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間臥房閒置已久, 空氣渾濁,棋桌與兩張坐椅占據中央地板,告知擇明霍子鷺命他上樓的真正用意。
“霍先生,這次懲戒懇請您多施舍些紙筆, 飲水餐食我無所謂。誰讓我肩負替您寫作, 謀取結盟機會的重任呢。靈感來了卻沒處可寫, 多耽誤您時間啊。”即便心知肚明, 他仍忍不住裝傻充愣求饒。
霍子鷺一頓再轉身,不複原先冷峻。
“瞧你這話說的,我又不是不懂法律神經錯亂的瘋子,怎麼會把你關起來?想被彆有用心的人舉報?還是嫌家裡坐吃等死不中用的貨色不夠多?”他好聲好氣, 拖動紅木椅,紳士地邀人入座。
擇明以眼神隱晦傳達擔憂, 奈何對方選擇無視。
雙方骰鐘搖動, 首點大小決定先手後手,一場久違的對弈開始, 氣氛出乎意料的平和。霍子鷺沒再談樓下發生的種種, 他反倒更關心作品進展, 順便提一嘴霍昭龍的病情。
中槍未愈,接連遭受打擊脅迫, 還在不知情的情況下持續服用毒素,如今老家主已告彆往昔的意氣風發,變成生活無法自理的糟老頭。平日動嘴出聲他都嫌累,靠眨眼回應。
唯有養子萊特登門,他僵硬的臉上才有喜色,樂意開口說話。
也難怪,家中仆人都認為霍昭龍大勢已去, 被妻兒財產瓜分指日可待。
得知擇明未能從霍昭龍口中打探來有用消息,霍子鷺不意外。
“預料之中的情況”,執棋跳過十步,霍子鷺點數遙遙領先。他摁著黑子,許久後收手,“不然,他也坐不到今天這個位置。守口如瓶是上位者必有的財富法寶之一,是我這位失格賠錢貨父親,為數不多的優點。”
“是的,而這點,你能比他更優秀。”
擇明賠笑著,並不諂媚。距上一次對弈時隔久遠,他仍恪守原則,棋盤前隻當霍子鷺是敵手,亦是平級朋友。
年輕的候選家主眉頭微皺。他目睹對方掀開骰盅,悠悠亮出翻倍點數扭轉局麵,再次將他趕超。
名為不甘的情緒造訪,霍子鷺沉了沉氣,重開第一局。
“你要是指外麵討論正熱,關於我們的瞎編亂造傳聞,那犯不著操心。我這段時間忙著找名單薄全冊,解決完問題,我會想辦法處理。”他起手時說道。
所謂名單薄,是不同賬本的另一關鍵命脈。上麵記錄著霍家有史以來的所有顧客名字,詳細到售賣貨物的日期批號,何時何地跟誰交易,是霍家與同盟間互為籌碼,維持良好關係的金羊毛。
擇明:“不,我的意思是,你特地選擇這群外邦友人扶持,想必他們一定有過人之處。不然······這不是白費錢,往你家進購更次等的‘賠錢貨’麼。”
聽出言外之意,霍子鷺一笑,後靠翹起右腿。
“我的敵人,是我的家人,你難道不明白?”
“再也找不到比阿米特更合適的人選。他們是金錢的奴隸,隻願向權勢靠攏,在這四分五裂的家裡,他們無立場陣營,不在乎情義道德。而現在,是我手握鐵鏈拴住他們。”他強調著,瞬時收攏手。
合掌十指交錯,輕輕抵於唇前,擇明看似是為棋局沉默,開口卻是一句。
“可如果,將來有人能給他們提供更高的價錢,給出更誘人的條件,從你手中奪過鏈鎖。屆時您身邊還會有誰?三少爺麼?”
對於同父異母的一弟,霍子鷺冷笑評價其能力。
“我的三弟他和他的情婦母親一樣,目光短淺,眼低手高。隻想得到近在咫尺,但根本不屬於自己的東西。尤其是那位夫人。”即便不再像過去用‘賤女人’指代霍倫娜,他語氣中的鄙夷隻增不減。
“自以為全家就她最聰明,實則儘愛鑽小洞,專做老鼠蒼蠅看不上的勾當。遲早有天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
他麵前的人微笑,不置可否。
“那在子鷺你看來,這個家裡誰最聰明?”
霍子鷺張嘴又閉上,悶頭搖骰走棋。
剛才分明是隨意一問,但越是琢磨,就越像拐彎抹角指責他。
他自然知道,留雇傭兵充當臂膀非長久之計,便也從不將最深處的追求與脆弱展示給阿米特。當初找到阿米特的隊伍,不過是查帳本時機緣巧合相中這批老顧客。
他們懂得如何支配武力,手段粗暴,渾然天成的野性令鎮裡一群自詡高貴的原土匪世家戰戰兢兢,束手無策。
多虧這批人,幫他擋掉不少堅定站在霍昭龍、霍子驥身邊的蠢貨愚人,還有漏洞百出的蹩腳暗殺。
然而,這也造就他與阿米特相看兩厭的不安定局麵。
首先是信仰理念差異。
阿米特篤信強弱法則,認為他既然想奪權想報複,就該直接血洗霍家,吊起霍昭龍等人的屍首示威,有誰不服,格殺勿論。
可作為霍家一份子,他未來若想掌握家族再完成自己想做的事,就不可能走極端道路。至少明麵上不行。
比起宅中覬覦忌憚他的,他警惕外來者居多。為此他專程請來學者,花費五天惡補那國的語言文化。
“你是什麼時候學會的。”霍子鷺詢問時抬眼,有意鎖定回答者麵龐。
“養傷那段時間,我在朋友那借閱不少有意思的書籍,為了看懂,正好有空就學了。對了,你知道麼,‘阿米特’大概率是個假名,”擇明手指點向空氣,比劃書寫道,“阿米特。吃骨者的意思。頭是鱷魚,軀乾為獅,有著河馬後肢。它受神靈委任,吞吃世間奸惡之人,讓其永不得安息。”
“不過它並非神祗一類,是受人敬仰崇拜的象征。善者以它為警戒,阻止自己走向歧途,惡者視它為噩夢,每逢背信棄義,作奸犯科之際,都深受其虛影折磨。直至懲戒之日,真正降臨。”
深深吸氣仿佛嗅到趣味信號,擇明笑容加深,不禁湊近幾分。
“發現了嗎?聰明的神,他從不親自動手屠戮。相反,他招安惡中極惡,寬恕物中極怪,讓他們替自己清掃,以此獲得兩份感恩戴德。”
霍子鷺手握黑殼骰盅,遲遲丟不出骰子。
不僅是詫異於這番堪稱驚世駭俗的言論,還為對方遠超自己的學習能力震驚。
萊特·萊恩擅長樂理繪畫,文學方麵頗有造詣,觀察力勝過常人數倍,這些他原先就清楚。但今日,他的另一預感再次得以驗證——在他所有兄弟,乃至所有潛在競爭者中,唯有萊特·萊恩最具威脅性。
不,或許隻要這個人想,早就能輕而易舉奪得一切,輪不到他下樓後絞儘腦汁與彆人纏鬥。
“但顯然,我以上所言與‘假阿米特’先生無關。”擇明拍掌,點頭總結,“不是誰都擔得起懲戒者的名號。光知禮守節這點就很少有誰能從一而終。更彆提,世間還隨處可見愛唱反調,並以此為榮大肆炫耀的怪類,你說是麼?”
言語中的拐彎抹角,這回霍子鷺聽得清清楚楚。
他算是明白了,這人不止會油腔滑調哄人開心,陰陽怪氣起來也當仁不讓。
“最遲秋季盛會,我會與阿米特終止合作。前提是,我徹底在那幫老古董中鞏固好地位。霍昭龍的某些元老舊友認為,隻要他一天沒立遺囑,親口承認我繼位,我說的我做的統統不作數。”
有這句話,他基本答應要舍棄雇傭兵。
鬼使神差的,霍子鷺移開眼哼聲強調。
“對付那幫愛吹胡子瞪眼的老先生,更用不上阿米特的武力。”
“有確切消息,北方山頭的‘洞窟人’聯結了一支隊伍,大量購買其他渠道的槍|炮零部件,著手挖戰壕建據點。這些人槍口想對準誰尚且不知,但逼得各個市長郡長,政事官員心急火燎,開始嚴查軍火販賣。”
邊說他邊止不住地暗笑,心底一片譏諷。
即便多年未出房門,他也知曉北方山區與南片平原的住戶不對付。
淵源始於祖先輩。
一群外來人漂洋過海遷徙到此,帶著淳樸村民沒見過的商品與工藝,前腳誘騙部分人為自己做奴,後與周邊山匪地痞聯手,一步步趕走不肯接納自己的原住戶,經過數代成功鳩占鵲巢。
既非原住民,也非外來者,包含霍家在內的先代們偶然紮根於此,局麵已是僵持的中後期,遭遇一段長久的,被雙方排擠的煎熬時期。
之後境況急轉直下,險些全員覆滅。
差不多到霍昭龍那代,家族的生意人脈都陡然間有了起色,且在他與第一任夫人婚後蒸蒸日上。
想起自己恨之入骨的男人,便不可避免想起母親。
被奪走財產,被欺騙感情,淪落成瘋子的伊莎貝拉·巴爾弗。
徹底清醒後他第一時間動用手頭全部力量尋找對方,然而那座療養所早年因一場火災倒閉,相關線索石沉大海。模糊不清的兒時記憶裡,僅剩他聲嘶力竭呼喊,赤足狂追車輛的痛楚。
他也想過聯係母親的家族。
當年巴爾弗家心存懷疑,暗中重金懸賞全城調查,奈何一直沒有突破,於是被蒙騙認為她染上傳染病逝世,舉家遷徙彆國隱居。
一十多年已過,母親恐怕也已凶多吉少。
拳頭收著力砸向扶手,強忍怒火與失控前相似的強烈口乾,霍子鷺低笑說回話題。
“那些忙於選舉的長官,大概以為掐斷武器源頭就能阻止暴|亂。殊不知這門生意永遠不缺客源,全看我們願不願意冒險提供。”
擇明:“您不打算冒險,是麼。”
霍子鷺翹著的腿一動,並未直接回答。
“總而言之,我若再拖下去,不進幾筆賬穩住人心,那幾位元老怕是要爭做霍昭龍兒子,也來搶遺產了。”
語畢陷入新一輪沉默,麵對棋局,霍子鷺愈發心不在焉。
他握住自己防身用的手杖,拇指摸索刀鞘接縫。
雇主和霍家大少爺,沒這兩層身份壓製,那一頭頭雙眼發綠的餓狼遲早洗劫莊園上下,吃乾抹淨每一處。
至於主動投誠的霍子驥,他自始至終沒感受到對方所謂的‘誠意’。霍子驥疏遠自己母親霍倫娜倒是真。
想到什麼,他撇頭嗤笑。
養不熟的狼和已被彆人馴養後跑來搖尾巴的狗,有何‘信賴臂膀’可言。
那麼,他身邊有誰?
失去了妹妹,失去母親,好不容易因瘋病不再孤獨,沉浸在被陪伴的幻象。結果,夢境被一個仇視對象毀壞破碎。
這還不是他最難以忍受的。是他兜兜轉轉除了這仇恨對象,竟再也找不到能陪他下棋交心,能讓他肆意表露情緒的人。
可是,為什麼?
為什麼隱隱察覺到古怪,明知此人深不可測不能掉以輕心,每次在想下狠心時卻又做出違背決意的事。
回神再看棋盤,對弈又一次結束。
白方攻下他三顆黑棋使之離盤,最後一顆白子距終點還差四跳。
“看來今天我比較幸運。這局又是我贏了。”擇明說著沒再繼續,轉而走向壁畫。
壁畫長時間沒修補,圖案剝落大量熒粉。唯獨那對手牽手的兄妹,它們像被誰反複撫摸,連色塊都變得模糊,線條平滑。
“您特地找我來這,不隻是為了讓我陪您下幾盤棋吧?”
告彆棋桌,萊特·萊恩恢複忠仆口吻。就是說的話又莫名令人生厭。
“讓我猜猜看。您——難道是覺得最近瑣事纏身,空虛寂寞,需要找誰聊天,為您排憂解難?”
“雖然你話真的多,但請彆自作多情。”霍子鷺迅速答複,頓時擺出一副無情無義嘴臉,“與其問我這些無關緊要的,你倒不如說說看,你的作品,到底能不能拿出來。我是相信你的能力,才千挑萬選決定找你。那個安士白,那個林威廉······”
“他答應與我合作的目的,恐怕不單純。”沉吟中指尖叩擊座椅扶手,他語氣疑惑可眼神篤定。
“大概,也不是為錢財之類的。”
這份感知如百發百中之箭矢。若霍子鷺有意追查,想必再過不久便能找到其中聯係。
像他對家中‘敵人’的仇恨,林威廉,或該稱之為萊特·威廉·阿貝爾,其實對包含他在內的霍家,乃至與霍家同謀的所有人都懷揣無窮無儘的毀滅衝動。
而他們兩者唯一的交集,是名為萊特·萊恩的私生子。
【係統Z:您現在簡直像夾心餅乾中間的甜餡,主人】
【好比喻,Z。不過,還差點火候,那層甜餡可不像我前後夾|擊,要忙著兩頭跑,說兩種話】
【係統Z:儘管您很樂在其中。但我還是按流程說一句。您辛苦了,主人】
心中打趣暗笑,擇明開口又問。
“即便如此,您還是選擇要與林威廉先生達成合作嗎?”
追問始料未及,片刻間,霍子鷺心生動搖。
即使猶豫轉瞬即逝,他仍錯過最佳回答的時間,讓擇明獨自說得頭頭是道。
“我能理解您急切選擇的原因。林威廉先生是我迄今為止見過最優秀,最正直,最公私分明的投資人。我與他們短暫合作過,深有體會,否則他不會同意協議,準備接納我。”
“再者,本地劇院或多或少與其他家族的產業人脈掛鉤,團隊更良莠不齊,安士白無疑是泥淖中最乾淨的一隅。在霍昭龍先生不願意配合您,提供完整賬本、名單薄的情況下,您若不想冒險兜售軍火謀得利潤,彆無選擇。”
霍子鷺攤手,笑得有些無奈:“看吧,我該說的又給你說完了。”
似是明白他的決意,銀麵具後那一雙眼莫名放亮,清澈如泉。
“若您是這麼決定的。”
萊特·萊恩望著他,他能感受到如海深沉的情緒。湧動,起落,流轉在眼球這顆天然晶體內。
“那我必會為您做到。”
低語比羽毛輕柔,仿佛飄至眼前,令霍子鷺睫毛一顫,莫名慌亂。
“可你不是說,你的‘繆斯’已經消失,你就寫不出——”
語未畢神色驟變,霍子鷺狠狠轉過頭。
對方沒當他麵提過這茬,他這麼一說,不是自曝剛才竊聽的事實?
這間臥房承載一人間多段深刻經曆,記憶蠢蠢欲動,霍子鷺突然憶起他在這通過牆上窺孔暗中注視,結果被對方抓得正著。
今天借助的暗格更加隱秘安全,他能肯定對方沒察覺。可此刻心跳急促,呼吸紊亂的心虛症狀,相比前一回被逮有過之而無不及。
像沒察覺霍子鷺的異樣,擇明翻找過去用的刮刀畫筆,對牆修補。
他筆刷靈活遊走,腔調輕快似清泉流淌。
“您肯寄予我厚望,多次向我遞來橄欖枝,是令我受寵若驚,堪稱狂喜的事。於情於理於承諾,我都不能失敗退縮。”
“既然如此,你故意拖半個月,非要上門等我問你了才答應又是怎麼回事?”霍子鷺強裝鎮定轉回臉,“難不成,你以為我還是‘霍驪’?會因為等著你抓心撓肝,被你牽著鼻子走。”
複原以來,他第一次親口說出胞妹名字,僅代表過去的自己之一。青年隻回給他默默作畫的背影,那隻右臂因舊傷始終比左邊矮幾公分。
四周寂然無聲,繁雜心音千絲萬縷,霍子鷺視線不知不覺被那名畫師勾去,目光沉沉。
與‘霍驪’共奏,為她作曲,向她傾儘肺腑之言。
到如今,與他共事,為他作曲,棋盤之旁表述衷腸。
對照意義自己也一頭霧水,他默默垂眸,暗自念出一個名字。
萊特·萊恩。
明知他心存複仇意圖,相處時利用大於欣賞,卻仍留在他身邊,溫言軟語未曾變化。甚至敢於接癲狂發作,有如魔鬼附體的他。
說不受觸動是假,否則他不會超出自己預料地在乎這人,向其傾吐困擾,發泄情緒,三番五次違背本意。
就好像,他們真成了一對互相信任的友人。一對備受羨慕的最佳拍檔。
總有一方包容守候另一方的陰晴不定,又不是完全的縱容溺愛,能尖銳指出缺陷所在。
他不可能是包容的那方。
細數自己往昔所遇人物,也從未有過這樣的。
·······
窸窣聲裡注意力飛散,霍子鷺腦中正進行著一場稀奇鬥爭,逐漸有了抓心撓肝的趨勢。
牆邊,擇明右手高揚一筆收尾。
他後退數步仰望,帶著滿足的笑轉身。
“我是不是沒對您說過。”
“在我看來,您一直是您,不曾變過。因此,我對您的讚美,擔憂,和誓言自始至終如一。無論是對您為自己創造出的‘霍驪小姐’,‘霍子鷺小先生’,還是有點傲慢過頭的霍子鷺先生。”
“但像您說的,我大概有點自作多情,原以為您會看出來的。透過我的麵具,像當初,與我共奏一曲。”他最後自嘲著抬頭,與怔神的霍子鷺一同仰望壁畫。
火色斜陽橫穿窗框,霞紅覆蓋被修補的圖案,奇跡刹那間發生。
磚塊線條,牆紙缺口,乍看之下淩亂的塗鴉線條,一切被算準角度,在光照下與陰影銜接拚合,組成兩種風格的肖像。
因為霍子鷺猛然起身的動作,座椅砰咚栽倒。
畫是他的側臉剪影,烏黑發梢與腦後一隻夜鷺相融。
那夜鷺振翅欲飛,直指前方。而他目光堅毅,遙望遠處。
太陽落山,灑進屋中的夕陽很快再次偏移,奇妙畫卷隨之消散,變回原來掉漆失真的舊作。
“雖然一天之中這副畫僅存於當下一刻,但您覺得如何?我自認它是我迄今為止最難超越的作品。”擇明打量著牆,摩挲下巴。
一聲喟歎,沉如巨石激蕩心扉。
“因為我的繆斯,終於肯施舍憐憫,看我一眼了。”
光為畫筆,影為色彩,比靠熒粉製造的庸俗魔術更具超凡意境,元素刪減人物單一,所含情感卻如視線聚焦一處,由淡驟然濃烈,衝擊著視覺神經。
“······絕佳。”
給出的評語極簡,然隻有霍子鷺清楚他開口時的心如擂鼓,情難自已。
所以,當對方說出下一句時,他毫不猶豫答應。
“我突然想到一個有史以來最好的靈感。我能在這馬上寫好,送到林先生那準備候演麼?”
上乘羊皮紙隨意使用,筆是最新工藝打造,被安排在無人打攪的高級客房,擇明奮筆疾書起來嘴邊一直帶著笑。
耗費兩小時一次性敲定完成品,他揣上手稿坐進霍子鷺的專屬出行車,舒服離開。
途中無事可做,他翻動曲譜台本,獨自回味。
【係統Z:紅色氣球】
“嗯?”
擇明下意識出聲,驚動了隨行的仆人,疑惑看向他。
“抱歉,我有點頭暈,想透透氣。”
他沉著應付,對方心領神會,連忙搖晃手把降下車窗。
【係統Z:您說過的。‘就像氣球’】
芸芸眾生之中最具特殊意義的,最難以忘懷的。
彼此既有相似之處喚醒共鳴,又有巨大差異難以忽視。情感雜揉深植心底,等到堆積至頂點,將成為一生中無可替代的深深一筆。
把手齒輪鉸動,伴著規律的哢吱聲,擇明聽係統重複遇到流浪兒時說過的話,一字不差。
隻是,多了一句總結。
【係統Z:您正在成為霍子鷺的‘紅色氣球’,從而讓他完全信任,察覺不到您對他的真正意圖,便於最大限度拖延時間,讓您按您所想完成目標。但他不是未諳世事,見識尚淺的孩子,要想實現這一目的,絕非易事】
擇明展露教師為學生慶賀時才有的欣慰笑容。
【那Z你覺得,我最後能做到哪種程度】
係統沒有停頓多久。
【係統Z:鑒於他非常人的心理狀況,以及對您身份的敵意,對您能力的忌憚,若沒一件以上決定性的‘轉折’發生,您與他會僵持下去很久】
窗戶大開,清爽涼風灌入車中,擇明合起手稿毫不吝嗇誇讚。
“棒極了。”
以為這是在讚賞自己,對麵仆人撓頭,憨厚地笑了笑。
恍然間覺得這張臉似曾相識,擇明開口與人攀談起來。因他態度親切,拘謹的仆人放開不少,自我介紹道。
“艾文·查爾頓,先生您有什麼事直接喊我艾文就好。”
“艾文······”
他打量著實巴交的男子,視線筆直盯得人緊張搓手。
半晌,他體貼地主動解釋。
“抱歉,您跟我認識的一位朋友很像,名字也一樣。所以一不留神。”
對方猛地抬眼,激動靠來。
“先生您見過的那朋友也是叫艾文·查爾斯?!是不是也在這做工過?”
不介意男人唾沫橫飛,擇明點頭告訴對方關於馬童艾文的情況。當然,掩過了艾文與霍子驥短暫的虛假戀情,以及對方長眠地底的落幕終局。
男人亦直爽坦白自己身世。
“我和艾文很小的時候分開,我原名是菲比·查爾頓。我們父親早逝,母親一人將我們兄弟拉扯長大,但後來她染了肺病,無力阻止我們被不同福利院帶走。也不知是高燒燒糊塗了,她硬要我們倆改成一樣的名字,說是將來好相認。”
眼前這個艾文年長小艾文五歲,過去乾的應是搬運砍樹之類的粗重活。長久風吹日曬膚色較黑,寬厚手掌布滿硬繭,個子拔高肌肉結實,穿起侍者服裝,倒更像個保鏢。
而他也不掩飾到霍家莊園應聘的目的。
“我前段時間突然收到明信片和一大筆錢,我知道肯定是他,所以離開原來的地方,最後找到這。打聽到他在最大的莊園裡,”說到這,他投來祈求般的期待目光,“先生您和他要好,知道他的去向嗎?”
擇明遺搖搖頭,遺憾道:“那段時間我忙於一些事務,沒怎麼留意。不過,若有他的消息,我一定會轉達你。”
艾文喜笑顏開,轎車也駛過湖畔,停在安士白劇院門口。
擇明登上台階時,喬爾正好關門為明日的表演懸掛海報。
喬爾腋下夾著沉重布幕,嘴叼榔頭工具,腳下梯|子搖搖欲墜,晃動愈發激烈。梯子傾斜的瞬間,他顧不得榔頭,張嘴驚悚大喊。
“要命要命、啊!——”
呼聲因穩住的感覺頓停,他往下一望,正好見擇明接住榔頭,一腳踩住木梯。
喬爾一溜煙滑下來,摘帽打趣。
“好久不見,我們未來火爆全城的大明星!”
“好久不見,我們全郡最好的門童喬爾。”擇明微笑道,還回工具後特地幫人釘好巨幅海報。
一人完成裝飾已是深夜,喬爾原本該按規則哄走不請自來的擇明,可卻因公徇私爽快打開側門,與最初一樣護送對方進劇院。
“你手上的是新作品嗎?”喬爾興奮地問,“是不是之後馬上就能讓漢斯先生排演上台了?”
“沒,出於種種原因,我的作品現在要經過審核才決定是否納入劇院。”
“哎——”
喬爾失望不已,順口抱怨起來。
“最近節目沒意思極了,剛剛你看到海報了吧,那個《安東尼》完全是仿照你的《安德爾》寫出來的,曲子也馬馬虎虎,我在外麵聽得都犯困,真不知道經理在想什麼。這都馬上秋季盛會了,客流量的高峰期,多少海外富商會慕名前來!?我都替漢斯先生他們急。”
“不過等會兒他就有得激動了。”他指著擇明新鮮出爐的手稿,笑吟吟道,“你記得跑快點,彆讓他逮住,親得你一臉口水和黃油。”
擇明忍俊不禁,糾正道:“我來找的並不是漢斯經理的,喬爾。我來找林威廉先生。”
喬爾宛如吃了蒼蠅,僵著臉定在原地。
“你你、你找林先生?這個時間——呃,那真的太不巧了,晚上他好像出去了,不如你也回去休息吧。”他突然態度轉變,伸手試圖將人往原路帶。
“是麼,那麻煩你先帶我去見勞爾·克勞德小姐吧。幸運的話,她知道林先生在哪。”擇明說著特地遞出手稿擋下,“雖然深夜打擾淑女休息是重罪,不過情況特殊,彆無選擇。為了謝罪,我之後會專程給她賠禮道歉的,連你的分一起。”
見他如此堅持,喬爾不再支支吾吾,將他拽到中庭噴泉邊。
“我跟你說,你見克勞德小姐沒事,但那位林先生真的難以招架。尤其是晚上······”,在說與不說間掙紮著,喬爾最終選擇委婉提醒。
“晚上我常常聽到他一個人練劍練槍,每次他下樓視察,總是一副想殺人的表情。莉莉絲·安唱錯一個音他都要大發雷霆。那可是莉莉絲·安啊!伊亞郡多少男人的夢中女神。”
“現在,我們誰也不敢找他送死。”喬爾拍胸口呼氣,又比劃著割|喉殺人的動作。
係統按慣例表示擔心。
【係統Z:您確定要現在上去送死嗎,主人】
擇明用實際行為回答。
他在三樓敲開了勞爾的房門。
勞爾親自開門,睡眼惺忪地打量他好久,終於注意到那遝厚厚紙卷。
“嗯?哦哦。你來送作品是吧。好的給我就是,晚安,再見。”
閃身避開少女的手,擇明開口便是要求。
“我需要見林先生。馬上。”
“我告訴過你了,他最近一直玩失蹤,不然我乾嘛遭罪陪你檢查劇本?好啦,乖乖給我,我們明天再一起檢查。”
勞爾哄孩子似得下逐客令,行動快如閃電,出其不意。
她的指尖分明勾到了頁角,可目標對象不偏不倚往斜後方一退,右手藏至身後。
這番動作緊湊無可挑剔,猶如預知她的行為再做判斷。勞爾蹙眉,微不可見發怔。
“我需要見林先生。”擇明態度執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