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簡直是如夢似幻, 黎明般的幸福人生。
寒冬的最後一天,新舊季節的交替那日,我在這六口之家誕生。
父親是嚴厲的木匠師傅,忙碌但十分顧家, 無論有多累回來多晚, 他都會來我們床邊道晚安。母親曾是鎮上有名的劇場歌者,她那夜鶯般的歌喉, 動人心扉的吟詠, 陪著我們幾個孩子長大。
我有兩個哥哥, 一個姐姐, 我們時常吵架又很快和好, 各有各的脾氣,會討厭對方的小習慣。即便如此,我們仍親密相守, 一帆風順的度過人生。
童年是無病無災, 無憂無慮的長大。
接著步入青年, 遇見誌趣相投的知己, 靈魂相契的摯愛。身邊的人都一樣善良而慷慨,臉龐洋溢同種喜悅。
我就這樣微笑著, 見證兄弟姐妹成家,到了我們父母的年紀停止生長。
曾經還有聲音質疑。
為什麼動物能被圈養宰殺, 植物凋落又發新芽, 可人類能永遠停留最滿足的時刻, 然後見證一代代子嗣也抵達幸福彼方。
我不記得後來是否有誰解答出來了, 因為人們忙著享受永恒的快樂。
真是如夢似幻,黎明般的幸福人生。
我提這話並非以欣慰或慶幸的口吻。同樣的,我也不是害怕此般幸福消失, 又或是暗地裡陰險揣測,自認不配擁有。
我隻是感到疑惑。
起初浮現這一想法,是我在目睹大哥為出海探險籌備時。
害怕他因此摔傷,我番五次勸阻,提醒他要謹慎,他卻對我說我‘彆那麼膽小,大海沒什麼了不起的’。
可是海麵如此遼闊,那波濤拍打岸邊,力道比父親教訓人時揮下的藤條還重。
事實後來向我證明他是對的。他數次被浪花打入海中,帆船撞上暗礁,人返回岸上依舊生龍活虎,毫發未傷。但他自此也不再登船,因為海上到處都是飄蕩的同行,在颶風中舒舒服服地睡午覺。
第二次的心生不安,是在長姐的婚禮上。
那對恩愛夫妻才相識兩天,馬上就知道彼此能攜手到老。
相信我,這不稀奇,我的父母見麵半天就決定共度餘生。我們都清楚自己在沿正確的道路行走,隻與自己命中相契的人邂逅,安樂是隨處可見的野果,唾手可得。
花園場地裡,樂曲聲悠揚,每位來賓獻上祝福,姐姐感謝著一一回應,最後輪到了我。
本來我隻需和旁人一樣,說出她注定圓滿的婚姻,要麼乾脆點道句恭喜。
可我怔愣良久,空蕩蕩的腦袋無法運轉。
那天的我最後尷尬地笑著為冷場道歉,沒人責怪我,也無人理解那一刻我的感受。
像是某一天我滿懷期待走入劇院,卻發現錯過了序幕和中場。
我站在起立鼓掌的觀眾當中,隻看到舞台上大團圓的終章,男男女女鞠躬謝幕,享受鮮花和褒獎的簇擁,一臉滿足。他們無可挑剔的笑卻似一盆冷水,澆滅我高漲的情緒。
我總覺得缺少了什麼。
不過我很快不再為這份缺失困擾,因為我遇到自己的幸福。
他是位迷人紳士,談吐不俗,風度翩翩,擅長擺弄他的木偶道具,表演令人捧腹大笑的有趣故事。
我們成為了朋友,然後是至交,最終決定一起生活,共同停在永恒的快樂之中。
儀式上麵對親朋好友,我握著他的手,雖有短暫悵然,但仍為滿足的未來鼓舞。
司儀按慣例念誦長篇誓言,向我們二人提問。
我毫不猶豫地回答‘願意’,視線不曾離開對方的臉龐,那璀璨生輝的笑容。
我想未來無論發什麼,無論重來幾次,我也不願放手……
“噢——所以,這就是你想要的美夢嗎?”
戲謔充滿違和感,腔調古裡古怪,這令鮮花拱門下的新人之一轉頭,雙目睜圓。
“沒用的家夥,不止長了一張光會吃的嘴,還有顆當擺設的腦子。嘖,還是得老朽打醒你。”
那司儀白須遮臉,頭發掩目,他咕噥著高舉右手,在青年注視下重重摑了對方一巴掌。
將人打翻在地還沒結束,他又用捧花敲打對方腦袋,錘出極具節奏的拍子。
儘管抱頭鼠竄,身體的痛感莫名填補那份空洞,當手腳匍地,泥腥味直竄腦門時,青年高聲呼喊。
“停、住手!”
“我醒了、已經醒了!”
打手似乎不信他,抬腳無情踹來,他則撐地躍起,像第一次睜開眼睛,難受得仿佛五官移位。
視野模糊,隻能聽對方冷著聲問。
“噢?你說你醒了,那你回答下,你到底叫什麼?”
“切斯特。”
青年脫口而出,毫不猶豫。
“我名為切斯特·福恩,師從白金使徒洛倫佐,曾隸屬第一使團,晉升為候選……”
一口氣吐光自己的全部,切斯特喘息著但胸口分外順暢。他在昏暗中端詳揍醒他的家夥。
男人年紀不大,比他略矮,模樣像流浪術士。仔細觀察對方眉眼,他總覺得在哪見過。
靈光一閃,切斯特恍然道。
“啊,難道你是費——”
“閉嘴!你想再吃老朽兩腳嗎?”
這口吻似曾相識,掰正切斯特走偏的猜測,他震驚得後退半步。
來不及消化前師傅‘阿爾菲’現身的事,他又緊急刹住,為四周景象駭然。
他本該在一片荒野遊蕩,此刻腳邊不見旱地沙丘,取而代之是棟房屋的側麵。
他竟垂直踩在石牆上!
“放心吧,你掉不下去。掉下去也摔不死。喏,你看他們。”
年輕麵貌的阿爾菲右手捏著布袋,左手指指下方。
順著看去,切斯特不禁倒抽一口冷氣。
目光所及,房屋顛倒錯位,森林生於湖麵礁石,魚和鳥雀同時漂浮半空,人們雖然毫發無傷,但都和剛才的他一樣沉睡著趴伏各處。
他才轉頭,立即迎來一句。
“如果你夠聰明,就彆問我為什麼,那會讓我惱火得直接把你丟下去。跟上。”
對奇葩沒轍,切斯特悻悻閉嘴,沉默追隨對方腳步。
走出一段距離,青年發現阿爾菲不是漫無目的前進。
混亂光景裡殘留少許標誌,告訴他這是在通往阿卡夏的廣場,同時也給予提示,令他聯到始作俑者。
“所以……這是賽倫斯做的嗎?”切斯特喃喃道。
隻有那人擁有天地也不可忤逆的支配力量。
也許是賽倫斯終於得知伍德已死的真相,就此失控。
但真正導致這一切的元凶,是他切斯特·福恩。
“彆這麼高看自己,你不過是被牽著鼻子走的傻小子。憑你那點伎倆,哪能做到這地步。”
切斯特啞然失笑,腹誹著。
如果這是開導寬慰的話,也太寒磣了。
“我可沒同情你,隻不過是點明你的蠢。”
仿佛看穿他的想法,那阿爾菲頭也不回地補刀,接著長籲短歎,突然挫平了銳氣。
“但我也隻是勉強逃脫。逃脫這荒唐至極,貪得無厭的夢魘。”
回想剛才那場真實而‘幸福’的夢,切斯特猶豫再,冒死詢問。
“如果一直沒醒來,會怎麼樣。”
阿爾菲側過臉,深深看了他一眼。
“你覺得,什麼和睡眠最接近。”
接近?
回答發呆好像不妥,昏迷又太勉強,所幸阿爾菲沒對他怒叱,平靜給出解釋。
“對活物而言,入眠是種停止假象。簡單來說,是從永恒的‘死亡’中截取的一刻。”
聽內容雲裡霧裡,切斯特仍猜了大概。
“那這些人、他們都會死?”
阿爾菲搖頭大笑。
“以前你能這麼說,可現在已經不受用了。”他腳踩凝固成片的水潭,這水像麵旗幟,突兀地懸浮高空。
“你連這裡的‘死’是什麼都不知道,連自己是誰還不清楚,彆瞎猜怪叫。”
正貶低著廢物前徒弟,男人瞥向某處,臉色微變。
傾斜的地麵上有一人正仰著頭,與他緘默互望。
被橫七豎八的昏睡者包圍,費思·李恩神色淡然,仿佛他一早知道這將發生。他攤開手高呼。
“委實壯觀,對麼,我的兄弟?”
這一回阿爾菲沒厭棄否決或激動叫罵,他扯著切斯特後衣領,縱身一躍。
落地無聲,二人身體輕得仿佛沒有重量,而他飛速掃視一圈,皺眉自語。
“這是不是少了幾個?”
“如果你是問人,那我能回答你,很不幸有幾位老先生‘壽終正寢’了。”
費思語氣陰壞,阿爾菲先不作聲,等環顧第二遍,他兩眼直逼對方。
“你沒明白我的意思。我是指,所有的東西裡麵少掉了。”不待另外兩人思考出所以然,他拿起破布袋,對著敞口絮叨,“你們知道一天裡麵出現和消亡的事物,各自為多少嗎。”
提問匪夷所思,自然無人應答,於是他又說道。
“那你們計算過,一天裡出生和逝去的生靈的數量嗎?”
身旁依舊安靜,但最厭惡他的人聽得愈發認真。
“好吧,再簡單點。在同一天裡誕生的人,和所有死亡的其餘存在。你們知道有多少?”
“你數過了。”費思難得正經回答,同時不再鎮定,“你該不會一直都在數這些?”
“無聊得瘋狂對吧。很不湊巧,我就有這麼無聊又瘋狂,反正世界亦是如此。雖然我一開始隻是在數人,也從沒得出過像樣的結論……”
直到他收下一名同為人類的弟子。
沒有任何天資,亦非世家出身,在耐心傾聽他無始無終,循環往返的徒勞事後,隨口說出一句感言。
自此,為他點明方向。
“七百年前阿卡夏悲劇後一夜,是我能追溯的最遠節點。從那一天起的每個日夜,我都在比對所有生靈的數量,而你們猜怎麼著?”
阿爾菲笑了起來,這不倫不類的笑卻令切斯特莫名感到難過。
“全部,一樣。”
“死去多少人,那麼必定多出多少雜草臭魚,哦對,還有‘魔神’,吭哧吭哧發癲的魔豬們。同樣的,你們宰來吃掉多少雞鴨,誅殺多少魔豬,就有多少臭小鬼或畜生幼崽呱呱墜地。噢,某種意義上來說,小孩子確實畜生幼崽,我最煩了。”
在這節骨眼開玩笑,必定得不到捧場。
“那這到底是、師傅,你說的什麼意思?什麼全部一樣?”
麵對接二連超出理解的信息,切斯特已腦仁生疼,前言不搭後語。
同為一家,做了那麼久相看兩相厭的對頭,費思勝在多年鍛煉出的待人接物,他平和解釋道。
“您還不明白嗎,切斯特閣下。”
“他的意思是,不知從哪天開始,我們就已經在做一場永恒不滅的‘美夢’了。可夢是真實的產物,再怎麼沒有邏輯,難找規矩,也總要有意識支撐。而若想要更逼真,就越要固定某些不可變動的存在,劃出界限。”
然而夢始終是夢,抵達不了真實岸邊。
可夢的性質卻使界線兩側不能也無法撇清關係,繼續暗暗流動,彼此滲透。
這便導致破綻一旦暴露,夢中人一旦離‘真實’即‘醒來’太近,幻象不攻自破。
注視發懵僵直的青年,費思擺出狐狸笑臉,完美掩藏情緒。他繼續說。
“也就代表著,我們或許在很早以前就該真正死去。但是在誰給我們擬造的夢裡,我們永遠,永遠的活下來。即便死亡,也會重新變成其他物體,重新回到這場夢中,繼續活著。”
“打個比方,你是一個個體,地上的某塊石頭也是,你們沒準曾經互相扮演過彼此的角色。隻不過你死去後便會忘記一切,開始下一段‘表演’,它風化消亡後也投入下一具軀殼。”
“恐怕始終不變的,是共同活在夢中的你我。生靈的總量不會減少,更不可能或不會輕易增加。除非那是個外來者。”
宛如卸去重擔,男人歎息揚起頭,感受萬籟俱寂的錯位夜晚,心中騰升的安寧。
迄今為止,他認為觀測未來的自己是個另類竊賊,此刻得知真相,過往壓彎脊梁的擔子竟變得輕鬆。
在這萬千靈魂共繹共存的舞台,並非每個角色都擁有閃耀定位,完整劇本。可他們依舊嬉笑悲苦,在角落飾演自己的全部。
而他所看到的,也不過是場下觀眾所見的幕幕鬨劇罷了。
“你的解釋真是糟糕透頂。”阿爾菲抓撓頭發翻著白眼說。
“和你的臉跟衣服一樣。”費思莞爾回嘴,“我真為你感到羞愧。”
“希望等會我扒你頭皮時,這句話你還能喊得出來。”
“哦?難道你要我頭發自己用嗎,我記得上一次露麵,你還是老態龍鐘,頭頂稀疏的……”
夾在二者之間,切斯特始終跟不上兩位怪才的思緒。然而這番描述,令他憶起昔日戰友的經曆。
生死決戰那一日,五十六名使徒和洛倫佐共同與那巨大魔怪對峙。
在刺耳繁雜的音浪裡,他們陷入幻覺,又受一個聲音蠱惑,著魔般給自己開膛破肚。
按費思所言,人人其實都以不同的存在於天地輪轉,那無數‘一生’裡,恐怕總有那麼一兩次是現在的自己癡癡向往,幸福的完美人生。
若是如此,現在我到底又算什麼。
位於漆黑冰冷的地下殘像,麵對擇明的青年兩鬢生涼。
他偏著頭,像剛睡醒的孩童迷茫。
我是萊維·拉法葉,雙親因故早亡,住於拉法葉莊園由親戚撫養長大,幼時展露一項稀奇天賦,從此視救助世人為己任……
仿佛為說服而一遍又一遍回想,萊維開口,聲音還是發虛。
“你在說什麼,伍德。我不叫那個名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