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賽——倫——斯?”
切斯特緊盯沙地上的名字, 又流利念了一遍。
“賽倫斯,你是說這是你的名字嗎?”他蹲在地上仰起頭,看著那笑眯眯的啞巴男孩。
對方手執拐杖代筆,繼續寫出歪歪扭扭的文字。
[我自己取的, 就在最近]
因為捏筆的指頭無力, 字與字之間有粘連和錯位, 但筆鋒平穩順滑彌補了體感上的缺陷。就和受襲後被蹂||躪得亂七八糟, 卻依舊堅韌溫良的書寫者一樣。
切斯特再低頭, 新一行文字又出現了。
[怎麼都想不起來,我隻好擅自做主]
“這樣啊……”
賽倫斯。
意為無聲,與小啞巴十分貼切。
切斯特閉上嘴,唏噓不已。
同為魔怪的受害者,他對災難的印象其實極為淺薄, 就隻有覆蓋滿城的冰山, 迷迷糊糊永遠的告彆家人故鄉, 踏上一段不知前路的旅程。
可每到萬籟俱寂的夜間, 他一人蜷縮毯中, 活躍的思緒便與他做對, 不斷放大那份模糊卻與日俱增的哀慟。他恨不得誰偷走那段記憶, 好讓他回到從前,那段真正無憂無慮的時光。
失憶的小啞巴,大抵是目睹非忘不可的慘劇吧。
正紛擾纏心,切斯特最大的麻煩找上門。
“切斯特·福恩!”
“你這臭小子, 叫你去拿昨夜點燃今早剛熄滅的木炭, 你跑哪裡去了!”
聞聲暗道不好,切斯特左看右看,最後翻過擇明背靠的柴堆, 一溜煙滑下山坡。
他前腳剛跑沒影,老者阿爾菲氣洶洶殺到。
先是眼神淩厲環顧,而後低頭映入那張慘不忍睹的小臉,隨即目光下移,飛速瀏覽地麵上的文字。
“好哇,怪不得那臭小鬼半天沒回來。原來留這陪你偷懶呢,不求上進的家夥!”阿爾菲用力捋了把胡子,咒罵一句便作勢要走,放棄追究。
好歹是洛倫佐看顧的啞巴,他一外人無權教訓。
木棍在柴堆上輕敲三下,清脆聲讓阿爾菲止步扭頭。
對這並不親切的老者,擇明努力撐起身鞠躬。
然後他指向幾步外石頭堆成的圓圈。中間就是快熄滅的木炭,冒著灰煙,火星微閃。
“噢,你倒是靠譜。”阿爾菲神色緩和幾分。
老者用灰布兜起一把木炭,發現手掌沾灰,那點吹毛求疵的壞心情竄上來了。
又是在他滿腹不爽時,啞巴拄著拐杖,吃力遞來一塊潔白手絹,邊角繡有飛鷹花紋。這是白金使徒給的。
男孩琥珀色的眼眸靈動,盛有比常人內斂但更為豐富的情愫。
與之長久對視,仿佛沉入無法拒絕的柔聲,殿中吟詠的聖歌。
‘如您不介意,還請用吧’
啞巴用眼睛對他說道。
手已緩緩伸出,一眨眼,阿爾菲執拗壓住右臂。
“老朽沒有死皮賴臉拿用彆人東西的癖好,你自個留著,等進了城你比我更需要它。說不定,能靠它換個好住處。”
白金使徒經手的東西,哪怕是條破布也能被人們瘋狂爭搶,奉為神物。
老者不再留戀,邁開腿卻一步三回頭。走到自己馬車旁時,他躲在門板後觀望柴堆旁的小黑點。
洛倫佐帶隊巡查,切斯特逃之夭夭,周圍再無一人靠近男孩。
啞巴好似那堆石頭,無言地駐守這片潮濕青草地,與奶白野花相依為命。
阿爾菲想著沙地上的字,扯扯鬢角茂盛的灰發。他眼珠咕嚕嚕轉,突然改了主意。
老者原路折返時,擇明正忘我注視一隻黃粉蝶撲閃翻飛。
人影蝶影不約而同停在他拐杖上。
再次對視,阿爾菲拂衣席地而坐。他指向地上的名字,咧嘴笑道。
“小孩,這是你自己想出來的?”
擇明點頭。
“嘖嘖嘖,不得了喲。該說你是膽大包天,還是初生牛犢不怕虎,要麼純粹傻得冒泡……”
老者沉浸式評頭論足,用其弟子切斯特的話來說,是黑心無賴老瘋子‘又發癲了’。
結束一輪自語,阿爾菲才正式與擇明對話。
“名字的作用可不是你想得那麼簡單,如果是圖方便叫的話,‘牛糞’、‘泥巴’等等,凡能想到的什麼都成,然而不管什麼,一旦接受,你就得背負起它的重量包括罪責,沿它指向前進。太貪心自傲……無需等魔豬出手,你會先被自己身上的東西壓垮。”
“你給自己起名‘賽倫斯’,你準備好承擔了麼?”
“那重量不止來自彆人,還有魔豬們,鐘愛隱居的混賬古神,路邊躺著的石頭,河裡流的水。是這整個世界的‘阿卡夏’,根源處不可抵抗的牽引力。”阿爾菲揚手抓握,攥起拳模仿那股蠻橫拽力。
他這樣神神叨叨,有時連洛倫佐也一知半解,裝作聽懂地應和。而他也早已習慣被視作另類。
卻不想,今天這男孩看著他點頭,沙沙寫道。
[因為原始的統一語言不曾與新生代割裂,隻是作為絕對頂端,也是發源根係,暫時隔絕於無人企及的高處]
[而既有本源,那多種語言的深層存在互通性]
[能夠彼此影響,同時也有追溯回源的可能]
[石頭與石頭對話,流水隻會回應流水,但它們隻是聽不懂其他語言,難以做出回應,並非聽不見]
[所以,本質通過‘語言’扼殺人們的魔怪才可怕啊]
……
仿佛受阿爾菲感染,不能說話的擇明以筆代勞,寫出令在場兩名‘聽眾’心驚肉跳的文字。
聽眾其一,阿爾菲目瞪口呆,失去支撐端莊的力量。他岔開腿歪斜著坐,姿態不是很雅觀。
聽眾其二,藏匿擇明體|內的魔神,它正嘶嘶呼叫激動地否決。
‘不可能,你一個人類小鬼怎麼會理解’
‘胡說八道,肯定是胡說八道!’
它越是急得跳腳,越襯得擇明氣定神閒。
【先生,您怎麼能說我在胡說八道呢?我是有好好聽您的指點,猜測出來的呀】
為什麼這世界的人類不惜堵上一代代的心血時光,僅為抓住一種虛無縹緲,甚至永遠碰不到的東西。
為什麼使徒都忌諱並棄用真名,為什麼魔神之前不依不撓蠱惑他,想得到他的姓名。
因為正如一眾法師使徒遵從的金字塔體係,從古至今的語言亦有孰高孰低,孰強孰弱的劃分。
最高即是本源語言,它絕非為日常攀談交流所用的詞句。或許,它連固定形態都沒有。
那是在與整個世界對話,讓世界聽到並做出回應。
而本源往下分叉交織,延伸且囊括萬物萬事。
【人有人的語言,您有獨屬的發音。但說到底,大家是同一譜係的變奏曲】
水,石頭,星星,人類,魔神。這些總集合各自說著一樣或相近的話,是首完整樂曲。
那麼,音符則是其中每一相異個體,能夠體會其他旋律。
魔神殘殺人類,有時以簡單粗暴的方式,即用與人類不相容卻能被聽見的語言侵擾。在意識層麵戕害神智,在現實層麵摧|殘肉|身。
然而針對意誌上的強者,得先找出他在世間絕無僅有的位點。
即他自己獨一無二,已作為某一‘音符’刻入世界的名字。
改換姓名,改換麵貌,都逃不出定位。那是跟著人自身的。
【畢竟連石頭都有‘河邊缺角的那塊’,‘湖底長青苔的’區分呢】
擇明對噤若寒蟬的魔神調侃,拐杖放平腿上,終於停止書寫。
【您想得到我的名字,再嘗試用您的語言不斷求得本源語的呼應,讓我精神失常,讓我去死,讓我消失……總之,是您想要實現的任何狀況】
【簡直像求詛咒一般呢,好可怕啊】
可怕的到底是誰?
被製服以來第一次,魔神在無形空間內蜷縮,不敢吱聲。
若說出這番話的是某個世家法師,流浪術士,它絕不大驚小怪。這些螻蟻有的是法子學習,去參透堅持至今研究的奧義。
何況悟透徹又如何?根本威脅不到它。
人們學不會它的語言。
魔神的藤條有氣無力耷拉,表情一定是灰敗氣餒的。
它不得不接受事實。
這男孩無師自通學會它的語言,借此在裡界製服了它,現在又單憑自己的理解,說穿人類曆經數百年才摸索出的真理。
何等可怖。
如果他沒變成啞巴,那他絕對會是下一個萊維·拉法葉。
不,肯定會比萊維危險。
同樣在心中驚駭感歎,久久回不了神,阿爾菲不似魔神提心吊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