玫瑰色的唇, 暗含嗔怒之火的眼,此時此刻,名為霍子鷺的畫布上所描摹的烈焰, 絕非‘起床氣’這般言簡意賅。
習慣於將一切觸及之物掌控手中, 霍子鷺製住身下的人, 手虛握脖頸以便及時收力扼住。即便獵物完全沒有抵抗之意。
萊特·萊恩揚起腦袋, 依靠枕頭放鬆且隨意。
如此前的每一次,麵帶禮貌而平和的微笑。
“您打算起床了麼?是否需要我幫忙?”
連問候語都無可挑剔。
分明是囚犯戴著沉重刑具,霍子鷺反而呼吸困難, 四肢乏力。不同於久睡不起的酸軟, 是源自無計可施的茫然。
“你到底······”
質問的後綴突然空白,他不知該如何銜接。
生於莊園,度過一十餘載。他在無人敢踏足的七層高樓向下觀望, 自詡神明俯瞰世間,有著全知全能的特權。
但不知何時起, 這份肯定變成了可笑的理所當然。
“你到底想要什麼。”
他脫口而出, 當即暗道不好。
“或許, 這更應該由您先回答我, ”為特地強調順序, 擇明蹙眉故作犯難, “它似乎是我上回先向您提起的, 我可苦等您的答案至今, 夜不能寐。”
“少給我來這套。我不會再上兩次當, 向你這種人——”
話再次空白, 霍子鷺忽地閉眼,起身放棄約束。
誠然,他一直認為他與他的霍驪不是同一存在。
可整個月來共處的點滴, 那些難忘的歡樂記憶,如午後暖陽曬出的棉絮馨香,晚間躺進被褥閉眼深呼吸,一刹那,勾起沐浴日光時的愜意。
霍子鷺下地,赤足走向小圓桌。
人偶被誰動過位置,改換數目。
黑絲絨為發,絲綢做衣裙的女孩玩偶靦腆垂頭,她身旁的男孩玩偶笑容燦爛。桌邊,唯獨缺了一個不苟言笑,神色深沉的老國王木偶。
“這是你做的?是你在陪他玩?”
即使心中已有答案,他仍問道。
“我不過是幫忙斟茶的侍者,”擇明亦說著起身走上前,“子鷺比較喜歡單獨和妹妹一起玩,偷偷帶她冒險,跑遍田野草原,爬樹摘果子,下溪捉小魚。又或是來一場蓄謀已久的‘逃亡遊戲’,藏在車後箱裡,跟隨大人逃出去。”
聽到自己名字以彆樣的方式被人說出,霍子鷺神色冰冷難辨情緒,側身乜眼。
“原來這就是你的花樣,好聲好氣費儘心思哄著,神不知鬼不覺從話裡竊取來記憶。那麼對她呢?你現在從那七嘴八舌的茶話會上,問出多少了?”
“先生。”
擇明如斟茶侍者恭敬欠身。
“給主人端茶送水的仆從,是沒有耳朵和嘴巴的。隻能看見指示並服從。必要的職責所在,應有的道德操守。”
霍子鷺哼氣嗤之以鼻,可莫名受用這番表現。
時至今日,對這‘琴彈得不錯的馬夫兒子’,他不得不將評價翻頁,讚許對方的恬言柔舌。饒是他都抵擋不了,更難找到斥責之處。
也難怪,由霍子驥安排,本該聲色膩味的慶生宴竟冒出《安德爾》這一驚為天人的賀禮。
也難怪,瑟縮洞穴的隔絕者霍子晏願意爬出洞口,像模像樣應邀前往安士白劇院,不再缺席讓賓客議論紛紛。
沉吟中霍子鷺席地而坐,捧起女孩玩偶,像抱起初生嬰兒般輕柔。
“那麼。”
“你迄今為止做這麼多,說這麼多,取悅她也是因為職責?”
“真想當條忠貞不渝的狗?你想娶她嗎,你愛她麼?哈!”
從那時起以唯一的霍驪小姐身份示人,他收到的示愛求婚數不勝數。
即便追求者中絕大部分根本沒真正見過他,哪怕是與‘霍驪’遠遠相視,卻也要向他允諾山盟海誓,承諾餘生寸步不離的守護。
因他‘霍家長女’的頭銜,因他在外盛傳的‘絕色紅顏’,更因他能繼承的一份遺產和命不久矣的傳聞。
但他也確實不知道,他能活多久。
還能像這樣畸形得存活多久。
“你在我家,也算度過一段艱苦折磨的時光了。你想要錢,要地位,我一句話就能給你實現。因為那男人不敢拒絕我。”
絲毫不覺得以‘那男人’指代父親有何不妥,霍子鷺背對忠實聽眾,邊為玩偶梳發,邊侃侃而談。像是自暴自棄,忘了片刻前自己下達的禁令。
“隻要你能做到你說的,丟了嘴巴,丟了耳朵,管好你自己。”
“卷上錢遠走高飛當個鄉紳富豪。彆再癡心妄想,覺得討好得了她,討好所有你能討好的,就能因此真正加入進霍家······”
察覺異樣,是在他發現周圍過於安靜的時候。
沒有過多猶豫,霍昭龍緩緩轉頭。
【它就在那,在那華美拱頂之下,陰影彙集之處】
【它的吐息裹挾慘淡哀愁,將我卷入死亡般的冰冷】
【它諦視我,它看護我,它覬覦我,怎會如此】
三句歌劇台詞,三位不速之客。
將它們招來的,是‘麵具人’與歌劇台本描繪極其神似的氣場。
記憶真是捉摸不透的頑劣夥伴。
晚宴那日,他清楚得記得自己如何憤慨離席,如何詛咒把那部歌劇呈到他這的無禮之徒。可他未曾發現,他其實已記住了每句台詞,每一聲哀歎。
因為無論是他還是他的霍驪,傾聽《安德爾》,就像在照鏡子。
握有娃娃的手不禁垂下,恍然間,霍子鷺眼前浮現他獨霸黃金宮殿,白銀寶座的孤寂身影。
王子安德爾的身影。
安德爾聽從死亡天使,舍棄親人,舍棄朋友,將明亮燭光和臣民的歡慶驅逐出領地。
失去太陽後黑暗清冷的夜,他僅有的依托之物是母親贈予胞妹安傑拉,而安傑拉又在他逃亡前親自為他戴上的珠寶項鏈。
他不敢低頭,哪怕偷偷瞄上一眼。
冥冥之中,安德爾似已猜到誓言真貌。察覺他一旦邁出步伐,越過自設的禁忌界限,他將會失去堅守至今的······
“您,是想聽我的真話。還是假話。”
擇明出聲,令霍子鷺抽離即視感擬造的幻象。
然而不同於少女霍驪,霍子鷺並未掉入受人擺布的陷阱。
他雙眼眯起目光銳利,冷笑反問道。
“那麼我又怎麼知道,你告訴我的哪個才是真,哪個才是假?還是說,你其實根本沒打算給我所謂的真假回答。隻是選擇當下對你最有利的。”
【係統Z:您恐怕遇上對手了,主人】
擇明嘴角上揚的弧度變化,一眨眼微笑已由從容變成縱容的無奈。
他仿佛在看一個不懂事的孩子,溺愛之情溢於言表。
“您的喜悅是我至高無上的榮幸,讓您失望是我萬劫不複的罪過。以我的性命與靈魂歸宿起誓,我怎會食言?”
霍子鷺眼含戲謔道:“同樣的話你對她說過,我惡心都來不及,你覺得我會上當?”
“可您,不也是‘她’麼?”
仿佛沒發覺男人臉色驟然陰暗,擇明緩步上前,沉聲繼續。
“我將永遠懷著烈火燃燒般的希望,和對您真摯純淨,至死不渝的愛。確實,我對‘霍驪小姐’抱有一份情感,每當我午夜夢回,縈繞心間的總是我們第一次遙遠又獨特的共奏。”
“可是霍子鷺先生,創造出她還有子鷺,釋放出他們靈魂的人,不是您麼。”
猶如被長劍攻擊躲避不及,霍子鷺身體後縮兩下,垂著頭。
“創造······靈魂。虧你,說得出來。”
道不清是憤怒使然,還是沉寂多年的至深哀慟蘇醒,他緊捏人偶,雙手顫抖愈發強烈。
單音節的笑如一顆顆玻璃珠擠出,最後連貫成串組成歇斯底裡的狂笑。
“我原來還以為你會和你表現得同樣聰明,結果,你仍蠢得可憐。是寫詩寫歌把你寫傻了嗎,以為什麼這是有精靈天使的世界?”
霍子鷺右手壓在胸前,放棄掙紮般承認。
“這是病。我不可治愈的病症。跟被那男人送去療養院囚|禁,被剃光頭發扒光衣服,泡在熱水裡皮膚潰爛的女人一樣。我的生母,一個從家族繼承財富和瘋病的不幸女人,被兩眼精光的惡狼玩弄鼓掌間。”
“我比她幸運,是因為我能比她更瘋狂,也知道她家族不可轉讓的秘密遺產。隻有我知道的埋藏地,隻有我知道的銀行賬戶。”
霍子鷺展開雙臂,完全不擔心泄密。他好似大演講家炫耀,高聲說道。
“所以,他們才肯讓我一直養著病。所以,他們才不敢忤逆我。沒人會願意去招惹一個懷抱黃金羊,時好時壞的瘋子?”
“而隻要我在這活一天,他們誰也彆妄圖坐擁我的家安寧度日!”
雙手高舉過頭頂,繼而用力下擺畫出意為‘最大’的圓形。男人笑容豔麗但找不出喜色。
他有的,隻是幻想妄念得逞後的滿足。而他緊咬著牙結束演說。
“終有一日,我會親手毀了這狼鼠蛇窩,誰也彆想逃。”
擇明因詫異挑眉。
【我不禁開始懷疑,或許我們今後要跟這位小夜鷺上演‘反派爭奪戰’的戲碼了,Z】
【係統Z:這點上我讚同您,主人】
【難不成,Z,我第一天說對了?我才是‘主角’嗎?】
係統因不知如何回答調侃無言,擇明則因霍子鷺取來鑰匙的行動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