馥卻有一種被背刺的感覺,她感覺自己受到了背叛,她甚至有些恨。
當然那時候她隻是一個小姑娘,小姑娘的想法自然是會有些幼稚。
現在她已經成熟起來,自然知曉計較這些不過是顯得有些幼稚。
而這些言語,她縱然麵對林瀅,也很難都說出口。
衛馥不說,林瀅也沒有刨根究底的問。
“後來,你知道的,這幾年下來,衛家聲勢已經大不如前。其實,我並沒有怪過祁華,此時此刻,我並沒有太多記恨他。這樣的結局,本便是我自己討來的。”
“小時候,衛家在梧州很有威望。我很小就被帶來了梧州,也是唯一一個來到梧州的衛家女兒。我受儘寵愛,被人愛重疼惜,也享受到了父兄那份榮光,我感覺自己像是梧州公主,被人捧得高高在上。”
“可是後來,衛家大不如前了。花無百日紅,父帥請辭離開了梧州,曾經屬於衛家的風光也已經不在。有人是很敬重衛家,可這樣的敬重裡麵,又帶著一種惋惜和同情。其實我沒你想得那麼好,其實我很懷念過去的那些日子,懷念衛家曾經的風光。這些心思我人前不好吐露,可私下卻暗暗不平。我也不是那麼風輕雲淡,毫不在意。”
“直到一年前,祁華被調來了梧州。我很久沒有聽到這麼熱情的吹捧,這麼真誠的表演。他把衛家捧得高高的,他詆毀蘇司主,罵裴懷仙無情無義。我口裡是嗬斥,也許心裡麵也覺得不對,可是那些話,我當真不想聽嗎?”
“不,我知道我是喜歡聽他那樣說的,哪怕我人前還會阻止他,跟他起爭執。但是其實,我並沒有那麼討厭。如果我當真覺得委屈,我為什麼還要跟他在一起?我當真不明白他是什麼樣的人?還是假裝看不清?”
衛馥說得眼眶發紅,嗓音亦是微微發啞:“所以,今日他不算負我,我們隻是各取所需。”
一點晶瑩的淚水從衛馥眼睛裡淌落,且在衛馥麵孔上暫凝片刻,接著就終於順著臉頰滑落,潤入地麵的泥土當中。
林瀅想了想,不覺伸手握住了衛馥的手掌,不由得緩緩說道:“世上的事情,都是論跡不論心的,論心世間無完人。就好似我查案子一樣,要的是證據確鑿,確有其事。阿馥,有些心思你心裡麵想想,又有什麼關係呢?你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難道人都要完美無缺,不能有絲毫的虛榮、不甘,怨憎?
就像林瀅所說那樣,無論如何,衛馥並沒有對不起任何人。
她嗓音很溫柔,安慰人的話也很有道理,衛馥也忍不住對林瀅笑了笑。
然後衛馥說道:“所以,今日我拒絕了裴懷仙。因為我不想,不想再把自尊寄托給彆的任何人。”
“今天他向我求親,情真意切,全了我顏麵,好似出了一口惡氣,再爽快不過。可是捫心自問,我還喜歡他嗎?我喜歡他時,殺個人都不敢,現在我如若再遇到那樣事,沒什麼可猶豫的。時移勢易,有些心境已經不一樣了。”
“倘若我心裡愛他,有什麼不能答應的?父兄素來寵我,在我衛家女兒身上,禮法也沒那麼要緊。可一個人若犯了一次錯,就不能再犯第一次。曾經我想用祁華找回失落的自尊,難道如今還要為了挽回顏麵,又答應裴懷仙的求親?我告訴自己,絕不能如此!”
說到了此處,衛馥不覺緊握了林瀅手掌一下。
“這三年來,我們沒有說過話,有過交集,小時候的記憶漸漸也淡了,好似我隻記得他救我那件事。有時候想起他,就好像,好像我跟他其實並不是很熟悉。當他向我求親時,我並沒有絲毫歡喜,反倒,反倒有一種很陌生的感覺。”
林瀅伸出另一片手掌,輕輕覆蓋住衛馥的手背。
她覺得衛馥感覺並沒有什麼錯。
這並不是衛馥性子怯弱,又或者舊情難忘,而是此刻屬於衛馥真實的感覺。
因為一個男子如若當眾示愛,若兩人此前並不是一種感情上心照不宣,那麼這樣公眾場合的舉動也不過是一種壓力和逼迫。
就像衛馥所說那樣,他們已經好幾年沒有交流了。
現在衛家落魄,衛馥又手撕婚約,正是一個女子尊嚴最脆弱時候。那麼這個時候衛馥如若決定和裴懷仙在一起,當真是衛馥內心之中的本意嗎?
她可能因為很多種原因答應,譬如在祁華這個舊人麵前尋回臉麵,譬如證明了自己的魅力。那麼原本不想要的東西,也會因為這一時的激情而未加拒絕。
可煙花的璀璨隻是一時,當真在一起卻也是長長久久。
更何況裴懷仙所求的也並不是談談戀愛,而是論到了衛馥的終身。以衛家的家風、名聲、威望,此刻衛馥應了他的英雄救美,那麼這便是一段佳話,自然是需要履行。
所以那時林瀅隻盼衛馥不要因為一時激動而應允。
當然幸好衛馥也並沒有。
本來林瀅性子溫沉內斂,並不願意背後說人是非。
可衛馥已肯將自己真正心情儘數告知,林瀅也不免說幾句自己內心感覺。
她嗓音很低:“更何況,你還懷疑他求娶你的原因隻怕並不是那麼單純,是不是?”
衛馥驀然身軀輕輕一顫。
她這樣反應,也並不是因為她未曾想到此等關節而震驚,而是,而是她心裡確實湧過這個念頭。
如今晁錯雖死,衛瑄也有督察不利之罪,少不得自行上折子去朝廷請罪。那麼衛瑄這個宣遠將軍的頭銜,隻怕也是並不能留住。
裴懷仙三年前依順蘇煉,加入興策軍,成為興策軍大統領,雖不過是區區正四品武將,卻是頗有權勢。
梧州勢力三足鼎立,但伴隨蘇煉今日之舉,衛家也徹底退出梧州勢力角逐的舞台。
哪怕朝廷再派人上任,可新上任的武將也絕不能一開始便建立威信。
梧州備營裡的軍官就會無所適從,可能他們還會眷念衛氏。
然而今日裴懷仙卻是主動示好,人前斬殺了晁錯,甚至求取衛馥。難道這其中便沒有一絲一毫彆的套路?
衛馥不是想不到,隻是她覺得自己若是這麼想,仿佛也有些忘恩負義。
因為今日,畢竟是承了裴懷仙的情,是裴懷仙替她出手殺了晁錯,甚至為此挨了一百軍棍。
他背上還沾染了鮮血,卻熱切看著自己,說是想要娶自己為妻——
而林瀅這些話卻點中了衛馥內心深處最隱秘的猜忌。
是,她不信裴懷仙。
因為她覺得裴懷仙不是那種兒女情長的人,他當斷則斷,當時就跟衛家劃清界限,然後迎合蘇司主取得蘇煉信任。
換做彆的女子,會為裴懷仙今日示好而感動,可她卻隻覺得突兀。
她看著裴懷仙時,隻覺得眼前的男子是說不儘的陌生。
這時候一道身影卻是來到了祁華跟前,赫然正是裴懷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