劈頭蓋臉遭嫌棄,饒是威爾德也繃不住笑臉。不過,眼下他絕不會為受辱而憤怒。
因為麵前除了萊維·拉法葉,還有那最是神秘,也最受萬民敬仰的新神子——賽倫斯。
豪華涼亭內,左右侍者手動扇風,這人不修邊幅躺在軟榻上,手邊擺滿各種稀有的水果。
“可是,好像是你親自寫信傳給威爾德先生的吧,賽倫斯。就這樣讓他們什麼也不做就回去,豈不是白費了大家的趕路時間?”萊維笑吟吟站旁邊,同黑發青年形成鮮明對比。
“嘖,那你們快點,要演什麼快演。”
賽倫斯不耐煩催促,沒打理的長發好似安置區裡多年沒修剪的樹枝,散亂披在肩後。
他那蜜色雙眼滿是尖銳情緒,任誰給他一瞪,都不由自主地顫栗。
這樣一個與神子萊維齊名的惡棍,居然還陰狠威脅道。
“我先說好,既然你們要演,那就必須讓我滿意。否則,下次我們就在飯桌上見吧,甜點就是你們幾個的腦袋。”
經此一嚇,成員們徹底慌亂,個個冒著虛汗進行機械的表演,強忍驚恐的喘息。
雜耍,合唱,最受歡迎的舞蹈和滑稽的木偶戲,當他們在熟悉的表演中逐漸找回平常心,酒杯擲地的一聲巨響又將幾人震得瑟瑟發抖,站位全亂。
“無趣,你們的腦袋到底是怎麼想出這些垃圾的。”
不比剛才的厭惡,此刻賽倫斯神情冰冷,完全就是一副毒蛇嘴臉。
威爾德還想替團員說幾句話,然而才張嘴他就臉色大變。
他用力扼住自己脖頸,為詭異出現的劇痛恐懼,更為那不妙的割裂感心臟猛跳。
腦袋要掉下來了!
本想寄希望於幻覺,身旁人的尖叫又將他打入穀底。
“威爾、你的頭,你手上全是血!”
麗塔既害怕又擔心,強忍眩暈扯下頭巾,想係住愛人的傷口止血。
眾人手忙腳亂,扶著團長威爾德又被鮮血嚇得臉色煞白,混亂中還有人不慎踩到血灘,腳一滑在大理石板地上溜出數米。
“噗、噗哈哈哈!哈哈哈!”
賽倫斯笑得前仰後合,也是在這一刻,威爾德自己鬆開手,稀裡糊塗坐起。
“威爾?你怎麼樣?”麗塔不敢置信地問。
左摸摸右碰碰,威爾德目瞪口呆。
他頸間完好無損,仿佛剛才流出的血全是假象。
趁著這會兒,費思上前打圓場,提議帶眾人去住處休息。
離去前,他有意轉身一瞥。
七年時間,不長不短。
他仍舊為拉法葉家進行預知,也服侍著兩位神子。
相信自己兄長被帶走的賽倫斯。
以及馬上要接替拉法葉長老之位的萊維。
其實事態發展成這樣,他並不意外。
沒有人能比萊維更合適。
他還是那風光月霽,心懷仁義,連螞蟻都不忍踩死的聖人。
可在剛剛那場荒唐而惡劣的鬨劇裡,他所做的,就隻是看著。
靜靜陪在賽倫斯身旁,縱容對方的陰晴不定。
剪去的長發,身上的風袍,還有那若隱若現,難以解讀的笑意。
一切像極了某人,像到他仿佛是在有意複刻,裝成那人還在的假象。
時值晌午,日光曬得地麵發燙,費思深深吸氣,放棄細究。
反正他想看見的未來已經初現端倪了。
思至此,費思勾起嘴角,發自內心滿意地笑。在他帶領下,一行隊伍穿過繁茂林道,驚動葉間躲藏的鳥群。
振翅騰起的身影裡,有隻灰雀特立獨行,轉而飛向晴嵐花園。
涼亭裡,侍者已被遣散,就剩萊維和賽倫斯對峙著。
“你到底要我在這呆多久。我已經下最後通牒了,你們再不讓我出門,我就親自去找那禿驢老頭,扭斷他脖子。”
賽倫斯語氣狠戾,卻是乖乖端坐椅中。
因為萊維正在他身後,幫他梳理頭發。
“唔——那位先生好歹是你老師哦,小心被他知道你說他壞話。”
“哈!我會怕他?”
一句話激發了賽倫斯喋喋不休的開關,他怒斥又咒罵,直說得自己口乾舌燥。
猛灌幾口水後安靜數秒,他泄氣垂下了頭。
他手中的石雕玩具已被磨平輪廓。
“你說,我哥他不會是不要我了吧,還是說被那禿驢或者誰……”
賽倫斯忽然感到頭皮發緊,是給他梳頭的人加重了力道。不過對方很快鬆開,繞到他跟前,雙手托起他的臉。
“當然不會,賽倫斯。你哥哥他絕不會拋棄你,就像在重新見到他之前,我也不會離開你。”
這話聽得人耳朵直發麻,可即便嫌棄萊維的口吻,賽倫斯隻撇撇嘴,不輕不重地拍開這雙冰涼的手。
“你的話就不必了,我看到你就頭疼。”
含笑收回手,萊維自覺坐到軟榻上,他拿起一本攤開的畫冊。
以看不懂字為借口,他求問賽倫斯,成功換來‘你是不是有病’的眼神。
然而就像這七年間共度的每夜,青年趾高氣昂拽過繪本,一屁股坐他邊上。
“它,並不是特彆喜愛人類。”
“比起單純易懂的動物,漂亮安靜的花草,既不坦率也不美麗。突然出現又突然變得聰明,馴養起其他生靈。”
“隻不過是長久以來,實在寂寞……”
流利的朗讀聲在此中斷,續上一段空白沉默,賽倫斯腦袋搖晃,最後揉揉眼倒向身側。
他露出嬰兒般的睡顏,枕在萊維腿上,雙唇翕合好像還在念著故事。
受這份安寧影響,銀發青年輕撫賽倫斯頭頂,眼眸半闔。
“就快了。”他如囈語低喃,“約定好的,我會保護好你。”
“不用擔心,伍德不是被誰帶走,也沒有消失不見……”
呢喃聲裡,萊維輕靠軟榻,維持著這樣的動作入睡。
這七年裡他其實向來淺眠,唯獨跟在賽倫斯一起,對方犯困時,他的疲憊感尤為強烈。
像現在他入睡再睜眼,醒來已是賽倫斯。他起身,站在自己跟前。
通過彆人雙眼注視自己,是件微妙也古怪的事,無論過多久都難以說出‘習慣’。
可對扮演賽倫斯,應對一眾有求於他的百姓和世家,他已到遊刃有餘的地步。
譬如昨晚,他作為賽倫斯出麵,答應長老會在明天主持聖宴日。
聖宴日,是由他提出,為紀念太陽重現的節日。
屆時所有人都將手捧藍花踏進聖殿,念誦他寫的禱詞,傾聽他譜的聖歌。
這個日期,他恐怕永遠也無法忘記。而他也將在那時接受繼承儀式,放棄‘萊維·拉法葉’的本名,作為下一個‘拉法葉長老’。
“有史以來第一個無法支配語言的繼承人,哈……”
換了個身體也換了種語氣,他嗤笑著,緩緩坐在草坪上,壓扁初綻的白花。
他任思緒飄飛,雙目直視前方地平線,直至紅日沉落,兩者相交的界限紅得不可思議。
他手臂忽然被什麼東西碰了一下。
轉頭見是那條黑狗,他詫異眨了眨眼。
進入莊園以來,這老狗安格外安分,不吵不鬨躲在角落和桌底,同時頗具靈性,專程過來與他對視,輕噴溫熱鼻息。
它似乎能看穿在兩個身軀內交替的他。
萊維低笑搖頭,試圖甩出這荒唐想法。可下一刻,他始料未及的事發生了。
黑狗張開血盆大口,撲向他的咽喉。
事發突然,他沒有半點閃躲意圖。
真正導致他失神的原因,還是窒息轉變的景象。
晚霞驟暗,花叢扭曲,整個世界猶如撕裂,揉成一團無邊無際的黑色。
而在隻有他一人的黑暗裡,他下意識捂耳閉眼,抗拒逐漸浮現的畫麵。
高塔樓梯,冰冷鐵索,屍體般木然的人群,還有被火燃燒殆儘卻在微笑的人影。
重見自己拚命忘卻的回憶,痛苦如同長滿尖牙的魚,在一小口一小口地蠶食理智,逼他產生逃跑地懦弱念頭。
一直以來無法愈合的傷,從它的瘢痕裡溢出尖嘯。
為什麼他當時沒有阻止?
為什麼那天沒有第一時間出麵,隻是呆呆地看著?
為什麼在處刑前的那刻,他沒有借助塞倫斯的力量遏止那場噩夢。
“……維……萊維大人!”
“萊維大人,您快醒一醒!”
聽見吉恩焦急的呼喚聲,他費勁撐開雙眼。
身體千斤重,好在麻||痹|感正慢慢消散,視覺也恢複正常,能看見滿天閃爍的星光,但一點違和感揮之不去。
待看清自己雙手,萊維終於明白怪異在哪了。
他還留在賽倫斯的身軀裡,他自己卻還在沉睡。
而那條莫名襲擊他的黑毛老狗,竟就此不翼而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