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來攻打我,他又掠奪你,原是村落間的擠兌逐漸發展為國土上的爭端,為了自保,不受波及的族群亦不得不拿起武器。
覬覦被付諸於行動,誘騙和謀殺應運而生,曆經一輪繼一輪的野心迭代,沒有界限的天地竟被劃分無形疆域,不曾分級的同族拆成三六九等。
而當人們內部的激變到達頂峰,反饋給初始神靈的影響終於無法逆轉。
“小德瑞不能再讓所有種子發芽,阿諾嘗試讓乾枯的河流複蘇,卻沒一次成功,艾瑞斯想吹熄戰火,可普普通通吹動旗幟的風,又讓火焰燒得更旺……”
純白亮光乍現,蠻橫奪取視覺,三人連呼吸都愈發艱難,還能聽到那聲音自訴。
終於,散布大地的人類不再滿足,他們想要看到那條傳說之河的另一端是什麼,想知道天空之上有誰在俯瞰,攤開牌麵重組一句解釋——他們想要擁有與神同在的壽命。
這是極其危險的未來,而他們並不清楚自己所說的話語,會對語言創生的世界產生多大影響。
“所以,我們做出決定,要讓一切結束。”
平淡的敘述弱化魔音的不適感,列車也總算放緩。
切斯特結結實實摔了一跤,疼得嘴角直抽。他沒發覺左右空了,愣愣盯著木偶人。
玻璃窗倒影著它變換的麵貌,有女人,男人,少年少女,有時他來不及看清這張,馬上又換成下一個。
“你要怎樣,呃,結束。”話脫口而出,他真想敲自己腦門。
令他始料未及的是,對方回答了。
“由我和我兄弟一起承接的最終旨意,是隻有我能完成的處刑。”
什麼意思?
“意思是,如果世界原本是一本寫滿無數種文字,無數個人物,發生各種情節的故事書,那麼我將要在它的下一頁,畫上唯一的終止符。”
木偶緩緩側過頭,在青年的驚愕目光中,它的倒影定格最後一張麵孔。
萊維·拉法葉。
切斯特深呼吸,那瞬間空氣冷得出奇,冷得就像那垂落肩頭的銀發,使人聯想起雪夜的至純色澤。
“這個‘故事’,原本到我這就該結束的。”木偶繼續說著。
“修他……我的弟弟他先送走了其他人,讓他們在他體內沉睡。然後由我對叛亂者處決。等我完成這項任務,就會一直和他堅守到最後。但那是什麼,我也不知道。”
木偶轉過頭,顏料線團組成的五官沒有表情。
“殺死一個‘故事’,真的不比創造它來得容易。”
早在萊維的麵孔出現前,切斯特就感受到那股悲戚。此刻無需去看倒影的臉,他注視木偶也莫名哽咽。
“所以,‘阿卡夏的悲劇’是你做的?”
木偶沒有直接回答。
“我以為,我明白死亡是什麼。因為我擁有它,在那之前,我已經無數次的帶走亡者。”
不知出於何種心理,切斯特一晃神,踉蹌著上前。
他坐在這隻令他毛骨悚然,同時又似曾相識的人偶身旁。
“我還記得,我與我弟弟意見不合。但他是那麼心軟和善,他太慷慨了,答應會等我,借給我他擁有的東西。不然我過不來,也無法留下。”
“可是我要過來的理由,我找不到了。”
“如果他因此厭恨我,我不會反駁他。”
“是我違約在前,是我犯下重罪。我竟然還忘記所謂‘死亡’到底是什麼了。”
木偶仰起頭,頸間關節哢噠響,替他發出哀歎。
“我現在連讓這一切停止的能力都失去了。我真是,罪大惡極……”
有過阿爾菲的惡補,切斯特思路通暢。他立馬猜出對方身份和那通懺悔的含義。
舊故事裡讀到的某句適時閃過腦海。
‘不像它的兄弟,它掠過,它收割,播種恐懼與絕望,正是死亡那隻無足飛鳥’
說不出話,切斯特甘當啞巴聽眾,他想捋清頭緒但腦袋始終是團漿糊,悄悄查看,怎麼也找不見另外兩人。
冷氣讓睫毛結出了冰晶,他哆嗦著緊貼紅皮靠背。
“……列車。”他喪失在知覺時呢喃道,“大概就像這列車吧。”
“死掉的人,依次站好登上不用買票的列車。”
“沒有票,所以位置也是不固定的,旅途到底要在哪裡下站也不知道。”
青年視野渙散,眼球蒙上雪霜,恍惚間他好像聽見喧嘩,熱鬨得像湧入一批同行旅客。他心頓時踏實,暖洋洋的。
“窗外閃過的風景,是時光倒帶的人生。我能找到自己遺忘的東西,看到討厭的、喜歡的人,但是無論多麼深沉的留念或後悔,列車是不會停下的。”
就這樣一直行駛,朝向未知的前方。
或許哪時,在這碰見早亡的老友,水火不容的仇敵,可因為大家都不知終處,反而能更專注景色。於是人們並排而坐,在無言中期待旅途的萬般可能,像期待一場新的劇目。
哪怕區區灰雀啼叫,也能喚醒滿腔喜悅。
隻有個彆傻子才不會享受這份歡樂吧。
青年全身覆冰,心裡堅定立下結論。
很不湊巧,有一傻子就在自證‘個彆’。
與擇明對峙中,姆納非格保持火苗竄湧的表情,任何高明演員都不會用他的方式演繹憤怒。這張起褶的臉快擠飛五官了。
但也不能怪他,是他的辯論敵手不給麵子,悠閒地左顧右盼。
簡直是赤|裸|裸的愚弄!
待老者斂聲喘息,擇明才笑著攤手。
“您想要說的,已經結束了麼。”
姆納非格忽然嗆氣,鼻腔內火辣辣。匆忙壓下來後,他緊盯青年手中之物。
“您還想搶回這個?”擇明將手體貼往前一送,“若是如此,您連這份剛愎自用也要和我那位故人對上了。這可不是好事。”
對方依舊沉默,再次往左挪動。
過了半晌,矛頭又直指向他。
“那也勝過為滿足一己私欲,為非作歹,毀滅所有人希望的你。你這怪物。”姆納非格鬢發淩亂,威厲目光回到審判當初,“你的靈魂,比所有魔神,比所有汙穢之物還扭曲醜惡。”
擇明若有所思打量,抿唇狀似縱容的笑。
“您這句話裡,有兩個錯誤。”他像受到邀請欣然踏步,比出手指。“第一,我的意圖不在我自己。”
“第二,妄下定論前,您有將您自己考慮在比較範圍內嗎?”他故意傾身,體貼身軀佝僂的老者,“我的意思是,您有照過鏡子嗎?”
喉嚨的發緊處爆出怒吼,姆納非格再也藏不住企圖,用儘全身力氣持殘杖戳穿手掌。
掌心有他悄悄畫上的血陣,在這夾縫空間,他依然能用語言支配他物。
冰冷鐵索應他召喚,又一次從地麵暴起,牢牢困死罪犯。
轉眼間擇明全身受製,金屬長條如洪奔湧,伴著聲聲骨骼斷裂的間奏,那柄斷刃從他手中脫落。
姆納非格飛速撲倒,不顧形象扒拉鏈條,他拾起斷刃後退,看著麵前的‘籠中鳥’暢快大笑。在繼承儀式上,在找到新的‘萊維’後,他都不曾這樣笑過。
笑聲斷斷續續,充滿大仇得報和勝券在握的快意,他最終上氣不接下氣,為眼前熟悉的一幕止聲。
一雙眼睛透過縫隙注視,目光雖是和煦卻暗藏蜇人冷刺。
那樣的蔑視,到了厭惡也不屑施舍的地步。
為什麼還沒死?
才生疑惑,他驚恐發現鐵環中間滲出血紅泥漿,是被擠扁擠壞的人體組織,掛著兩顆完好的眼球。
“看來您借職務之便,學了不少本領,實乃當之無愧的智者。但到頭來,您還是沒回答我的提問。為什麼,您要選擇和先輩一樣?”
肉泥黏黏糊糊,摔落時的聲響也無比粘稠,姆納非格頓生不安,揮出右手。
“義人之口道出智慧,義人之舌訴出正道。”
“經曆試煉者可得信與福恩。”
“上主,聖火,請憐憫我們!”
“何等神聖,何等威嚴!”
“上主,聖火,請準許回應!”
他嫻熟施展蘭伯特家獨有的火咒,看肉泥燃燒成灰,不敢眨一下眼。
幾滴冷汗劃過鼻尖,他腳踝忽然被東西纏繞。
僵硬著垂下頭,恐懼如岩漿迸發。
燒焦的,不成形狀的骨頭,正緊緊箍住他雙腳。漆黑骸骨上的血窟窿排滿尖牙,每一顆都朝著他獰笑。
“如果這就是您的回答,那未免也太‘謎題’了點。您想和我玩猜謎?”
回過神來猛力踹碎,姆納非格強忍大叫衝動。
他升起岩石將殘骸禁錮,下一刻石頭卻滲出血水,鬼魅般的步步緊追。
他吟誦念詞將血液凍結,豈料等著他的是寒冰重組,扭曲人形繼續向他逼近。
為什麼就是死不了!?
使出的招數越多,喘息越是沉重,不知第幾次看肉泥蠕動著爬來,老者瀕臨崩潰,竟讓自己身上燃起火苗,以此避免觸碰。
“彆過來、你彆過來!”
喝斥裡沒有憤怒,每一字都充斥著驚恐,他腳發軟摔倒,給了對方可乘之機。
“我猜出來了。”肉泥乾癟的眼球掛在他臉上方,觀賞他的絕望,“你之所以那麼做,就隻是怕你自己死去罷了。”
“你從來不是為了救人,也不是為了家族榮耀。你就是害怕自己的死亡。”
得到答案,老者疲態的臉一如打翻的色盤,各色相混,難堪得引人作嘔。
也因他片刻的發怔,肉泥鑽進雙耳口鼻,強烈的汙穢感下他忘卻畢生所學,隻像被水蛭吸滿的野豬,狂叫著滿地打滾,撕扯上衣,抓裂皮膚。
敞開的嘴,扭曲的臉,石雕般定格的身軀,這些是他再也無法看到的自己,而在幾米之外,擇明完好無損,踱步欣賞。
“如果噩夢是您的懲罰,未免也太過仁慈了。啊,在下差點忘了。”他語氣謙卑,恭敬轉身。
“恭喜您平安回來,塔納托斯閣下。”
“我還是喜歡你喊我萊維。”
溫婉嗓音透著無儘寒意,擇明感受到的森然氣息源於那道頎長身影。
一層樓高的人形,身後翅膀寬闊,那漆黑飛羽及地,散落細小絨毛。弧形斷刃在他手中恢複原狀,是一柄巨大泛光的鐮刀。
【它還有靈魂眷戀於世,飄飄蕩蕩】
【附著每一朵鮮花,徹夜陪伴守候】
【是今日,我們如約相見】
【美麗的,可愛的知更鳥】
擇明沉醉地歎息,一再伏底獻上鞠躬。
“那便如您所願,萊維閣下。”
對方卻不樂意,勾動右手食指,讓他像被誰扶起站直。
“我不值得你如此對我。儘管因為有你,我很開心,哪怕是謊言。”
巨大身影彎曲,俯向他伸出雙手。
十指指甲長如枝丫,尖銳無比,但它小心翼翼,托起人類青年的臉頰。
“不,那不是謊言。”它呼出屍體腐爛的氣,“你沒有騙過我,隻是仿徨在這太久,我早就不懂那些含義了。”
“我不知該如何感謝你。如果沒有你,我還會繼續忘了那兩件最重要的事。”
他結束這一切,回到被他拋下的兄弟身邊。
直麵這龐然大物,擇明神色如初,他越是平靜,越是讓黑影的心悸動。
“那麼,您能做到嗎?”
輕飄飄的提問,毫不費力將萊維打進深淵,虛影一晃,跪倒縮回常人身形。
“我……做不到。儘管我好不容易,才找回自己的名字,自己的語言和使命。可是……”
可是就像那故事中的地底國王,他又是如此割舍不下自己沉浸的美夢。
鬆開遮擋雙眼的手,萊維恍惚吐字。
“我記起來了,處刑的那一天晚上。我聞到一種格外美妙的香味。”
沉睡在他兄弟體內的諸神,經對方轉換成了製造死亡,也就是他降臨的引子。
在成片成片的人與生靈死去的城邦,他麵無表情漂浮上空。
“那是對母女,困在坍塌的石屋裡。那女人知道自己出不去,得救的希望微乎其微。”
隨著回憶,眼前仿佛再現難忘的場景。
那母親滿身塵土與鮮血,擁著繈褓中的女嬰,一一親吻她的臉頰額頭,竟繼續哺乳著她,輕拍後背哼唱。
就是在這一刹那,他與那母親有了四目相對的瞬間。
迷朦香霧撲麵,逝過他帶走生命的指尖,最後留下的是兩具冰冷軀體,和一位被香氣俘獲的神靈。
“我想再遇到一次。”銀色發絲後,萊維的表情又哭又笑,“我想知道那是什麼,至少,讓我知道我該用什麼文字記錄它,找到是誰創造它,然後擁有它……”
被捧住臉的變成了他,他被迫仰視最不敢見的人。
他聽對方說道。
“這個,您不是已經得到了嗎。”
“從您讓第一隻雛鳥複生開始。”
“您的愛,永垂不朽,與夢長存。”
鬱結像水滲入泥沙消散,幾聲破碎的嗚咽後,青年將臉埋入擇明掌心,整個人向前依靠。
“可我搞砸了。現在誰也無法挽救了。”他說話抽噎,顫抖得厲害,“我還能怎麼辦?”
他的夢已經破碎,留下被他所害的眾生受罪,就算再找到他的兄弟,也無法再複原。
“那——祈求吧。”
青年眼含淚抬頭,有點發懵。
“向我請求幫助。”說出這話,擇明的腔調多少有點戲謔,“我向您承諾過。我會送您這世上最美的花朵。”
“我的出生,就是為了將您用花淹沒。”
“我會給您想要的……”
逐字減弱的音量,恰似一首慰靈安魂曲。
但不知為何,這讓萊維想起蠱惑二字。
即使是這樣。他喉結滑動,心想著。
即使又是欺騙,隻要是這個人他也願意相信。
或許,這是繼人類囚禁神明後的又一怪誕劇目。
隻可惜無人見證,也無人知曉,堂堂死神竟伏在人類青年膝前,渴慕眷戀地祈求,沒有半分猶豫。
那喜極而泣的哭聲,夾雜不太美妙的對罵,聽得切斯特·福恩皺眉。
一個激靈睜開眼後,他翻過身,看向僅剩的左手,詫異的他如木頭杵在原地。
腳下是正常土地,旁邊兩位李恩家的仇敵還在吵鬨,起因貌似是阿爾菲的破布袋不見了。
“你這混蛋,是不是剛才趁拽我褲帶偷了它!”阿爾菲氣到拽人衣領,唾沫星子狂噴,“還給我!”
費思用手抵擋口水,回以假笑,“我不過是看您飛出去,好心拉您一把。而且,我還不至於對您的東西感興趣,畢竟您的品味——”
“少唬人,給我拿出來!你知道裡麵裝著什麼嗎!我找我愛徒全靠他啊!”
眼看導師要上手搜身,切斯特連忙製止道。
“關於那袋子,師傅,不是費思閣下拿走的。”他頂著對方的殺人目光解釋,“我好像,不,是我看到它在那輛車上被叼走了。”
“叼走?”阿爾菲總算鬆開人,“什麼玩意兒叼走的。”
“看起來很大,但好像又挺小的,大概是……吧。”
這描述不知所雲,氣得阿爾菲將火撒到青年身上,角色輪轉,費思不得不上場勸架。
三人扭在一塊,又不約而同靜止,遠方詭異地膨脹出一團黑色,沒給他們反應餘地,氣勢如虹的將他們吞沒。
吞噬瞬間既沒有感到恐懼,也沒有任何不適,他們像嬰兒回歸母親懷抱,舒心的沉睡。
正如在漆黑深處,兩個躺在擇明腿上的人一樣。
左邊,剛從布袋裡放出來的賽倫斯,眼眸半闔,愜意哼哼。
右邊,萊維頻頻睜眼舍不得入眠,他堅持著想聽完擇明的故事,想注視著對方入睡。
想起一切的他,其實有些話還藏在心裡。
曾為神靈,也懂魔神來源,他知曉魔神依仗欲望謀殺人類。
哪怕如心思縝密的長老,他虛假的親人,也掩藏不住最深處的欲求。
唯獨哄他入睡的青年,他在對方眼中看見的,隻有絕望而甜美的黑暗,直至這最後一刻,他所能感受到的還是那臂彎中慈祥的溫度,是夜晚獨具的魔力。
他相信,這一次肯定會做一個好夢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