踩上石板蒼白曲折的裂紋, 萊維好似一條小魚,他靈活鑽進人群之中,定在擇明跟前暢快甩尾, 明眸眨動。
他安撫一笑, 轉向糾察師們找出其中的領隊。
“萊維閣下,請您馬上離那兩名罪人遠些。”對方先於他警告道。
“罪人?”他麵龐如月皎白, 透著朦朧的驚奇,“我想其中是有什麼誤會。我這兩位朋友,我的門徒,他們何罪之有?”
領隊不吭聲,周圍一片沉默。
若阻止的是彆人,他們大可直言理由, 憤激而起鏟除邪魔。
但這是萊維·拉法葉,是曾無數次救他們於危難之中的神子,也是拉法葉長老的親侄。
就算不知道他身份,也會不由自主因那燭光般的笑容平靜下來,殺心全無。
觀望眾人神色,門外一人已猜出大概。
恐怕是大長老下的指令。吉恩心想。
可為什麼突然轉變態度了?
“我們掌握確切可靠的證據。這兩人之中, 有一個是將威脅到全城的危險存在。”
話語快人影一步下樓, 萊維循聲望去, 立即行禮。
他低頭鞠躬標準,引得賽倫斯連連哼氣鄙夷。
“萊維,你先過來。”老者止步石階二級上, 士兵陣圈外。
遵循從小到大的習慣, 萊維聽話邁出右腿,然瞥見擇明衣擺,他收回了步子。
“時間緊迫, 有什麼話請在這告訴我吧,長老伯伯。”
他言辭和婉,目光卻像每一次的‘鬨脾氣’,堅定堪稱固執。
說他說不動,強令有損威信,進退兩難間長老兩眼凝神,愈發嚴厲。這淩厲寒光既落在萊維身上,也分出些擲向擇明。
氣氛僵滯,一陣腳步聲沿旋梯而下,重且穩健,鏗鏘有力。
“這是瞞著我在商討什麼秘密戰術。”
洛倫佐人如其聲,一露臉便成為糾察師們的焦點。
每當危機來臨,使徒法師聯手保護全民,然兩大陣營秉承方法不同,難免產生點隔閡。
與使徒共同訓練,篩自精英階級,明麵上聽從法師指令鏟除異端的糾察隊,實際更偏向前者代表,即所有使徒崇敬的對象——洛倫佐。
認出自己訓過的小毛頭們,洛倫佐眉毛一挑,踏聲更重。
“看來我不得不服老了。我怎麼不記得,我何時同意糾察部隊出動。”
台階下,年輕糾察師們困惑互望。
他們才接到緊急命令,要捉拿一對可疑雙胞胎並押至學院本部審問。眼下看,同在現場的白金使徒並不知情。
壓力給到了拉法葉長老,他則從容不迫。
“閣下,還請您這會兒勿要亂走動。聖物威力強大,您將它解封又攜帶著它,隨時有可能撞破我們自己的結界。”他揚手攔下使徒,紅袍遮掩金色杖柄,邊角微微泛光,“至於我未經您同意召集他們來的原因,我想您應該清楚。”
“什麼?”洛倫佐說。
“請問,當年可是您將利路峽穀一帶的流民送回城內?”
“是我無誤。”
“返程途中,您曾偶然救下其餘幸存者。沒有大人,是孩子?”
“確有其事。”
“一名,還是兩名?”
問題與老者的表情都令洛倫佐費解,他不假思索道。
“兩名,在厄德河中段偏上遊,河道轉彎的森林邊界處。我的弟子先發現了……他們。”
停滯短暫,困惑微弱,老者逮住他的猶豫,揚手指向下方。
“是麼?可閣下您的弟子,貌似不是這麼想的。”
洛倫佐一眼乜向老者,驚疑之餘不滿更甚。
剛才在閘樓,這人果然以探查病情為由‘檢視’了切斯特。
那次求見萊維失敗後,不死心的他一麵在外奔走,一麵經多方渠道了解拉法葉家內情。
百年悲劇幸存者,銀林之家拉法葉,本職專攻靈魂語言,但在萊維·拉法葉出生以前,他們一直扮演著世家術士中的指引角色。
解讀出古老符文的沒落世家,將其擁護一舉推上高位,給予管轄權利。
來自流民家的天生本源語者,大張旗鼓迎進學院,作為下一代要員栽培,此後專派他去城中選出同類天才……
單件拎出來無可指摘,甚至是益於生存,謀得光明未來的幸事。井百姓,法師使徒,從不質疑他們的眼光,他們的抉擇。
因為獨這一家彆具慧眼,隻這一家頻頻識得‘神子’,可在荒茫亂世中庇佑人類。
起初是為治療賽倫斯尋辦法,可越刨根問底地查,那些違和感如同沙裡的蟲,忸怩鬼祟鑽出。
就像這場審問,種種事跡他怎麼琢磨都不對味。
“依長老您的意思是,是我在弄虛作假,引狼入室?”
遭受質疑,老者搖頭否認,徐徐伸出左手。
“我一向信任您,白金使徒。自打您上任,阿卡夏仿佛有了第道城牆,無堅不摧。可凡事最怕小人從中作梗,高牆最懼根腳狹縫,若有誰巧妙地騙過您,騙過所有人的眼睛……我口說無憑,怕您誤會我的好意,不如您親自看看?”
這手結實有勁,擁有難以抗拒的邀請魔力,而他再高聲宣布道。
“公平起見,在場任何人若是有意願,我願將我所知的一切證據展示給他看。”
洛倫佐默然,陷入莫名的自我紛爭。他不該猶豫的,但他解釋不了這份不安。
他相信自己,相信弟子切斯特,何況由他親自救回,一路照顧過來的孩子。
以傷殘之軀爬出屍山血海,有著如豔陽星輝般光明不朽的靈魂。
第一下皺眉,男人正在回憶,第二下兩眼浮現茫然,他目光似斷線風箏,搖搖晃晃,墜向燈下那二人。
覺得爭論枯燥又發不出聲,賽倫斯低頭掰手指玩,一副置之度外的模樣。在他身旁,擇明始終端著微笑。
燈火忽閃得厲害,萊維趁機挪動步子挨近。他按捺不住,碰了碰擇明手背,想借此傳達安心。
一路著急忙慌,不惜硬闖卡口,他最擔心的事還是發生了。
伍德與長老伯伯理念不同,中間再夾著個賽倫斯,遲早硝煙四起。他不願看到誰受傷,也不想傷害到任何一方。
因此,必須找到消弭爭端的方法。
幾秒的相觸仿佛連接到精神深處,他看見伍德握住賽倫斯的手,一邊牽起他作回應。
台階上,洛倫佐即將握上老者的手,一聲嘹亮號角響卻掐斷行動,強震隨之而來,如炮火襲淩。
短短數秒的搖動,震得人全身骨頭幾乎脫離筋腱,轟聲湧出地麵,引發更猛烈的坍塌。
待一切結束,洛倫佐顧不得驗明真假,大步奔回樓頂。
天無日光,可他看清了東倒西歪的屋宇,人們連滾帶爬跑到街上,各個灰頭土臉。他們發懵環顧,驚恐呼救,活似暴雨天的蚯蚓,被逼著爬出洞穴。
有石之言者安登·柏克,哪怕隔壁火山噴發也不會傷及阿卡夏分毫。這顯然不是尋常地震。
震蕩接二連襲來,石塊房梁砸向閃躲不及的傷者,幾日來照明用的燈火竟成了災難引線,由西至東燃起一道橘色火牆。
須臾間,百姓,士兵,乃至躲藏的飛禽走獸都倉惶四竄。
恐懼催生的逃亡是漫無目的的,一味遠離危險和死亡的氣息。這一方麵,人類受製於機能,無法像那灰雀振翅赴往天際。
灰雀飛離滿目瘡痍的城邦,持續升高越過戰壕沙丘。
身處安全看台,它可俯瞰森林被壓毀,山峰被夷平,再有那引致地震的生物——橫跨平原的巨型蠕蟲。
蠕蟲的肉色身軀一眼望不到底,因其外殼透明顯出毛骨悚然的內部,即它尚未消化的食物。
那些是魔神,不倫是大是小,殘暴與否,這無情主宰所到之處萬物無路可逃。被吃掉的魔神沒有馬上死去,像網中活魚扭動亂竄,以半融姿態可怕的獰笑,宛若狂歡地呼嘯。
這令人不禁去想,它們或許是自願被吃的,模仿一種神聖獻祭,隻為給白牆高塔後的人類最終一擊。
當剩餘主力軍明確蠕蟲動向,某種比邪魔恐怖的東西在幸存使徒中漫開。
“這下真的完了,沒有人能阻止這大家夥。”
“它到底是哪來的。”
亞連臨時接替切斯特,他喃喃自語著,牽動臉上割傷,刺痛神經。
巨蟲呼出的空氣是極寒風流,瞬息凍結生靈,碾碎結界。
它淌下的膿水是黑色酸液,可腐化岩石,汙濁空氣,須臾間造出無數深淵。
一直以來,他們與身形類似或相差不大的敵人作戰,縱使對方具有詭譎魔力,他們也不曾退縮。
今朝天降巨物,隊伍首次如蟻群驚慌,消沉亦無措。
“喂,你們有沒有發現,那些地洞的形狀……”
有人顫抖出聲,亞連重新舉起望遠鏡。
無數深坑凹麵平滑,不斷下陷可達地底百米,遠看又似啃咬痕跡。
沒錯,簡直像人在蘋果表麵咬下的一口,貪得無厭的印記。那也是傳聞中描繪的,阿卡夏舊址消失時的慘狀。
亞連兩耳嗡鳴,臉色大變。
“難不成、這是——”
“全員列隊,站好第一陣型。”
聲音不響卻讓在場使徒齊刷刷站定,此為經年累月的訓練成果,哪怕有幾人眼中殘存懼意。
下令者繞到列前,是頭纏紗布的副令貝克。上一場惡戰中,他右耳連同小半塊頭骨被削,原本應該在療傷休息。
“長官,你怎麼出來了?”
“我又沒死,怎麼不能出門。”覺得紗布太厚,貝克揭開幾層重新包紮,他邊輕描淡寫道,“剛才地震,輕傷的人都往城裡跑去救百姓,病床上就留我一個孤家寡人,不覺得我很可憐嗎?”
聽著這話,亞連笑不出來。
切斯特重傷,洛倫佐閣下不知去向,如果貝克副令不回來,他或許會逃。
“逃吧。”
五十五人齊數抬頭,表情錯愕,卻見副令用布將手和劍柄一塊纏緊,語氣輕鬆。
“不敢留下的,你們可以逃。”
“但是,逃走的人必須完成一項最後指令——回到城裡救人。親友也好,鄰裡街坊也罷,哪怕是你恨之入骨的混蛋,欠你錢的無賴,隻要看到了,都先救下來。日後再算總賬也不遲。你們是千挑萬選出來的精銳,能做到這程度吧?”
見年輕人們兀立僵持,他搖著頭笑。
“這是洛倫佐閣下親口所言,我轉達而已。他已經出發了。”
“他去哪?”亞連脫口而出。
唯有這刻副令不再淡然,沉痛一歎。
“到城外,到溝壕外麵迎戰。”
瘋了嗎?
亞連像遭到腦震蕩,不可置信張大嘴。
外麵遍地煉獄,巨蟲實力未知,他隻瞄一眼便手腳發涼。
就算白金使徒再強,戰鬥經驗再豐富,又憑什麼相信能自己取勝。
“沒人、援軍沒跟他一起去嗎?”他委婉追問。
得到的回答自然是否認,還更詳細。
洛倫佐是知道自己勝算近乎為零卻仍要獨自行動,他想給二線爭取時間,找出任何可行的方法。
‘這城的特色產品是長著豬腦驢腦的蠢蛋瘋子’
賽倫斯探出垛口,俯瞰著齜牙咧嘴,以此表達鄙夷。
當他目睹集結一處的使徒重整陣型,無人離隊,無人退縮,忍不住腹誹道。
‘母豬隻會生小豬,老瘋子才教得出小瘋子’
他無意用上繪本中的諺語,要是擇明聽見,定會摸摸他腦門,再誇讚他進步迅猛。
想到這,他轉過頭。
由於嫌疑在身,那些蠢貨寸步不離跟著,緊握長劍好像要隨時劈斬禍患,即他們兄弟倆。
即便他兄長快要和白頭翁勾肩搭背手拉手了,那一雙雙眼睛也藏不住暗湧的殺意。
學會一招按兵不動,賽倫斯刻意站遠。
他嘗試施以詛咒,讓這群人腳下的地板塌陷,摔成肉泥。
可發聲沒用,心裡吼無效,往常行得通的法子無故失靈,叫他抓心撓肝。
這鐵定跟白頭翁有關,但要他求助就是癡心妄想。
憋悶中,賽倫斯手往兜裡一掏,摸出石雕小人。
人拯救人的戲碼無聊,對抗魔神犧牲的鬨劇也空洞乏味,比不上他擺弄的玩具大戰。
左邊安放士兵,右邊陳列巨獸,他想讓誰贏誰必勝無疑,想誰死也無人抵抗。這麼簡單的道理,才更契合死老頭口口聲聲說的‘公平’。
視野由高變低,待賽倫斯回過神,他趴著石台,目光與玩具平齊。
斷頭小兵站在列尾,這是死物,能輕易修複的製品,如果保護到位沒準能存至時間儘處。
遠方飄來清脆通透的響聲,是兵器曳地,銀盾碰撞。在一名男人的率領下,那五十五人策馬追向前。
這些是活的。
會衰老,會受傷,是當斑駁鏽痕積累夠多就會一命嗚呼的脆弱造物。
不知不覺眉頭緊鎖,賽倫斯又憶起那枚待解的疑問。
為什麼死亡是他能掌控的,可他說不出這鬼東西的釋義。
“之前那個問題,現在的我能夠回答你了,伍德。”
麵朝城中火光,萊維眼底亮晶晶,像蓄著淚呼應他臉上的悲戚。
他哀歎道。
“那是布特小屋,邊上是我常去的幾處書鋪,有位老先生腿腳不便。”
“這方向正在著火的地方,是丹妮大娘家的花圃,她種的凱爾銀花是全城第一好。”
“還有那……”
目光隨手指移動,他就是不肯轉向身邊。抿了抿乾裂的雙唇,他終於垂下手苦笑。
“這種時候,我無比痛恨自己,為什麼不能再說出一句話,改寫這些……”
“悲劇?”
擇明接過話,同樣眺望夜幕下的火場。
為對付從天而降的蠕蟲,高階法師彙集城門一角,儘管分出幾人去補救,可大火東一處西一處,地麵餘震不止,廢墟中人影雜亂,單一的咒言根本無用武之地。
這樣下去用不著巨蟲以吞噬萬物之勢破城,裡麵早已死傷無數。
“是的。”萊維闔上眼,“不僅僅是某一家庭,某一街區,或阿卡夏的悲劇。這當屬世界的悲劇。”
以前還能寄希望於世家法師,士兵使徒,然今日的橫禍遠超他們能力所及的範疇,是連向神祈禱都對字詞絕望的地步。
“如果能找到一種方法……讓我停止它,那要我給出什麼我都願意。”
銀發青年聲音輕如飛羽,若隱若現。擇明抓住它逐字品味,繼而麵帶笑意,敗落般搖了搖頭。
【果然啊,萊維閣下的慈愛,是我無法企及的殿堂之頂】
【可和當年相比,閣下一如既往,單純得惹人憐愛】
【Z:您聽起來並不意外,主人】
【哎呀呀,欲加之罪,何患無窮?】
靜默時光,擇明有係統陪伴並不無趣,可萊維心臟猛跳,難捱一人麵臨的糾結。
停止災難的辦法,就有一個擺在他眼前。
隻需他像六天來的夜晚,厚顏無恥占用賽倫斯軀體。興許他嘗試一番,還能在對方清醒時借用。
可這樣偷竊不就成了搶奪,坐實他不願承認的罪名。
糾結折回原點,路也僅剩一條——由他說服賽倫斯。
給出真心誠意,直切要害,最重要的是對方無法抗拒的理由。
可那人不愛錢財名望,藐視歌頌讚譽,對自己外的世界滿不在乎。又有什麼能打動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