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可以走了,現在我們這,誰都不需要你。”
特地使用‘我們’一詞,霍子鷺所言不為征求意見,徑自將鑰匙塞去。
“你想要什麼封口費,我會派人找你要回答。屆時你若還沒回答,我權當你放棄。不過,你還是得給我滾。”
“但如果,我是自願留下的呢?為了您。”
自願?
霍昭龍扶額笑得更響亮。
“我說過,沒人會願意去招惹一個瘋子。你也妄想再用‘愛’或‘擔心’的花言巧語。你一個連臉都要藏在麵具後的毀容怪物,我相信你會不懂這種感受?”
“誰能盯著你的臉,跟你度過整日?”
長款孩童睡裙淡化了毒辣瞪視,更彆提霍子鷺自始至終攥緊可愛玩偶,殺傷力不敵以往。但他口中說出的話照舊刺耳難聽,卻又無比現實。
與給刑具鑰匙時同樣,他向來是單方麵決定,不待擇明反應便推開側門,兀自進到裡間。
可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那扇門留著一小道縫隙。
門縫送來鐵索叮咣逐漸遠去的聲音,像夏季陣雨滴滴答答一陣,匆匆逗留片刻便帶走清涼之意。
霍子鷺躺進搖椅搖晃,速度莫名加快,懊惱皺眉。
為他忘乎所以吐露過多懊惱,為他計謀失敗惡意失靈懊惱。
被他關過的人,或覬覦,或垂涎的庸俗蠢貨,無一不是被他逼得和他一樣瘋狂,向他哀求懺悔。唯有這次,他撞到堵密不透風的牆。
牆是軟的,如水看似毫無攻擊力。然而若不慎沉浸下去,迎來的隻會是溺斃結局。
太失望了······
“說實話,我有些失望。”
牢房中,擇明撫摸自己尚未完成的‘光影壁畫’,撇嘴又說了一遍。
“一點點的掃興。簡直是吃到藍莓派,結果最後被告知那是蘋果派。差強人意。”
【係統Z:可您看起來卻很高興】
旁邊裝飾用的圓鏡,裡麵鏡像雖糊,卻依稀能照出擇明嘴角上揚,興味盎然的模樣。
“我想你接下來是想問我‘您準備做什麼’,Z。”
【係統Z:是的,主人】
像經過短暫思考,多次權衡,係統突然長篇大論。
【係統Z:鑒於權限所製,無法得知‘主角’正確身份,訴求與能力,以及變化過程原因。您若今後仍忠於自己的最初選擇,是否存在一定的實現困難。像您說的,您或許要跟人搶起來了】
擇明噗哧一笑,放下鑰匙摘去麵具,揉著發酸的臉頰肌肉。
他臉頰燒毀那半邊沒有很好透氣,或抹藥,很容易因悶熱刺痛麻木。
“關於這點,你不必為我擔心。事實上,我其實更樂意看到現在的局麵。”
擇明偏著頭望向天花板。
“顯然,我們最有可能的‘主角’候選,還沒做好準備。他甚至還沒找到自己是誰,又應該是誰。是藍莓派,還是蘋果派。”
【係統Z:主人,我不明白】
環顧這間牢房,巡視自己留下的所有痕跡,擇明卷起衣袖卻不是收拾東西走人,而是來了一場膽大妄為的清理。
多餘家具推至牆角用白布遮蓋,書櫃桌椅挪到走廊,僅留下兩張麵對麵的沙發椅與小茶幾。
他最後留下的裝飾品,一坐金字塔狀的老舊節拍器,一副邊角破裂的雙陸棋。
這些都是霍驪借他的。但她近期很少再出現,也就沒機會交還。
一切大功告成,擇明緩緩入座,十指交叉的雙手置於翹起的腿上。他很少擺出這幅慵懶姿態等待客人。
茶幾上,節拍器的擺杆正以符合心拍的律動運作,左右晃蕩。
【係統Z:您準備做什麼,主人】
擇明閉目養神,低笑開口並非回答,是充滿懷念意味的感慨。
“我倒是沒想到,我會在這久違的重溫一回······看門技藝。”
黃昏降臨,樓層內愈發寂靜,滴答聲是小矮人的腳步,小心翼翼遊走通道之間。
算不上太冒犯,但就是引人不得不去在意。
換好衣服的霍子鷺正是受其牽引,抵達了聲源地。
一聲慍怒的‘你怎麼還在’尚未說出口,他就先因極具衝擊性的臉怔愣。
此前,他隻是聽說馬夫之子麵容被毀,自始至終以麵具示人,不願在任何場合敞開。今日毫無防備得見,除了感到震驚,還有一份似曾相識。
麵具藏著秘密,弱點與不願承認的屈辱。
像他藏在七層閣樓,藏在‘霍驪’身份之下無人知曉的瘋狂。
落日正在穿過天地交接線,霞色如血滲進窗柵,將麵具後一直遮掩的怪誕臉龐染上令人不安的妖冶。
沙發椅上,擇明睜開眼,並未放下腿。
“你可讓我好等,朋友。”
張嘴欲要反駁叱嗬,霍子鷺發現自己怎麼也點不燃火氣。
棋盤擺開,黑白圓子,黑白楔形的據點,走向它,猶如走向親切熟悉的鋼琴,不自覺放低戒備。
霍子鷺已到空位邊,但不肯就坐。
“你什麼意思,”他冷眼俯視道,“是真想被我掐死在這,坐實下麵那群人認為你已經‘失蹤暴斃’的猜測麼。”
擇明攤手示意棋盤,語氣溫和但不複往昔恭敬。
“先坐下。然後你會知道,棋類遊戲,尤其是一對一的比拚博弈,難以萬全掌控的同台競技,是多麼妙不可言的良藥。”
“能治愈無數病症,不可置信的處方藥劑。”
分明已聽出其意有所指,霍子鷺注意力難以集中在被冒犯觸怒一事。
搖杆不斷擺動,屬於外界的節奏竟控製住人心臟跳動的拍子。此外,他聽到誰指節同步叩擊扶手,宛如神奇魔咒,清空一直以來混沌的,充滿癲狂雜緒的大腦。
這些聲音不似音樂,是供人享受評判,抒發情緒的。
但卻又微妙的符合演奏定律,帶著動機與意義。甚至更難防備。
回過神時,霍子鷺人已坐在椅中。
萊特·萊恩正搖晃骰盅,準備開局前的大小判定。
他聽到對方用著他從未聽過的腔調道出一句句。
“我聽到過一種有趣的說法。”
“當我們擺盤開局,各執一方。在黑色的你看來,我是非擊敗不可的仇敵。對白色的我而言,如果我不及你詭計多端,下手無情,滿盤皆輸的就是我了。”
“幸好,棋局可以有無數場。黑白立場也可隨意交換無數次。唯一能助我們作弊的,隻能是各自運氣。”
啪嗒聲愈發接近時鐘擺針走動,擇明亮出兩隻骰盅裡的骰子數目,黑方一共十五點,白方十點。
這時他又謙卑起來,將棋盤往對方推去。
“不過,如果一開始兩方棋手就實力不均,有人實力過弱心氣不定,尚未做好準備。那可就失去繼續進行的必要了。你說呢,朋友。”
霍子鷺手指微動,眼神儘是不滿,表現竟超乎以往的平靜。
朋友。
他默念著接過骰盅,開始搖晃自己的點數。
朋友,某種褒貶不一的單詞。
不曾在他人生前期的任意時刻出現過,更不屬他試圖掌控的範圍。因他從未擁有過,更不曾想過,是尚未冒險開墾的荒地。
或許這就能解釋他現在不知緣故,靜下心主動加入棋局。
點數持續偏高,他的幾顆黑子一直遊刃有餘走過區域,勝利在即。
白方慢吞吞追擊,仔細一數隻有兩顆走過半場,命數已定。
眼看黑方將贏,意想不到的轉機出現了。
白方這次的投數,竟是步數翻倍的‘四乘六’。
“看來,今天幸運女神站在我這邊?”
擇明彬彬有禮挑釁,兩顆白子連跳十一個區域,直接追上黑子。
當十五顆白棋走過一圈歸位,期間甚至吃掉黑方三顆落單的弱棋,霍子鷺仍不敢相信,舉著骰盅,腦中複盤著整場棋局。
欣賞暴君罕見的呆愣模樣,擇明半晌後叩擊扶手。
節奏與擺杆同律,喚回對方走失的魂,再度直視著他,目不轉睛。
“還要再來一局麼,這次輸給我的朋友。”
發言如此大逆不道,然他麵前曾有丁點不滿就要狂吠撕咬的瘋子,卻是一反常態。
“再來!”
霍子鷺重重搖晃骰盅,麵露不甘沒有憤恨。
像所有輸掉遊戲的男孩,忘乎所以籌備翻盤,所見僅有一副小小棋盤與他的對手。
那些盤亙心底的煩惱,秘密,糾葛,暫時離他遠去,隻剩下一個強烈且獨一的念想——我要贏這個人。
不是天真浪漫的霍驪,不是年少無知的子鷺。
是我,要贏下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