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隻灰雀振翅騰飛, 如風跨越城牆。
白色城牆刻有恢宏浮雕,描繪遠古神明,紀念先祖英靈。這藝術一般的造物, 卻留著礙眼刺目的傷疤。
血跡,砸痕, 以及受重物衝撞產生的牆洞,密集裂縫毀壞美感, 令人發指。
剛踏入北門的一群外鄉人也是這麼想的。
忌憚牆前駐守的士兵, 他們在遠處停下腳步,向販花童打探。
“什麼,你們居然不知道嗎?”
聽完他們的疑惑,年齡最大的男孩驚呆了, 但默默打量片刻, 他了然笑道。
“你們是複蘇城回來的吧。也難怪不知道, 這兒啊,可是‘阿卡夏奇跡夜’的功勳牆呢。”
此後無需解釋,這批人如點燃的篝火, 嘴裡直蹦方言, 激動得語無倫次。
七年前,至邪魔怪傾巢而出,它們奪走太陽屠戮萬物,甚至連人類最後的庇佑之地——阿卡夏城亦危在旦夕。
可就像數百年前在悲劇裡留下生機,阿卡夏又一次在絕境中迎來希望。
兩名神子,即人類中的天生本源語者,他們攜手剿滅邪物,修複城池街道,像那重回天幕的太陽照耀大地, 引領子民拾起信心。
而仿佛為彌補至今遭受的苦難,過去的空城舊址內竟接連出現失蹤的百姓。
他們毫發無傷,麵貌未變,記憶也停留於消失前一刻。多番核對身份後,他們也受阿卡夏的使者指導,完成身心雙重上的‘複蘇’,生活步入正軌。
如今,六座古城圍繞阿卡夏重現,周邊散布零星村落。
但無論繁華僻靜,凡有人居住的地方必定建起聖殿,平時用以救濟義診,而每逢月圓之日,所有人都彙聚於此,讚頌兩位神子,紀念那場災難中犧牲的戰士。
談起兩位神子,參與者不限於興奮的外鄉客了,街邊商販和行人時不時插上一嘴,臨了熱情歡迎來客過節。
“我正是為了聖宴日來的。我們是遊藝團,鄙人威爾德,是我夥伴們的代表,應某位先生邀請前來表演,想順便拜訪一位木偶秀大師。”一名壯年男子摘帽行禮,失去流蘇修飾,他那絡腮胡看著更蓬鬆了。
阿卡夏不缺精彩表演,但賣花童對他們口中的‘木偶秀’很感興趣,於是又追問道。
“木偶秀?是什麼大師啊,我怎麼沒聽說過。”
“實不相瞞,我沒看過他的演出。我隻是聽路過的旅人描繪,稱他有一種神奇的手法,能讓木偶活過來,沒有吊線,沒有機關或咒言。啊,瞧我這記性。”男人兩指點前額,抱歉地拿出張紙片,“伍……伍德,他應該叫這名字。請問各位有誰知道他住處嗎?”
怪象由此發生,周圍一圈猶如氣溫驟降,噤若寒蟬。
這股致命寒流悄然蔓延,暫停街道的喧鬨,抹除人們臉上的親切。
當威爾德再想問幾句,原先招呼他的商販竟紛紛撇開臉,一個個埋頭乾活,要麼乾脆無視。
“我們是不是說錯話了?”男人戴起編織帽,尷尬地轉向團員。
“恐怕是的,威爾。”
說話的是他妻子麗塔,團內風情萬種的舞者。
女人鬈發烏黑紅唇嬌豔,露出的腰肢雪白比蛇柔軟,一襲綠色紗裙散發幽香,她笑起時的酒窩甜美,更叫人難以抵擋。
趁丈夫漫無目的閒聊,她早旁敲側擊問來所需的信息。
傳聞會在表演中讓木偶活過來的‘大師伍德’,他早在七年前被列為通緝犯,是一位特殊的罪人。
他的特殊性,正是城民三緘其口的原因。
“怎麼會?”威爾德不願相信,拳頭做著捶打動作,“他是名師,溫文爾雅,才華橫溢還頗具幽默感!何況,他跟我們一樣,就是名普通人!”
“你都沒見過他,隻是聽人講過他的故事。”麗塔牽著馬,一對晶石般的琥珀眼眸在沿街店鋪上流連。
她既驚歎於阿卡夏的昌盛,也為每家每戶門口放著的藍桔梗詫異。
“說不準他就是個騙子。是魔鬼,是那些魔神的奸細,你最好少提他的名字。術士們不那樣說麼,‘文字就是咒言,說的多了,假的也成真’。”
她的叮囑卻招來丈夫氣鼓鼓的反駁。
“不!你就算不相信我,你還能不相信我們的恩人?他喝醉那晚親口跟我說的,能有錯?”
麗塔頓時閉嘴,一是不想再爭辯,二是出於對救命恩人的顧慮。
他們的遊藝團沒有固定居所,在複蘇城醒來時,隻記得要前往其他城邦。後來準備妥當,團隊就再次踏上旅途,沒想到卻被野狼圍堵。
所幸,一名劍士路過救下他們。
那劍士年紀輕輕,身手了得,能單手揮舞一人高的重劍,卻像有天生殘疾或重傷後遺症,走起路來身形搖晃,臉頰帶有奇怪的傷。
猶如爬過紅色的藤蔓,留下道道深淺不一的血痕。
他沒透露姓名,也不說自己的來曆和去處,雖然嘴上稱跟他們同行,卻護送整支隊伍到城外平原,轉頭又離開了。
“他可能……是阿卡夏出來的。”麗塔咕噥著,捋順馬兒的鬃毛。
作為團長夫人,遊藝團的頭號招牌,她又提醒威爾德這次行程最重要的不是尋找失蹤罪人,而是去雇主指定的地點,等待接應。
然而一路問下來,他們抵達目的地,全體瞠目結舌。
因為空城複建,阿卡夏原先收留的難民大都回到家鄉,再有的已跟原居民成家,搬出安置區。
那些街道縱橫交錯,空房林立兩側,共同組成寂寥蕭瑟的畫卷。
這裡已經完全廢棄了。
側耳聆聽,空氣中回蕩著細若蚊吟的嗡聲,是群野蜂在簷下築巢,上方偶爾有鳥雀飛過,停落橫穿窗戶的榕樹。此外再無任何活物。
拿出請柬再三確認,威爾德仍按標識來到那座白屋前。
它的白色比城牆斑駁,屋頂塌陷房梁裸|露,破爛得像個乞丐,就剩一口氣了還抖著手行乞。
“確實是這啊,可怎麼看都不像有人住。”
“怕不是錯了,城裡還有彆的地址嗎?”
“難不成是作弄我們玩。”
……
團員邊歇腳邊圍做一團議論,嘰嘰喳喳的聲音又暫時帶來點人味。
但很快,道路儘頭傳出的動靜叫停他們的猜測。
四輛馬車朝這駛來,悶鈍敲擊聲不斷增加著遊藝團的壓力。威爾德猶豫是否要問路,車竟精準停在他跟前。
最後一輛車的前門打開,走下名褐發男子。他麵容俊俏,微笑時像隻精明狡黠的狐狸。
“您是——S先生?”威爾德試探地問。
對方搖了搖頭,且不知為何笑容變得有些勉強。
“在下費思·李恩,是任命前來迎接各位。”
一聽是大名鼎鼎的的費思·李恩,隊伍頓時炸開了鍋。
來接他們的是費思·李恩,那請他們去表演的又會是哪位?
“東西我會負責搬運,還請各位先就坐,稍後一切行程我都會安排妥當。”費思側身示意道。
震驚又敬畏,表演團不敢拒絕,甚至等上了車行駛出一段距離,還沒人敢說話。
威爾德與妻子同坐第一輛,神情與其說是受寵若驚,倒不如說是心懷疑慮,忐忑不安。
他們團不算出名,成員更無卓越才能,也就會演幾場喜劇木偶戲,專給市井小民解悶。實在想不通邀請他們的理由。
正拚命思考著,車身猛然減速,顛簸著停下。
待周圍恢複平穩,麗塔立即撩開簾子探出頭。
隻見車水馬龍的中心街道,他們車前竟趴著條黑毛老狗。這應該是剛才急刹車的原因。
馬夫第一時間行動,揮著長鞭試圖嚇跑它。
豈料這家夥紋絲不動,悠然哈著氣。
無奈之下,馬夫拽動韁繩改為繞道,然馬剛邁開步子,這狗騰地一下起身挪位,它偏要跟人作對似的,故意蹲在新方向上。
四輛車堵路遲遲不動,引來旁人矚目,費思見騷亂愈演愈烈,便再次出麵。
“前麵怎麼回事?”他語氣多了份嚴厲。
“萬分抱歉,閣下。我馬上就把這瘋狗趕跑。”
仿佛聽懂貶低,那狗揚起頭,低吠了一聲。
而隨後發生的人狗大戰,又讓在場所有人都大開眼界。
四五名身手敏捷的侍從同時出動,各自拿著木棍短鞭,卻沒一個能逮住瘸腿老狗。
它總能靈活溜過人腳邊,閃避追打,順便踩痛幾人腳背,又勾|引得他們互相撞頭,四仰八叉栽倒。
看戲的百姓哄笑連連,車內的威爾德夫婦卻不由的捏一把冷汗。
就在費思·李恩皺著眉逼近,打算親自解決障礙時,一道聲音宛若天籟,攫住眾人心神。
“它受傷了,需要救治。讓它到我這來吧,費思先生。”
麗塔像每個接近聲源的女性,敏感的心發顫,屏息捂著心口。她們像懷抱著脆弱嬰兒,散出天然的憐愛。
“可是閣下——”
費思尚未說完,那聲音的主人迎光緩緩走到人前。
“我已經這樣決定了,正好我也備著藥。”
打斷彆人說話,行事略顯頑固,可他仿佛能讓烈日柔化的嗓音,美若皎月的麵龐,自動消解對向他的不滿與惡意。
沒人會厭惡他的。
他是如此美好,如此聖潔,銀發束在腦後,又輕巧得像兔尾巴。
“萊維·拉法葉!”麗塔倒抽一口氣,不由自主低頭。
那是神子,是自出生就成為拯救世間的人類希望。
像她獻上最崇高的敬意,聚在路旁的男女老少同樣行禮。
至於那條攔路老狗,它如願以償地爬上樸素馬車,霸占整個席位。
萊維單膝跪在黑狗跟前為它清理傷口,費思不好意思獨坐,隻得站著忍受顛簸。
“你的四隻爪子都是白色的呢。”萊維溫柔笑著,包紮的動作更是小心,“正好,我帶你去見我一個朋友吧,他最近脾氣挺不好,我想他是太寂寞了。見到你和威爾德先生一定會高興的。”
費思默默傾聽,對此表示高度懷疑。
而果然如他所料,那名‘最近脾氣不好’的朋友,遊藝團的雇主,在見麵第一秒就不屑冷笑。
“我討厭狗,彆等我扒它皮了才丟它出去。”
“這群人也太醜了吧,我不想看了,滾滾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