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這些給我看一樣的啦!”勞爾已完全清醒,聲調升高快與莉莉絲媲美。
“劇本給您批閱是一樣的,但勞爾小姐,”擇明這會兒慷慨遞出手稿,附至對方耳邊低語,“有些東西······您是代替不了林先生過目的。”
少女頓改嬌嗔模樣,拉開距離瞅著他。最終撇撇嘴,大門一關很快再出現。她換上常服帶領他來到那間更衣室,打開暗門。
“比起你,我更識趣惜命。就不帶你去見威廉了,你自己碰碰運氣吧。哦,但我會挑你喜歡的棺材的,畢竟我蠻中意你的。”她兩指貼上唇,指尖拋出飛吻。
鞠躬感謝她好意,擇明大步往深處前進。
離密室剩一段距離,便聽利劍颯颯破空,鏗鏘戳中實心木料。
當他踏入密室,林威廉正雙手執劍,不戴護具穿梭於四個木頭人|靶之中。
木頭人周身固定細長匕首,腳下連接機關可移動旋轉,被它們包圍稍有不慎就會被捅個對穿。男人一件單薄襯衣早已被汗濕透,廝殺著不知疲憊,沉迷刀光劍影。
但這副樣子,擇明已解讀完畢。
仇恨對象近在咫尺卻不能立刻毀滅報複,怨艾無處安放發泄,使人發狂。
另外一點,他必須要麵對至親至愛的妹妹,與‘強盜匪徒’誕下的孩子。
擇明站定數秒,眼前襲來一陣勁風,轉瞬間,劍鋒指向他咽喉。
“你該在那門童第一次給你忠告時就回去。”林威廉兩眼滿是血絲,目光灼人,聲音低啞。
【看來林先生與霍先生不僅人生相似,連窺視偷聽的癖好都如此一致】
擇明感歎著丟出手稿,從兜裡取出那隻封死的木盒與信件。他刻意放慢動作,好讓手持凶器,眼神愈發陰鷙的男人放心。
“若是這樣,我就不能與您分享這份禮物了。”他說道。
“我不知道這‘潘多拉魔盒’裡裝著什麼,可直覺告訴我,隻有您有資格第一個看見它。”
林威廉不解,稍微收回點力,細劍尖端依舊瞄準擇明喉嚨。他抬劍示意擇明退開數米再打開木盒。
盒子縫隙被蠟填塞,掰開它需要不少時間。這期間,剛劇烈運動的林威廉一直喘著粗氣,緊緊盯牢青年。
沉重喘息在木盒開啟時止歇,男人一反常態,大步流星上前。
奪過木盒他踉蹌倒退數步,手攥著東西閃爍微光,銀鏈掛在虎口急促晃蕩。
那是橢圓形的白金吊墜,按下邊緣鎖扣,能像扇貝啪嗒一聲張開。
吊墜內部,兩張照片鑲嵌兩側,它們顏色已褪人像依舊清晰。
左邊為一對年輕夫妻,男人英俊優雅,女人溫婉明媚。
右邊也是兩人,少年正裝打扮表情嚴肅,與林威廉有八分像。他抱著的女孩五歲左右,臉蛋圓潤白嫩可媲美珍珠。
她向外看著相機,亦看著注視照片的人,純真笑容能消融寒冰,驅散黑暗。
在淩亂發絲襯托下,失去堅毅與生氣的林威廉頓時蒼老幾歲。
“莉莉······”
他呢喃著,下意識摸出頸間項鏈。
身為優秀的工程師,父親為他們兄妹定製兩隻吊墜信物。
分彆之日起,他的吊墜不曾離開他身。為緩解思念,為抵禦絕望,他無數次握緊吊墜,輕撫親人的相片。
盒中吊墜比他的新,但照片邊緣也有多次撫摸後的淡化痕跡。
想必它的主人一直小心翼翼藏著它,可能是怕暴戾無情的黑市商販搶走,也可能是畏懼刻薄主人發現後拳打腳踢。
唯有夜深人靜之時,它才被捧在手心,見證悲苦思念。
平複情緒後繼續檢查木盒,林威廉仍舍不得吊墜,牢牢握住。
盒中另存有一把楔形鑰匙,一張舊到觸碰即碎的入場券,一枚磨損過度的金幣已經看不出標識。
瞥見最後的物品,擇明眉梢一挑。
那是寫有名字與金額數目,霍子鷺千方百計想找到的賬簿。隻有半本。
手捧物件良久,林威廉終於意識到自己失態。他用力閉眼又睜開,恢複正常神色。
他將吊墜之外的所有物品遞回給擇明。
“關於這些,你有什麼說法。”
如實告知木盒來曆與找到經過,擇明當著對方的麵拆開信封。
信是霍子晏寫給他的,首段幾句充滿對他的歉意悔恨。
莊園上下,唯獨一少霍子晏偏愛到墓園尋求慰藉,也使得他在那次雷雨天意外踩塌石板,發現墓園泥土下的秘密。
皚皚白骨堆積成山,填滿地宮般的地底墓穴。
數量,遠超地麵安葬的死者。
未腐化的遺物看起來屬於疾苦貧民,有的屍骨並不完整,缺手少腿,甚至攔腰斬斷。當中最小的才是出生沒多久的嬰兒。
虐待,折磨,承受非人的酷刑,不難想象他們死前經曆過什麼。
他們絕不是霍家任何一員,但與墓園修建者肯定有著千絲萬縷聯係。
震驚之餘探查地洞,霍子晏找到洞口唯一一處修整的小墓穴。裡麵沒有遺骸,隻有被布層層包裹的木盒。
作為發現者,他對這些東西進行了細致檢查。當時沒意識到吊墜隱藏著的聯係,便拆下照片,發現其後暗藏的玄機。
吊墜鵪鶉蛋般大,相片覆蓋指甲蓋大小的鏤刻銅片。
銅片拿在手裡就是普通且無用的金屬,但黑暗房中,光透過密集的芝麻孔洞,找準合適間距,一份父親寫給孩子的祝福寄語,赫然映於牆上。
裡麵清楚寫著兄妹的名字,出生地時間。祝願他們平安長大成人,實現自己追尋的夢想。
霍子晏的信才念一半,林威廉再次失態。
他緊盯盒中的破舊入場券,牙關緊鎖,麵露猙獰。
“這個地方我認得,我還記得。”
“那家索裡瑪劇院。”
索裡瑪劇院,位於鄰國最大的沿海城市。
那的居民散落各個相鄰島嶼,生活環境參差不齊。存在靠捕魚和海上貿易逐漸繁華的黃金港灣,也有滋養出劫匪海盜為非作歹的罪惡溫床。
受法條與巡邏的管束,海上治安有所提升,周邊海域不再有航船遭掠奪後擊沉的慘事發生。但另外的說法是,那片城邦領主與同族海盜結盟,找到其他方法獲利養活彼此。城邦無需為貧瘠的國土愁苦,而海盜們不必再冒險與正規海軍對抗,一勞永逸。
“那年,是他們最後一年大肆搶奪,襲擊航船。”
林威廉用力摁壓眉心,動用腦中儲存的所有記憶。
遊輪上被拐後冒險逃走,他正是在其中一座島上躲藏數日,等有航船出海才摸進船艙,偷|渡脫險。
若沒成功,他將被送至島嶼關押,餓上數天嚴刑拷打失去反抗力氣,經中間商賣到任何地方。
答案若隱若現。
海盜們集結在一起,不止掠奪錢財,還帶走乘客當貨物牲口一樣,聯係客源售賣。
而完成這步的,定然是城中另外的合適行家。
這大抵能解釋墓園下成山成堆的屍骨。他們可能是後來沒能賣出的‘商品’,也可能是報廢後失去利用價值,但絕不能放過的罪證。
趁男人沉默思索,擇明撚起那枚金幣打量,一邊繼續讀霍子晏的信。
誠然,霍子晏也聯想到這點。
那晚他收起木盒,重新修補地磚,根據賬簿上的名字繼續追查。
半本賬簿共記載十三年的錢款往來,由霍昭龍上一輩開始,到他繼任沒多久結束,大部分賬目使用名字縮寫,有的竟是獅虎鷹蛇等動物名稱。
其中,一個‘J先生’出現次數最多,最後一筆交易亦是與他進行的。
若不出意外,這筆錢,與霍子鷺查出的漏洞數目正好相等。
“弗朗茲·J·洛納斯。看來子晏已幫我們找到答案了。”擇明指腹撫過最後一頁上的墨水字跡。
無聲重複著名字,林威廉靈光乍現,起身衝向那副將軍畫像。
他不在乎擇明還在場,旋轉燭台啟動開關。
畫連同框升起露出後方的窺視空間,但正如這彆有洞天的密室,伸手輕推牆壁磚石,又一間暗格展現人前。
這更像間秘密臥房,屬於林威廉的物品有條不紊擺放,僅有的裝飾是一麵白底藍紋的鯨魚旗幟,大概是家徽之類。以及,牆壁上一隻隻傳音管道。
管道按方位安裝,管口附有鐵蓋,必要時能直接合上隔絕雜音。
這位劇院擁有者,不愧為優秀工程師與歌唱家的後代,不僅經營安士白躋身進名流劇院前列,還將它打造為自己所用的全知堡壘。
而屋主林威廉進門一通翻找,焦急神色與平時判若兩人。
當紙張書頁滿天飛舞,桌麵物品掃蕩至地麵,他才終於找到想要的東西。
整遝一模一樣的名片。
屬於弗朗茲·J·洛納斯,索多裡劇院經理兼總管。
建成安士白以來,劇院每一次秋季盛宴都吸引無數外客同行爭相前來,試圖與安士白交好結盟,共享利益甜頭和信息渠道。
前幾年,所謂的‘投資人’皆是他安排的頂替者,背後一直由他操控。為了安士白的純粹性,他拒絕無數次合作。
就這樣不知不覺,與罪人中的罪魁無數次擦肩而過。
林威廉一張活人臉龐上,驀然出現骸骨才有的空洞木然。
為不加深刺激,擇明隻舉起信紙往下念。
霍子晏能查到弗朗茲,並非偶然。
僅有少部分人知道,一種交際圈內輪流舉辦的秘密畫展。會上拍賣失傳百年的名家巨作、現世大師的手稿或未知成品,敲定價昂貴遠超常人想象,可貨物確為真品。
霍子晏的母親,霍家莊園的第一任夫人,其家族底蘊雖不及前任夫人雄厚,卻是附近有名的藝術廊資助人。
母親未出事前,霍子晏還是家中無憂無慮的小少爺,深深憧憬藝術殿堂。
因為家族的富裕和地位,他能輕易得到任何畫展門票。但他年齡小,母親嚴格限製他參與的次數,禁止他下場拍賣。
他記得每一次參加過的會展,欣賞過的畫作。
記憶最深,是母親開始精神恍惚與父親疏離,最終失事前的拍賣會。
舉辦地在當地一所酒莊。他相中一副據說是上世紀某位古典派名師的遺作,由母親代他拍賣。
他在外廳沉浸精妙絕倫的展品,品析意境技巧,全然忘記了時間,等客人一一從廳堂離去,才發現母親不見蹤影。
找到對方時,她在屋外門廊下與那副遺作提供者攀談。
一撮漆黑山羊胡,不平整的犬齒凸出嘴唇,四顆金牙如匕首在暗中反光,那個男人轉頭盯著他許久,咧嘴露出肉眼可見其虛偽的怪笑。
在鄉紳名流座無虛席的畫展,他簡直像誤入群羊,伺機而動的惡狼。
談話因他突然出現而終止,那男人最後靠近母親,耳語一句‘那我隻好下次親自拜訪您家,再繼續我們愉快的話題了’。
經過他時,男人拍打他肩膀,與他互換名字問候,宣稱今晚那副遺作會直接送他。
然而回到莊園,畫卻是一直沒等到,沒多久母親便意外喪命,他的世界從此昏暗無光。唯有醉心作畫,聊以慰藉。
“······弗朗茲·J·洛納斯,我於母親的遺物中找到署名賀卡。我曾站到父親跟前質問,高聲喊出這名字。我原以為,他會把我變成那群屍骨中的一員,誰知他露出我記事以來最為恐慌的表情,仿佛懼怕著魔鬼登門,找到他,找到我們。他什麼也沒說,隻將我轟出房門,那時我便知道,這不是現在的我,或任何人,包括你能輕易乾涉的事。”
“萊特,我很抱歉,關於你母親和你的身世,以及你原本應得的待遇,我沒能儘早告訴你。但若您肯寬恕我,聽我一句自以為是的勸言,十月豐收節,秋季盛宴之前,請儘快離開這片被魔鬼詛咒的土地。希望來年夏季,你與我能在另一個美好的紫羅蘭盛開地相聚。”
悅耳誦聲不含多餘情緒,擇明於此中斷,緩緩放下信紙。
林威廉此刻背對他撐在桌旁,一動不動。
“您有什麼想法,先生。”擇明主動問。
男人不願回應外界,右手輕握吊墜,左手逐級用力,直至將名片捏成腐朽枯葉一般。
混亂大腦飛閃無數念頭,這感覺比迷失方向無措百倍,像水鋪開桌麵肆無忌憚漫延,貓躍上琴鍵為所欲為踩踏。
不知為何,雜音之中唯獨身後青年的話語,尤為清晰。
且莫名刺耳。
“越來越多地方成立工會,一批年輕工廠以新的方式收入勞動力,建造船隻,建造火車,創辦學校,新奇玩意源源不斷冒出。相信再過不久。一種,甚至多種形式的規則,會如冉冉升起的太陽,揮灑光輝覆蓋大地。等到那時,黎明前夜的‘J先生們’又會想到什麼一勞永逸的辦法呢。”
“您為了接近霍昭龍先生,混跡他們之中,某種程度上已是名專業學者。您認為未來會如何?”
未來會如何?
順著刺耳話語自問,男人滿腦子隻剩一個念頭。
像告彆海盜生涯前的大肆擄掠,遠洋彼岸那批套上人皮,改頭換麵的魔鬼,必會在新生力量將矛頭指向他們前來一場最後的‘瘋狂盛宴’,借此逍遙法外。
根據信字裡行間的描述,尤其是霍昭龍反常的舉止猜測,他們一定還會再回來。
也很可能,是真正的最後一次。
“繼續上次的話題”,林威廉深深吸氣轉身,“你說你想留下,留在那所莊園,是想親眼看著它覆滅?”
擇明:“這取決於您要如何理解,先生。但您要知道,我並不怨恨任何人,也不覬覦什麼。”
男人打量著擇明,目光奇怪起來,似乎急於辨彆他與故弄玄虛的差距。
“戴維·菲爾丁。本地幫腹蛇的核心成員,你用玻璃剝下他的臉皮,把他像條魚吊起。你說你不怨恨任何人?”
“我有麼?”擇明淡然一笑,攤手道,“還有先生,您的用詞恐怕有失偏頗。我並未剝去他的皮,我隻是以他的方式,重塑他野獸般殘忍不堪舊式麵孔,期望他能從中吸取教訓。我招待他,給予他蛻變機會。”
難以置信。
先前用腦過度,林威廉腦中隻閃過這一詞。
可他終於認清,青年如自己所言,對霍家莊園上下不存一絲怨恨,不貪圖一份物質。
“那霍昭龍呢?你每日專程去霍家拜訪照看他,短則一小時,長達半天。”如同抓住對方把柄,林威廉上前幾步連聲質問,“你幫那精神失常的霍子鷺恢複,與他聯手試圖同我建立基金就為挽救氣候不足的霍家,你與這霍子晏交好,甚至於他不惜為你——”
在停頓中退步,林威廉凝視麵前笑靨,寒意油然而起。
跨洋抵達這片土地之前,他曾派遣秘密線人調查,根據反饋線索設計計劃。
霍昭龍三個子女,霍驪命不久矣但備受關照,霍子晏陰鬱封閉與家人不和,霍子驥沉湎酒色受情人出身的母親掌控。
在他原本的構想裡,他會先利用霍子驥的濫情做突破口,套出信息破壞交易,動搖這個兒子在霍昭龍心裡的地位。
緊接著,以霍子晏的‘不和’趁虛而入,儘可能與人交好拉攏到身側,直至完全與家族對立。
最後,由他提供出可治愈霍驪的名方,經他培養的伊凡·貝內特之手,借此將那男人的三個孩子一一鏟除或離間,讓其孤立無援,嘗儘妻離子散的折磨。
本該是這樣的。
隻是線人突然缺失,下落不明,導致他們長達數月的信息空白,最終造成不可逾越的鴻溝。
事況也成為羅盤無法定位的未知海域,誰都無法預料下一步的結果。
仔細想來,自始至終未算到的變數,是似乎已將他取代,並比他原定計劃要完成得更好的萊特·萊恩。
可他們不曾接觸過,先前不知彼此存在。這青年甚至不像他,對霍家莊園至始至終懷有仇恨。
沉默中,擇明將信紙折平置於腿上。
他撚起那片承載感人親情的銅芯,細細摩挲。
“先生,您現在選擇留下的理由是什麼?您已如父親祝願,成為頂級劇院的打造者,憑這一身技藝和清白背景,無論世道如何您都將衣食無憂。您也找到血親遺物,乃至真正的最後歸宿,至於您仇視的目標,那所莊園內的家庭內正進行著一場不見刀槍血肉的戰役。”
“哦,我倒忘了,您剛得知另一位‘餓狼’的存在,不是麼?”
在林威廉看來,擇明最後那句‘恍然大悟’實乃做作之巔峰。
“而那匹餓狼,不是您,或您的仇恨之心能鬥得過的。”
“難道你就可以嗎?”林威廉脫口而出。
對方回給他更加匪夷所思的話。
“這恐怕得見過弗朗茲先生一麵,我才能知道。”抿唇又過數秒,擇明微笑補充,“知道要選哪種最好的方式,來招待他。”
雙腿不由自主再後退半步,腳邊正是剛才被丟下的雙劍,男人注視座椅中的青年,猶如麵對洪水猛獸,抑製不住喘息。
【真是令人熟悉的表情】
向係統發出一聲莫名哀歎,擇明又聽對方質問。
“你到底想······做什麼。”
“在我記憶裡,那所莊園曾是我整個世界。我的父親死於病魔之手,母親存於幻象,模糊朦朧。而我,我不幸被他人所厭,以致引火燒身。但現在,我走出來了,儘管我不知大門在哪。”
起身目不轉睛回望,擇明捧起最新劇本,緩緩走去。
“這時我意識到,我有一個絕佳的機會,嘗試創造我窮儘一生孕育,絕無僅有的傑作。這是我唯一的願望。”
那張覆蓋麵具的臉微微朝下,兩道目光卻是向上筆直,鋒利勝過任一長劍,刺人眼球,扼人咽喉。
“萬物萬事皆具根源。而我這份傑作,隻能在那方世界書寫。”
即便明白對方是指霍家莊園,林威廉仍因困惑怔神。
接觸以來第一次,他覺得這風度翩翩的青年,失常得像團雜亂線條,超出他乃至任何人能掌控的範圍。
誠然,青年會微笑羞赧,感傷垂憐,會苦惱乃至勃然大怒,但那些不過是精心雕琢的麵具。逼真,無可挑剔。
如此種種,僅為遮蓋肌膚血肉之後,內心深處的瘋狂。
而那裡根本不存在喜怒哀樂。
“您不是第一個認為,我在人類歸納的情感範疇上存在不可調和的矛盾,或稱缺陷的人。”
心中所想竟由對方之口道出,林威廉頓時手臂發麻。他雙目瞪圓右手在前,注視對方一步步靠近。下意識防禦著。
“是生來如此還是後天為之,於您而言並不重要,因為我最適合為您這樣的人所用,您也無需費儘心思再培養指使彆人。說到底,您明白他們並不合適。這是我第一個忠告。”仿佛意有所指,擇明順手翻動桌上印有彩圖的解剖醫學書。
“您擁有超常的意誌與決心,是一根繃緊了的弦,使您隨時可能崩潰。然而您所承受的每道傷痛,都會成為您握在手中的玻璃刃。這我十分欣賞您,毋庸置疑。”
鬼使神差的,男人忘記戒備,雙手接過劇本。
“但您要切記,勿讓這柄利刃割傷了自己。這是我的第一個忠告。”身為小輩,擇明反搭上對方肩膀,眼中滿是寬慰,“我已說完我的理由與建議,毫無保留,句句屬實。那先生您是否會選擇回答我。您,是為什麼想知道呢?”
停滯的思緒運作,林威廉後知後覺,憶起上次在密室他們確實達成了不倫不類的‘交易’。
他問對方,為什麼在得知自己身份來曆,被霍家幾人忌憚排擠之後,仍選擇試圖融入。
那時青年好奇於他想聽的理由。
——不如我們做個不太對等的交換?我告訴您我的理由。您可隨意選擇回答與否。
像他一旦與這雙極其相似的藍眼對視,就會情不自禁想起摯愛至親,動搖數十年如一的仇恨焰火。
他再一次無法抵抗,褪去偽裝。
“你是莉莉,唯一留在世間的後代。”
“我恨你是她的兒子,恨你的出生奪走她的性命。”
“但我無法坐視不理。因為你······始終是阿貝爾家的人。我們的家人。”他邊說邊無意識搖著頭,深深皺眉,“你不像莉莉,可你也不像那莊園裡的任何一個。”
越是接觸,這點就越清晰。致使他難以繼續轉嫁仇恨,報以純粹毀滅念想。
“我本該保護你。這是家人應儘的職責。”
一句低語,聲若蚊蠅。
當男人倉促轉過身,擇明卻如眼前一亮,扭頭正視對方背影。像極了霍家舉行酒會那晚,他在看台上麵露癡愛之色。
【這倒是出乎我意料的理由。我真心的說,非常,非常意外】
【係統Z:但您不先表露您彆致的立場,展現您糊弄人的口才,他也不會這麼回答。對麼,主人】
發言頗有些冒犯,這並不妨礙擇明為此低笑,同時走到林威廉身側。
“讀一讀它吧,阿貝爾先生。”他刻意以原姓稱呼,“儘管這聽起來像是我自吹自擂,但我不得不直言,隻有我懂得如何讓魔鬼親自來我簷下,叩響大門。且無人能出其右。”
“一次感謝您慷慨真誠的招待,以及,這幾件物品交由您保管,我想再適合不過。”
放好木盒信紙,語畢動身尚未走到門邊,他突然又被叫住。
“你給我的是三部曲首卷,才是一個完整節目的三分之一。那我們從沒有過這種形式的演出。”
林威廉言辭急切,然目光深沉定在年輕人身上,醉翁之意不在酒。
“一個月內至少三部頂級之作,現在過去十天彆說登台試演,你先前初稿連勞爾的審核都沒過。”他說著晃動書頁,“你該不會想以這種劣質的小聰明來糊弄我和我的顧客?我早就告誡過你與你的那位兄弟,安士白的一些尊貴常客對待作品,有時遠不及對作者本人來得更熱衷評價。”
稍稍一頓,他語氣變得石頭似得,堅硬冰冷。
“若你給出的作品本身不夠吸引,我的安士白售票破最低紀錄為零,一夜之間受伊亞郡乃至整個城州的交際圈唾棄冷落······這種事也不是不可能發生。”
擇明輕輕一笑道:“您肯視我為家人,即便我身負害死親生母親的不祥罪證,是令我悲喜交加,同時感恩萬分的事。於心於理於道德,我都不能辜負您。”
為搭配鄭重承諾,他特地麵朝對方。
“我一直沒機會告訴您,異常如我,見到您的第一麵時,童年夢境裡那層紗罩終於被風吹開,感受到初春一般,猶如寒霧中綻開的暖意。”
“或許這就是血緣魔法,讓我見到您,就像見到了素未謀麵的母親,看到她登台儘情歌唱,淹沒在鮮花掌聲中。”
短暫沉默,青年低頭摘去麵具輕輕嗤笑。
修複保養至今,他右臉與常人無異,然而這隻是將左臉襯得更扭曲森然,觸目心驚。
這點能從他抬頭後林威廉複雜的眼神印證。
“但,該怎麼說好呢,我對人與事物,尤其是‘美’有著十分固執的追求,自認我等怪人終生與娶妻生子,安享晚年的生活無緣。也不期待臨終之際,有誰陪在我身邊。可若是能為您,一個值得尊敬的長者,儘一份幫助家人的義務,我也算了結一樁心願。”
熟練戴好麵具,擇明罕見地揮揮手,仿佛一個孩子同家長告彆。
狹長密道內傳來青年的朗誦回音,逐字高昂。
“我知我乃世間最是畸形之怪物,毒蛇惡狼見著我也要相形見絀。”
“但看啊。看看我,看著我,我能為您吞吃孽畜邪魔,好讓您雙手潔淨如初。”
“但看啊!看看我,看著我!我能為您交付如鏡真心,以供您雙目清明無汙!”
“您應記的忠告,牢刻心間的箴言,我的主,我的友,是你高尚無暇,舉世無雙的靈魂之歌。”
······
跨出的幾步像極了要追隨而去,林威廉強行定住雙腳,在密道中間目送青年離開。
低頭再看手中作品,他依舊愁眉不展。
在他眼中無禮蠻橫的要求著重寫於手稿封麵,竟強調首演必須免費,所有舞者、歌手、樂隊、指揮,乃至觀眾各自佩戴麵具。
以往安士白上演過以假麵舞會為主題的歌劇,但就是幾個小節或一幕而已。
至於全程全員佩戴,聞所未聞。
這不是趕客是什麼?
——讓魔鬼親自來我簷下,叩響大門
默念萊特·萊恩的話,他翻開首頁。
寂靜深夜,空曠暗道,放大一切微弱聲響,林威廉全然忘記時間,呼吸隨紙頁翻動愈發急促。
等攤平最後一張,瞅見‘欲知後事如何,敬請等待後續’這行大字,他拇指在書脊摁出凹痕,氣惱得不行。
並非作品糟糕得多麼離譜,多麼荒唐。
隻是閱覽劇本曲譜無數如他,今日居然品嘗了一次百爪撓心,被區區一件人造作品攫取神智的煎熬。
一模後頸,自己汗流浹背而不知。
同樣的,他望著青年離開的方向,任汗滲進眼中,嘴角上翹似笑非笑。
“當真,會引來魔鬼無數······隻不過,是著魔的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