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街頭混混做起,乾遍燒殺搶奪之事,他自認經曆腥風血雨無數,不曾懼怕過誰。
可當他目睹佩戴假麵的男子周旋他們之間,閃躲子彈,進退攻防,優雅如同舞池中的大眾情人,邁出流連忘返,欲拒還迎的舞步,然而下手毫無溫度憐憫可言,一一將他們屠宰。某種懼意油然而生,毛骨悚然。
出於恐懼和求生欲,費蒙近乎咆哮道。
“南邊、南邊!南邊方向還有,但不是我們的人,我們隻是知道有其他隊伍在乾而已。所有組長都得到指令挖溝,我瞥過一眼圖紙。有一處在水庫邊鳥不拉屎的窮村莊!”
“我隻知道這麼多了、您還要什麼?我都給你、我可以馬上叫人送來、搶過來都行——”
目光比鐵撬冰冷,寒意刺人眼球。
擇明腳踩鐵撬下壓手同時施力,費蒙頸部發出的聲音,不禁讓人聯想到刀砍筒骨。
一顆球咕嚕嚕翻動滾進婦人視野,即便腦袋瘋癲,看清球的刹那她立即腿軟栽倒,嗚哇怪叫。
那是費蒙的頭顱,神情定格於死前一瞬的猙獰。經濃濃血色浸染,倒真如顆猩紅皮球。
將最後的屍首踹下溝渠,擇明以兩邊現成土堆掩埋。完事他轉過頭,唯一的目擊者依舊嘶啞狂喊。
甚至還更驚恐了。
畢竟動手時極力避開飛濺血液,可剛才斬首,他臉頰不可避免沾到。因此無論他微笑多麼和煦無害,他還是十足的殺人狂模樣。
為安撫瘋婦,擇明主動丟開凶器,拾起一個布包靠近。
“我不會傷害您,夫人。給,我想這是他們從您那搶來的吧?”
汙垢滲透布料染成肮臟棕色,縫縫補補的破口宛如樹皮。瞧見它,婦人神色陡轉,像頭發怒公牛彈起,直撲布包。
若非閃躲得快,正值青壯年的擇明被撞一下也夠嗆。而他及時撒手,讓東西物歸原主。
包看似鼓鼓囊囊,但裡麵隻有一對玩偶。乾草棉絮外加樹枝是製成他們的原料,亦是它們如此畸形醜陋的緣由。
瘋婦視周遭於無物,挖開溝渠拽拉屍體,收集死者的衣物布料。
全身蒙上一層灰,她心滿意足爬上來,就這樣席地而坐哼唱跑調歌謠,為懷中的玩偶纏繞‘新衣’。她關節嚴重扭曲,手法已不能稱之為‘做衣服’。
從漫不經心到眯眼緊盯,擇明頓時打消離開念頭。
他上前單膝跪地,與人麵對麵。
“您看,這塊布能給她做襯裙嗎?”他指著娃娃中有模糊女性特|征的,同時遞出米黃絲絹。
絲絹是他從霍家帶出來的,購自特定供貨商,乍看之下沒什麼名堂,但防水拭汙一流,用幾年還嶄新如初。
瘋婦隻掃一眼,激動得搶過。
被她‘打劫’,擇明繼續解開袖扣。
珍珠母貝點綴著芝麻大小的瑪瑙顆粒,石榴色剔透華美,豔麗奪目。袖扣與絲絹同源,是他上回借霍子鷺衣服穿,配套帶來的。
“您看這——”
話音未落,兩顆袖扣又被婦人擄走,彆在兩隻爛樹枝人偶胸前。
擇明:“夫人,您還需要我為他們找什麼嗎?”
話足足問了三遍,瘋婦終於有所反應。
她抬起臉,滿是血絲的渾濁眼球到處張望,嘴巴大敞,露出麵目全非的舌頭——裡麵隻有半截。
傷大概是多年前所致,依稀可辨不平整的創麵,絕非刀刃切割。擇明深深凝望,沉默了很久。
【係統Z:您怎麼了,主人】
直至瘋婦嘟噥著走開,擇明才回答。
“不,沒什麼。就是第一次見到咬舌的人,有點驚訝而已。”
他語氣篤定,神色正常,毫無微小變化可言。即便如此,在他幾次換乘便車到達霍家宅邸後,係統照舊問出一句。
【係統Z:您看起來很高興,是因為剛才又與腹蛇幫派交手,還是因為那位夫人】
擇明獨自走在樓梯上,接連兩階故意蹦跳。
“我是很愉快,Z,今天是難得的陣雨天。我隻能告訴你這麼多。”
習慣他故弄玄虛不說人話,係統識趣噤聲。
起碼對方不會因為猜疑它存在的意義而忌憚它,無視它。
上回由霍子鷺親自發話,擇明進出宅邸不再受雇傭兵圍堵盤查,他一人輕鬆來到四樓,推開畫室大門。與霍子晏離前相比,屋裡陳設原封不動,唯獨畫作都被誰小心遮蓋以防落灰。
環顧片刻,他一眼鎖定壁爐。
扯下厚實白布,畫麵全貌展現眼前,那不再是霍子晏為母親所作的肖像,而是他贈予對方的‘聖母聖子三羔羊’圖。
未著色的作品嵌進黃銅畫框,著實有些不相稱。更彆提這位置對霍子晏而言意義非同尋常。
“看來在子晏眼中,這是我的最高傑作了。”擇明以自嘲口吻調侃。
將手探進畫框後摸索,他的指尖觸到堅硬凸起的機關。
啪嗒一聲,壁爐內隱蔽的小口打開,他不得不俯下身查看,搜出隻老舊古董盒與一封密信。
這回‘信’是貨真價實的了,寫著霍子晏的署名,以及致信‘Morpho aurora’的字樣。
“奇怪,這門怎麼打開半邊?”
房外傳來驚呼,擇明眼疾手快收好東西,淡定迎出去。
米婭懷抱清洗用具,詫異道:“呀萊特、萊恩先生?您怎麼來了?”
“子晏離家出走快半個月,一點消息都沒有,所以我想著,他會不會留下什麼字條,告訴我們他去哪,或怎麼聯係他”,邊說邊大方敞開門,他示意對方進來,“還有,其實私下你繼續喊我萊特沒關係的。”
二少爺與萊特·萊恩交情至深,米婭最是清楚。眼前青年笑意柔和,語氣真摯,此刻她深信這番說辭。
她跨進門,搖頭小聲道。
“要真有我們也早找到了。放棄吧,萊特,二少爺是鐵了心要離開與這個家斷絕關係。唉,分明老老實實等遺產比什麼都好,我看霍老爺狀況越來越差,咽氣隻是時間問題、啊——”
興致正高突然中斷,她偷瞄著擇明,眼含歉意。
“那個,萊特如果你不想我說這些,你就告訴我。”
“為什麼?”擇明佯裝不解,“我不能聽你說什麼?”
小女仆支支吾吾憋紅臉,又是聲歎息,“因為你不是霍老爺的······私生子麼。”
擇明:“嗯?!”
見他一臉震驚,米婭簡直難以置信。
“你、你驚訝什麼?我們才是最意想不到的吧!”
誰都知道霍昭龍收留萊特是為報當年恩情,儘管對萊特疏於照顧,但他的確懷有歉疚之心,於是莊園上下無一人察覺端倪。
“霍先生一直以來待我不薄,我的確把他當父親敬重。”
米婭不禁湊上前,試圖從被遮半邊的臉上找出端倪。結果卻被銀白麵具和無暇微笑晃了眼,自我懷疑。
“你真不是嗎?還是你也不確定呢?嘶——我好想知道啊!擺脫你這好心當事人告訴我,之前到底發生了什麼吧!”她忽地舉起右手,表情嚴肅道,“但你放心,我發誓我絕不會把你說的話告訴彆人。”
“我當然信你,米婭。不然你也不會冒著被懲罰的危險,幫了我兩次。”
“兩次?”
話音未落,她自己便想起來了。
一次是生日宴後萊特與三少爺喝酒,卻被冠上偷酒賊頭銜,當時她第一個站出來幫忙澄清。第二次則發生在不久之前。
似是心有靈犀,擇明指向他大衣口袋。
霍子晏給他的留言,是米婭趁烘乾他外套時縫進去的。
雙方相視一笑,擇明提出分擔部分清掃工作。沒得到想知道的答案,小女仆難敵好奇心慫恿,點頭答應。
二少爺離開後四層比過去還冷清,於是她放心地喋喋不休。
“你知道嗎萊特,現在連我那在集市賣魚的姨母,林場伐木的姐夫,還有出海買茶葉的叔叔都聽說你是霍老爺兒子了。”
“我姨母的姐妹在銀行執行長家,專門負責做甜點,她說執行長夫人天天在家邀請那些小姐夫人辦茶話會,嘖嘖,一群空閒長舌婦,專門討論你母親是誰。”
“在這我們誰都不敢討論,若被大少爺逮到吃不了兜著走。但之前被趕走的那些家夥,太過分了!”
“他們居然、居然到處傳你是下賤妓|女的野種、還有說你是母馬生下來的魔鬼之子,所以臉才會那樣,我看他才是沒媽生呢!”
見她越說越義憤填膺,拿刷子錘地毯,擇明擦櫥櫃的動作一頓,撲哧笑出聲。
“你居然還笑的出來?”米婭擔憂地譴責,“你到底明不明白你的處境啊?”
“簡而言之,我現在是上至達官貴族,下到布衣百姓都知曉的頭號人物了?沒準再過段時間,會成為坊間傳說。”
米婭頓時恨鐵不成鋼,張嘴又說不出狠話。
“是的,但這知名度差勁極了,比你向霍驪小姐示好那會兒更嚴重。未來若沒了霍老爺或二少爺給你撐腰,本地你壓根呆不下去。想謀生做出點成績都難,港口搬貨的都不要你。”
糟糕未來的詳情,她描述不出。
可光是代入情景,想象自己深陷非議,被人以最下流粗俗的言語抨擊猜忌,無論她走到哪,仿佛都會有目光彙聚而來,飽含冰冷刺骨的鄙夷,揭人傷疤的好奇,不斷擊潰她的自尊。她就隻想遠走高飛,逃到沒人認識她的角落。
“唔,聽著是很困擾人呢。事實上我目前的煩惱,也與之有關。”
“是什麼事?”米婭迫不及待追問。
青年抿嘴不語,神色遲疑,為此她放下手頭工具,以表關切本意。
“有什麼我能幫到你的,你儘管跟我說。就算是發牢騷。對其他人我從不這樣。”後知後覺臉熱,米婭連忙為自己的衝動解釋,“我的意思是,因為你是我在這第一個遇到對我親切又值得信任的人,而且我覺得你很可憐、不是、是可惜——”
目睹人眼神一瞬柔和,感受無法言明。
但小女仆心知肚明,她噤聲吸氣不是為恐懼,是為逐漸明朗的一份悸動。
神啊,為什麼偏偏是這樣的人。
竭力迫使視線從對方身上挪開,米婭仍內心頑固,繼續想著與其有關的點滴。
她其實還有‘傳聞’尚未告知對方,因為牽扯到另一個主角——如今真正掌權霍家的大少爺霍子鷺。
霍大少爺與私生子萊特·萊恩有著親緣間禁忌的不倫之戀。這種聲音正以某種詭異趨勢增多,雙方當事人身份過往不明不白,各有各的神秘,無疑助長了人們匪夷所思的想象。
“作品。”
擇明突然出聲,打斷米婭亂成麻的思緒。
“為了能繼續留下來,我與彆人達成協議,需要寫出好作品證明實力。如果成功,就算那些謠言是真的今後也不會影響到我分毫。”
米婭眨著眼,“這不是很好嗎?雖然我不懂作品協議,但如果是萊特你肯定能做到。”
“難就難在這”,擇明勾起嘴角苦笑,“經過這麼多天,我總算明白為何我每回下筆卻總是有心無力。我失去了曾經的繆斯。仰望現在的奉上癡心,可被對方視作蔽屣,始終得不到回應。”
“繆斯?”
猜著‘繆斯’是屬吃穿用裡哪一項,米婭發現清水用完,不得不端起木盆。
“抱歉萊特,我先去打水,馬上回來。”
思考過於專注,小跑刹不住腳,因此她在拐口聽見腳步聲為時已晚,跟人相撞臟水灑了滿地。
拐口另一側,幾名雇傭兵背著槍,被她衝撞時怒火頓起,見是她又突然變臉,笑著說她聽不懂的外語,作勢道歉要幫她拿東西。
這笑不懷好意,他們的注視猶如漁網刷滿黑油將她纏繞,引人渾身不適。
猛然瞥見幾張熟悉麵孔,米婭蒼白的臉愈發慘淡。上回她剛被騷擾過,好不容易脫身自此對這群野蠻人繞著走,沒想到竟又倒黴一次。
“米婭,是吧。”
說話的男人濃眉下一雙眼如狼似虎,目光銳利,鷹鉤鼻薄嘴唇,怎麼笑都透著凶險惡意。他一抓米婭手腕像扼住脆弱花莖,將人往自己跟前帶。
漆黑槍身近在咫尺,鼻腔前充斥著奇怪汗酸臭,米婭不敢呼吸可顫抖得厲害。
“我們正在巡邏,抓壞人呢。小姐你若是亂跑亂動,表現得有點點奇怪,被我們當成小偷或間諜,是會被我們打成篩子的啊······砰!”
神經緊繃的頂點重重一嚇,女人如男人們所願驚聲尖叫。
陣陣哄笑在她聽來格外刺耳,她極力掙紮卻無法甩開那炙熱的手,反而感覺越來越多的手掌摸索上身,觸碰越界地帶。
清香散發自身後,又一隻手環住她腰,帶她脫離噩夢糾纏。
雇傭兵們的調笑嘎然而止,一致瞪視著當下的仇敵。
“滾開。我們在按雇主指令搜查人員,你這特例彆來礙事。”
鷹鉤鼻男子率先發話,對霍子鷺指定的‘特例’照舊不留顏麵。而青年下一刻將女仆擋在身後的舉動,無疑二次激怒了他。
“把人交出來,滾遠點!”他一時激動,喊出母語。
“在各為沒有道歉意願,保證不再冒犯淑女之前,恕我不能從命。”
一眾惱怒傭兵不約而同愣神,甚至連米婭也暫停發抖,驚詫望著青年背影。
剛剛,萊特·萊恩竟用相同語言回話,流利標準,口音一致。可這改變不了他對峙的人想震懾他到屁滾尿流,跪地求饒的心。
鷹鉤鼻男子抬高槍杆,挑起麵具一角。
“在我們國家,觸犯神靈的不敬者會被打上烙印,無論變成人還是豬狗,烙印生生世世跟隨。隻有英勇神武的戰士將他處刑,才可以幫他抹除。”他繼續用著母語,齜牙冷笑,“要我幫你嗎?治好這張臉?”
□□的保險滑槽哢噠響一聲,隨時準備開火。
槍口在前,擇明神色自若,張嘴欲要回應。
【係統Z:在您作出抉擇前我有必要提醒您,主人,這是槍,不是毒藥。你是人,不是靶子】
聽係統苦口婆心,莫過於他目前第二大的樂趣。他微不可見搖頭。
【放心,Z,這次不是由我來抉擇】
杖底落地,鏗鏘一擊,砸響地麵亦錘響所有人緊繃的神經,心中一震。
眾人齊刷刷抬頭,看見那漆黑手杖,頎長身軀,美好麵龐恍若春光乍泄豔陽撩人,可那雙黑眸幽深,湧動著世間至極的寒流,居於上位淡淡一瞥,不怒自威。
“阿米特,你在做什麼。”
霍子鷺冷聲一問,發音同樣標準而順暢,阿米特安分放下槍,選擇沉默。
原以為這莊園裡誰都聽不懂他們的語言,平日他跟同僚便肆無忌憚,誰知今日一來就來了倆。
鬨劇得以止歇,霍子鷺拄杖下樓打發走雇傭兵,接著上下打量米婭,直把人看得頭皮發麻。
“有時間找彆人閒聊偷懶,不如把這收拾乾淨。全部重新打掃一遍。”
“是!”
條件反射應聲,米婭心裡已炸開花,她扭頭驚恐跑開的同時瘋狂回憶剛才情形。
大少爺是聽到她跟萊特說話了?
什麼時候開始的?
他人又在哪?
充斥小女仆腦中的所有問題,擇明可全數回答。
從他走到門口迎接米婭起,在五樓的霍子鷺就已借助暗管開始了暗中監視。那目光過於專一,猶如太陽經凸麵鏡聚焦,溫度灼人。
【真不知我這對注視敏感的毛病,是好是壞呢,有時候知道太多會招惹不必要的麻煩啊】
他向係統調侃道。
【係統Z:也許不用等您知道太多,麻煩也會主動找上您的,主人】
“至於你,跟我上來。到七樓,那個房間。”
霍子鷺手杖敲地,板著臉難辨情緒,重音落在最後似是故意強調。
自他第一次作為霍子鷺下樓,他不曾再請誰上去,侍從僅準許到他的迷宮門外送飯和換洗衣物。
這也令眼下的‘邀請’出乎意料,使人惶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