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家討厭我的應該隻有你吧。”費思笑眯眯反駁。
“他們與我無關,我說討厭就是以我的標準。”
“嘖嘖,獨斷專行,心胸狹隘,這麼些年過去你怎麼光顧著提升它們的水準?多浪費你‘半神’的稱號。”
“你敢再提一次那狗屁名號,我現在就咬掉你舌頭。”
雙方鬥嘴有來有回,眼見戰火無法消停,老狗低吠幾聲,主動轉移話題。
“我不想多看你這嘴臉,你也不想浪費時間。既然如此,你就回答我的問題,咱倆就各管各事。”他的聲音聽起來有些迫不及待,“我的弟子現在在哪。你隻要告訴我這個。”
“嗯,言之有理。但我拒絕。”
無論過多久再相見,費思還是喜歡看對方吃癟,慍怒咬牙。
可或許是心境不同往昔,或許是為黑狗口中的‘弟子’,他如實答道。
“你那引以為傲的弟子,以罪人的身份被我們處死了。不信的話,我列個名單給你,上麵都是當時在場的人。你的話,應該最擅長‘向後看’吧。”
他故意陰陽怪氣,等著對方大鬨特鬨,要麼再像條狗張牙舞爪咬他,然而黑犬接下來的反應,完全超出他的預想。
狗垂頭張著嘴,起初發出咳嗆聲,隨後仰天狂笑,尾巴猛甩。
因為是狗身做不出捧腹動作,它隻得滿地打滾,緩解腹部痙攣。它笑得都抽筋了。
趁笑聲減弱,費思才皺著眉質問。
這麼一來可不好,它又嘎嘎停不下來了。
“這、這是誰的主意?快告訴我,我真的要被他蠢得噗哈哈——”
黑犬舌頭垂著,哈喇子流滿地,它卻完全不在乎形象。心中其實早有符合的答案人選,但它停不下來,麵對最討厭的小人,一股腦倒完全部的話。
“你們是想控製住那小惡毒蛋吧?像那漂亮的成品,萊維·拉法葉。哦不,他可能都不叫這名。”
“反正,那小惡毒蛋隻聽我弟子的話。”
“說真的,你們犯不著這樣費勁。隨便拿幾條鐵鏈鎖住他,挖個地牢困死他,要麼把他送到天涯海角,一勞永逸。”
“可你們千不該萬不該,想到用‘死’抹除他。”說到這,黑犬肌肉反常抽動,激烈的拉伸縮放,短短數秒就塑成全新身形,一個男人的身姿。
年齡與萊維相仿,麵貌與費思·李恩有七分像,隻是他雙眼更加細長,笑時總愛瞪眼齜牙,頗具無法無天的反叛個性。
“我的那位弟子,可不是會被區區死亡禁錮的人。你們就等著看吧。”
男人遁入陰影消失,他留下的最後一句話盤旋費思腦海。
這道難題困住了思緒,令他心不在焉,哪怕到次日晌午的慶典儀式,兩位神子並肩走上高台,他也無法調動情緒。
豔陽散發炫目光輝,空氣中充滿桔梗花的芬芳,滿城百姓一起出行,彙聚在廣場聖殿四周,黑壓壓的一片。
這一刻不止阿卡夏城,所有恢複生機的城邦村落都同步歡慶。
那位銀發青年身披紅袍,在摯友亦是聖靈代表的賽倫斯陪同下跪地。
前任長老一一將聖帶法冠移交,親手為他披上祭服。
“我為你感到驕傲,萊維。”老者撫平褶皺,少有地微笑道,“相信你今後一定會用你的雙手,繼續為阿卡夏,為我們人族開辟光明前路。”
青年應聲抬眼,動作雖慢但笑容如常。
“是,長老伯伯。”
“為我們能夠避免過錯,為我們永恒傳唱福音。”
“我甘願舍棄萊維·拉法葉之名,辭彆我的渺小與有限……”
完美無缺地念誦誓言,割破掌心以血為契,他雙手接過法杖,以此完成繼任。
人們的視線彙聚在萊維身上,所以誰都沒有發現賽倫斯低頭垂眸,比往日安靜數倍。
一路走來,他嘴唇微動,不停說著什麼但沒出聲。
直至輪到他主持,他才走向高台中央。
預想不下千遍,可真正站在這位置,那份難以言喻的情緒拖住後退。
頭頂正對太陽,腳下的影子便消失不見。
霎那間,如海潮洶湧的寂寥朝他擠來,包裹著他無法呼吸。
他像失去語言能力,張著嘴發愣。
“賽倫斯先生,你在做什麼?”吉恩在後方小聲提醒。
似乎對他的‘不配合’早有預料,艾瑞克冷著臉,把一張演講稿塞進他手裡,密密麻麻寫滿他看不懂的字。
“我們等不起你做白日夢發傻的時間。”
一句話宛如開關,激活僵硬四肢,喚醒他波動異常的心。
他像賽倫斯睥睨發笑,嗓音卻又變回自己。
“難得今日,諸位相聚一堂。”
“那麼我就省去不必要的開場白,放棄毫無意義的贅述,給各位送上一份無可比擬的恩賜。如何?”
說出的是問句,天色卻驟暗,從他身邊到遠端城牆,人們反應不及,搖晃著閉眼栽倒。
地上,樹上,屋頂上,人和各類動物最先沉睡。隨後樹葉軟化垂掛,花草倒伏,大河小溪不再流動。
這份詭譎畫卷鋪開,以難以想象的速度延展,覆蓋整片大地。
從來沒有這樣的疫病,它不帶走性命,沒產生病症,就隻是停止了一切,將萬物送入夢境。
計劃如願成功,然而最後站著的人並不高興。
詫愕布滿萊維雙眼,他不斷環顧,劇烈喘息,倒退著被自己絆住,沉重倒坐在地。
抬頭向上的動作,又給他帶來一種毛骨悚然的驚駭。
“那是……什麼。”
青年聲音發顫,好似哭腔。
那比夜晚漆黑的天洞,它深不見底,內裡混沌,如流星驟降,過程中不斷擴大邊界。
隻要它落到地麵,便不多不少正好籠罩他所佇立的大地,真正吞下整個沉睡的世界。
這一想法毫無緣由,那份恐懼直逼心房,忍受著猶如腦髓融化的崩潰,青年蜷起身軀,震聲大喊。
“不要過來!”
“退回去、倒回去!”
“全部倒回去、回去——”
氣息紊亂,呼聲強烈,分明緊閉雙眼,萊維卻煞白著臉,仍能看見周遭噩夢般的情景。
仿佛時間開了一場惡劣玩笑,快速回撥指針,而為追上時光,事物盲目逆行,人們以極快的速度蘇醒,後退,回到家裡。
他依舊是被拋棄在外的異類,眼睜睜看著倒退愈演愈烈,逐漸扭曲空間。
地麵朝一邊傾斜,他向下跌落深淵,周圍不暗,充斥著瞬息變幻的過去,是發生於這片天地間的每一畫麵。
墜落引起人下意識的掙紮,在無法承受的衝擊裡,萊維拚命伸手試圖抓住什麼,哪怕先停下半秒。
差不多兩次心跳的時間,他摔在堅硬冰涼的平地。
邊咽下喉中的血,他一邊挪動手臂,逐漸轉白的視野中,所見是如夕陽燃燒的火色。
他居然又來到那處地下室,來到那個讓他絕望悔恨的夜晚。
鎖鏈碰撞,聲音清脆,那烈火不止灼燒著曾經的死者,仿佛還能燙傷現在狼狽不堪的他。
由於近在咫尺,映像清晰,他透過火苗看到另一個頹然跪地的自己,看到被焚燒的黑發青年向右對他囑托,隨即又緩緩轉到左側……
與他四目相對。
一口熱血湧上咽喉,他連忙捂嘴忍住,但怎麼也壓不下雜亂強烈的情緒。
他隻是知道,這一眼絕非巧合,因為對方已向他展露笑顏。
“好久不見。”
擇明在火中開口,對自己融化的皮肉漠不關心。
“我或許得先向您道歉。抄了近道的我,實在有愧於長途跋涉,一路辛勞受罪的您。萊維閣下,哦不……”
身體碎裂,將要死亡之際,他不再像青年前次所見化成粉末,而是以完整人身站起。
他鞠躬行禮,一如每次的表演開幕,向觀眾奉上最崇高的敬意。
“請問您願意與我共度今宵,搭乘一趟停靠在奇遇,終點為歡愉的旅車麼,塔納托斯閣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