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發現,一種罕見情緒如飛燕迅速閃過男人臉龐。
仿佛鬥牛士張開雙臂迎接喝彩,君王征戰享受勝利榮光,名為滿足的神色難逃他至始至終沉靜似海的藍眸。
而他並不意外。
前次撞壞的黑門照舊敞開,目送男人離去直至身影消失,擇明仍選擇坐進石雕懷中。
大理石冰涼,堅硬棱角硌著後背,他捧臉輕歎。
“又見麵了,朋友。”
“我今天······也沒能問到那位自詡馴養師的先生名字呢。”
無窗不見天色的房屋,微光透過頂端縫隙滲入,可大致估算外界時間。擇明闔眼沉睡,降低活力逝去的速度,不過當白門小心敞開,一雙眼投以好奇而期待的注視,他如布穀鳥準點報時,閉著眼微笑。
“晚上好,小姐。”
他聽到對方低聲驚歎一句‘咦’。
當擇明撐開眼皮,她才追問道。
“你怎麼知道是我。”
青年點了點鼻尖,模樣懶散又愜意,絲毫看不出是瀕死之人。
“您的香水,和克洛裡斯的花冠頭飾一樣,能為大地帶來生機盎然之意。”
少女摸上臉頰輕按。有點發燙。
“但這可不能幫你填飽肚子,”她笑容可掬,退回門半晌,直接帶著一輛推車和煤油燈出現。
豐盛食物相較硬麵包精貴太多,牛肉的濃稠醬汁散發菇類完全激活後的香味,水中浸著檸檬薄荷葉,是餐後解膩的第一好手。
霍驪率先抽出擦手布,準備在青年狼吞虎咽時遞去。
誰知對方鋪開方巾置於膝上,另外一條掖進衣領,平整得像白色領帶。
即便長期獨處很少出門,但在此之前,霍驪從未想過,有人能將用餐演繹成賞心悅目的劇目。靜靜看著,猶如提琴於耳畔奏響,悠揚婉轉。
這令她在對方擦嘴時禁不住地感慨。
“你怎麼能吃得比我還少,比我還斯文。”
擇明輕笑回道:“我其實不想浪費小姐給我準備的心意,但我斷食太久,不宜過量。至於斯文······”
刻意停留勾起人的興趣,少女蹲著朝他挪動,一雙眼亮晶晶。
“我隻是不想在小姐麵前出醜,被您嘲笑罷了,”擇明說著晃了晃銀勺,“幸好您沒發現,我有一次差點把湯匙送到鼻子裡。”
少女噗哧一笑,秉承良好教養,以手掩嘴。
而有那麼幾個瞬間,可聽出她真實嗓音的特質。與白天唯我獨尊的典獄長彆無二致。
平靜下來後她不再顧慮,指著擇明嘴角提醒。
“這兒,你這兒有一個黑點,是醬汁嗎?”
“不,那是我在屋裡作畫時沾到的。”
聽到畫,霍驪先是皺眉思索,接著環顧四周,像在畏懼忌憚誰出現。
“我能······我能看看嗎。因為我不知道下一次再見你是什麼時候,我怕被發現。”
她這麼問著,好比撒嬌祈求。
沒有人會願意拒絕她這樣集孩童天真,女性嬌媚於一體,容顏似寶鑽無與倫比的存在。
於是擇明起身率先伸出右手,掌心朝上。
“若您允許?”
像舞會上邀請,彬彬有禮姿態端莊,縱使狼狽邋遢卻仍可獲得女士芳心,甘願與其共舞一曲。
少女顯然更加抵抗不了這番鄭重相邀,竟下意識提裙屈膝,隨後羞赧著將手搭去。
二人肩並肩沿原路折返,擇明一手提燈照亮腳前的路。
白天這座監牢的主人特地留著門,看樣子是準許他在囚牢與守夜室往返了。即便如此,走道黑不見底,穿行其中像在巨大怪物的腸胃移動。
手相接的地方比鐵鏈溫暖,並且隨時間延長,溫度逐級攀升。
遲來的矜持退卻驅散方才的衝動,霍驪突然小聲說道。
“其實、其實我突然想起來,你可以把畫帶出來給我看的。我在剛剛那地方等你就好······”
“是的。我原先也是這麼想的。”
迎上少女不解目光,擇明雙眼微彎,
“可那樣的話,我就少了能有您陪伴的時光了。”
說話間已至牢房跟前,他特地將門再敞開幾分方便女士優先進入。而他補充道。
“更何況有一副作品,我是帶不走的。”
燈火照耀磚牆,精妙壁畫映入眼簾,霍驪嘴微張著,慢慢靠近。觀察打量一番,她隻點點頭中肯道。
“很好看。”
背對擇明又聽不到回應,她仔細想想覺得自己太敷衍,又憋出一句。
“比我畫得好看。”
身後依舊寂靜,少女驀地恐懼轉身,更害怕此後會發生的一切。即便她知道,這青年根本不會傷害她。
【係統Z:她已經在很努力誇您了,主人】
沉思受係統乾擾,擇明無聲發笑,這回他轉動煤油燈旋鈕,火苗像被無形之手抽離,將空間交還黑暗。
光滅的刹那,少女心慌一顫。
可朦朧發亮的斑點逐漸聚集在她眼前,直到適應後的數秒,彙聚成半張畫麵。
炮彈殘片是睡蓮舒展的葉,燈杆東倒西歪變成密林剪影,那些表情愁苦的人長出精靈的輕薄蟬翼,所有圖案因埋藏的熒光線條重構,受原本色塊襯托,結合天衣無縫。
若繪卷再延伸鋪開,畫出精靈演奏用的花朵樂器,叮咚琴曲必會於腦海旋起。
霍驪忘了禮儀,詫異著目瞪口呆。
“浪漫盛夏夜。”
“您,喜歡嗎?”
她不僅聽到青年詢問的聲音,還聽到自己的心砰砰跳了兩下。
“是的······是的,我很喜歡!”
激動時語氣略重,竟莫名能與另一個他重疊,她轉身向擇明點頭,隨後將畫看了一遍又一遍,甚至舍不得離開。
或許是收到驚喜禮物後太亢奮,被擇明護送回房的路上,她開始模仿喜鵲,想到哪說到哪,笑意盎然。
從最喜歡的帽子說到過去摔跤重傷,突然跳轉,談到某年夏天在花園裡撿到的石英。
雜亂無章的麻團裡,唯有一條線清晰明了。
她所說的,基本是在九歲之後發生的事。
差不多也在萊特·萊恩被接進莊園,臉被燒毀的時候。
“謝謝你陪我回來,我之前還在擔心,哥哥他會生氣我給你送食物,故意餓你好幾天,讓後又像之前那幾個人一樣,丟出樓梯呢。”
時間的差異再度體現,這位小姐的記憶儼然停留在十三天前。
“小姐您聽起來······貌似很害怕您的兄長。”
少女臉上的明媚陽光頃刻消失,但至少這次她不會再倉惶逃開。
“是的,”她誠實點頭道,“我很害怕他,一想到他,我恐懼得全身發抖。但又和怕蜘蛛青蛙不一樣,我願意見到他的。就是他常常會不理我,不知道去哪。”
她的傾訴趨向了抱怨。
笑聲悅耳,像風鈴輕搖,霍驪皺著眉抬頭,正巧撞進令她心臟第二次砰砰跳的溫柔眼眸裡。
“我想小姐您或許不用太在意。這有個說法,我覺得很是貼切。”
“恐懼很大程度上是一種出於理性與非理性參雜的退讓,用以保護自己,慰藉自己。”
“另外與之相近,甚至可與它稱為孿生兄妹的,您知道是什麼嗎?”
從未想過如此高深的問題,霍驪神色茫然,隻能搖頭。
“是愛。我親愛的小姐。”
“但是······”
一絲痛苦是轉瞬即逝的過場,少女怔愣的臉上找不出異樣。
“同樣的保護,同樣的退讓,你不能抗拒回避它,要麼服從要麼拋棄或抗爭,無法折衷。”
真是奇怪。
少女不知何時停下的腳步,偏著頭,猶如喝醉癡癡望著青年。
她好像又看到兩輪彎月,看到潮起潮落的海,她用著自己聽來都陌生的聲音,顫抖反問。
“所以我那麼害怕我哥哥,是因為我······愛他,想要保護他嗎?”
月亮和海沒有給她回答,隻用那種裝在貝殼裡的空靈潮聲說道。
“這夜已深,空氣變冷了。小姐,不如您明天再來?”
她不知怎的點頭,一度忘記恐懼應聲說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