楚春亭這輩人的一生, 大多都身不由已,隨著國家的動蕩而宕蕩起伏。
但他不一樣,他懂得審時奪勢, 國民政府時期他是政府的座上賓,等到解放,眼看跑路不成,他第一個站出來捐款捐物, 支持新政府, 依然是政府的座上賓。
至於沈家,跑了的得道升天, 留下的,從此往後隻能夾起尾巴做人。
楚春亭以愛國人士的身份在新政府混的如魚得水, 但他在解放前是做賣辦,做投機的,眼看著解放後形勢一天天緊張, 他的很多老相識都被翻出曾經或者通RI,或者協助國民政府暗殺地下黨員的舊賬來, 逐一被清算了,楚春亭就一再告誡兩個兒子,要他們跟‘地富反壞’劃清界線,見了都要繞道走,以防萬一扯出他解放前的那些舊事來,他也要上批dou台的, 甚至要被槍斃!
在這件事上, 大兒子青圖比青集答應的還誠懇,一再承諾說自己絕對不會。
他是個老實孩子,也是個書呆子, 整天泡在書堆裡的,也不像青集天天出去追女孩子,自行車後座上永遠是不同樣的女孩,他是個羞澀,內斂的年青人,見了女孩子就臉紅,也從不多看漂亮女孩子一眼。
所以在聽軍區分彆站在沈慶儀和楚青圖的角度分析完情況,並確定他倆是戀人關係後,楚春亭就一直在回想,那麼老實,木訥,乖巧的兒子,跟全市有名,人人唾棄的‘資產階級大小姐’沈慶儀是什麼時候好上的?
……
見楚春亭不語,林白青抓起雜誌嘩啦啦的搖著,打開翻到柳連枝的照片,又說:“聽說您原來可喜歡欺負人了,有沒有欺負過她呀?”
又故意湊近點,說:“你是不是趁火打劫過人家,又不好意思說?”
這小丫頭,不愧他的孫女,夠聰明,這是從軍區得到情況,來找他興師問罪的吧,但她又不明說,就這樣故意點到為止的,含沙射影,譏諷他?
要說楚春亭故意欺負柳連枝,當然有。
他當初就是因為沈家放出的假消息才錯過了時機才沒能走得了的。
他氣沈家,他又是新政府的紅人,當然要借故為難唯一留下來的柳連枝。
但欺負都發生在革命還沒有開始的時候,那時候大家都過的還不錯,柳連枝在跟新政府合作,共同開發東海製藥,她當時是東海製藥的總書記。
楚春亭雖然一直在欺負她,但沒有想過趕儘殺絕。
柳連枝也不是吃素的,經常在各種公眾場合當擊他,含沙射影,揭他老底。
倆人屬於不死不休的死對頭。
現在再回想,應該就是從那時起青圖和沈慶儀好上的,因為那孩子心地善良,見不得人受苦,他在明處為難柳連枝,兒子就在暗中悄悄照顧。
報應不爽,應果不虛,是他把兒子推向沈慶儀的。
但其實楚春亭並沒有下死手,而且等到革命風暴來臨,他忙著淘古玩囤財富,就放過柳連枝了。
那時他甚至還有點感激沈家,畢竟要不是他們放了他鴿子,他還趁不上那麼好的時機,可以以白菜的價格撈來那麼多的好玩藝兒。
就他跟柳連枝間關於文玩的交易,也不算趁火打動。
因為他有一隻犀牛角就是從柳連枝手裡收來的,要不是他將它藏起來,如今早不知落到了哪裡。
它既不能成為亞洲犀牛曾經存在過的見證,也入不到任何一味藥裡頭,它會被砸碎,踩爛,丟棄進某個荒廢的垃圾場裡。
他是逐利的商人,但他也保護了文物,他沒有做錯。
而且他是給錢的,錢能解決柳連枝的生活問題,那都是公平的交易。
可恰恰是他們準備進行一次大宗交易時被治安隊發覺,還逮了個完美現場。
叫他調動所有的關係都擺不平不說,還從政府紅人,淪落為了普通市民。
楚春亭理所應當懷疑是柳連枝想為了害他,故意向治安隊告的密。
這些年他也一直是這麼想的。
可誰知柳連枝的女兒竟會跟他兒子是戀人,還一起去邊疆了呢。
柳連枝肯定不會害自己的女兒,所以沈慶儀和楚青圖的關係能證明並非她告的密,引來的治安隊,那哪個告密者,他會是誰?
往事紛雜,饒是楚春亭夠聰明,想炸了都炸不通是怎麼回事。
……
林白青拍拍椅背,站了起來:“時間差不多了,我得回去了。”
“這就要回去了?”楚春亭慌了,一個翻身,利落的坐了起來。
再一蹦噠,他甚至下了床。
哦豁,壞老頭垂眉耷臉,像個犯了錯的孩子。
林白青說:“病已經診完了,您可以好好休息一天,讓針眼也恢複一下,明天再進行新一階段的治療,您這……怕不是還有什麼話要跟我說?”
有嗎,他敢嗎,敢說自己曾經是怎麼對待大兒子的嗎?
他要敢認親,林白青就敢當場問,好好臊臊這個整天得瑟的壞老頭。
但楚春亭一生要強,怎麼會服輸給個小女孩,他勻了呼吸,緩緩坐到了輪椅上,溫聲說:“聽穆大夫說你們需要製一批開竅劑,據我所知……”
各大藥堂目前正在趕製的藥品有個統稱,就叫開竅藥。
開竅劑,是以芳香開竅藥為主配伍組成的,具有開竅醒神作用的,治療竅閉神昏證方劑的統稱。而幾乎所有的開竅藥都要用到龍腦,麝香,犀角等珍貴的原材料。
楚春亭提這個,大概是想著,拿自己的犀角跟她搞搞關係吧。
林白青既知他的意思,自然要故意刺刺這老爺子,她說:“我們的犀角足夠用,您的就存著吧,畢竟您無兒無女,還要靠它養老呢不是?”
這不紮心嘛,善良的,有孝心的大兒子早死,偏疼的小兒子巴不得他死。
楚春亭大手攥上椅背,眉毛豎了起來,滿眼精明與算計,語氣卻很溫和:“藥好治,但如今怕是難尋好金箔,我正好有一套‘打了戲’,匠人也是現成的……”
“我們有,我師父為人智慧,高瞻遠矚,早知道很多手工行業必將被機器取代,囤的手工金箔多著呢,夠我用很長時間的。”林白青說。
楚春亭顯而易見的失望,點了點頭,喃喃說:“有就好,有就好。”
所有的開竅藥,都會有一層包衣,它的包衣亦是藥的組成部分,叫金衣,它是將真金捶打成薄如蟬翼的金箔而製成的。
金箔也是一味藥,其功效為鎮靜,安神,解毒。主治驚癇,癲狂,心悸,瘡毒。
在宋代時,中醫就已經有了金箔包衣入藥的工藝,而因為黃金具有非常好的延展技術,所以古時手藝精巧的捶金匠人,不誇張的說,是能用一兩黃金捶出一畝三分地來的。
金箔入藥,隻需要三寸見方,因為入藥用的少,它也不算一味太珍貴的藥材。
而自有它以來,金箔一直是匠人手工打造。
但現在的金箔都是現代工藝,機器來製了,當然,黃金也遠沒有手工打製時的那麼純,金箔也沒那麼薄了,價格還高了不少。
而手工打製金箔的技術中,最後一個環節就叫‘打了戲’,因為已經被淘汰了,匠人另謀生路了,‘打了戲’,也被楚春亭這種古玩大享囤起來當文物,奇貨可居了。
金箔地庫裡就有,但早晚會用完,而相較於機器製的,林白青當然也喜歡手工打製的,純度高,也夠薄夠韌,藥性還好。
不得不說,這老頭誘惑人心很有一套,犀角不成還有‘打了戲’。
但林白青都不會理他的。
欺負顧明也就算了,好歹有仇。
可楚青圖被他打壓了一輩子。
一個兒子,得多想逃離自己的父親,才會把勞改當成一種解脫。
林白青出來,正好碰上石大媽,端了一碗苦藥湯子,笑著說:“好久不見林東家了,楚老千盼萬盼,可算把你給盼來了。”
林白青端起藥湯聞了聞,問:“這藥怎麼這麼苦?”
“可不嘛,我聞著都覺得苦,楚老一天兩頓一口不落,喝的乾乾淨淨的。”石大媽說。
林白青想起來了,她給這老爺子的藥裡加了黃連,怪不得苦成這樣。
其實他藥方裡的黃連是可以用黃芩或者黃柏來替代的,老年人長期吃黃連也容易引起脾胃虛寒,腹脹,便溏,讓他脾胃受損,這樣於身體可沒好處。
她當時開黃連隻是想讓老爺子嘴巴裡吃點苦頭,倒沒想弄壞他的身體,也是太忙給忘換了。
把藥端過來倒進花盆,她說:“今天讓他休息一天,熬點小米粥給他養養胃,明天開始我開新的方子。”她又問:“楚爺爺那大侄子呢,再沒來過?”
“你說楚三合呀,聽說上福州找神醫去了,楚老這邊不需要他的,什麼文化廳商務廳的,每天都有人來問候楚老,缺東缺西人家當時就送來了,我們什麼都不缺。”石大媽笑著說。
從窗戶往裡看,楚春亭坐在輪椅上,豎耳聽著,神情像個犯了錯的小孩子,正在聽家長和老師談話一樣,捕捉到她的眼神,立刻低頭假裝乖巧。
虎落平陽,梟雄沒路,也不過如今的楚春亭,但這是他該得的。
跟石大媽又閒聊了幾句林白青就離開了。
……
顧敖剛家的小崽是每天都需要針灸一次的。
但孩子不像大人,顧敖剛不可能每天都能把他哄睡著。
今天林白青去賓館,剛到門口,就聽到屋子裡傳來哇哇的啼哭聲。
她一敲門,啼哭聲止了。
開門,孩子就坐在地上,身邊有隻小玩偶,是一個櫻桃小丸子。
昨天他一直睡著,林白青都沒看清楚孩子的相貌,此時才要細看,快兩歲半的孩子,發育太差,又瘦又小的,看起來頂多一歲多點的樣子,還是個嬰兒形樣。
這男孩有雙大大的眼睛,但看著人時空無一物,都不會眨眼睛,林白青仔細看:“他看不見?”
“出生時視力是好的,好像是用了太多藥物,影響了他的眼睛。”顧敖剛說。
“他叫什麼名字?”林白青又問。
顧敖剛有點不好意思,說:“你叫他鬆丸就好。”
“這名字有什麼寓意嗎?”林白青放下包,順口問。
顧敖剛更不好意思了:“據說其意義是,屎殼郎滾的小糞球。”
林白青伸手去摸孩子的小臉頰:“我明白了,賤名好養活嘛。”
她手才觸到,男孩撇嘴,哇的一聲哭了起來。
顧敖剛說:“為了讓他能在針灸的時候睡著,玉子早晨很早就把他叫醒了,按理他現在應該困了,可我哄了半天,他死活不睡,這要醒著怕不敢紮針吧?”
林白青問:“你乾嘛不讓玉子哄他呢?”
顧敖剛說:“昨天我很輕鬆就哄他睡著了,不知道怎麼的今天就不行了。”
林白青試著去抓孩子的手,小男孩敏銳的抽了回去,鼻子一抽一抽,因為氣息短,哭的很小聲,像隻剛出生的小雛鳥一樣。
林白青沒有哄孩子的經驗,聞了聞孩子身上的味道,見床頭有瓶香水,聞了聞,發現是一種味道,遂往手上噴了點,伸手去抱孩子,小家夥順順趴她懷裡了。
孩子也是困了,趴了會兒就睡著了。
作為醫生,林白青不好奇病人家屬的感情世界,但還是覺得顧敖剛和玉子倆的感情關係依舊有點怪,說有關係吧,玉子避著不見她,說沒關係吧,她的香水卻在顧敖剛的床頭上。
重生以來,凡事林白青會留個心眼,但不該問的當然不會多問。
針灸完出來,她說:“我明天給孩子帶點明目的藥吧,總不能讓孩子瞎了,你說是吧。”
顧敖剛說:“他的眼睛聽說是藥物損害的,很難再複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