黃金色澤的烘蛋切割成三角塊,除了紅綠甜椒的綴色,還有兩朵歐芹葉擺盤,三顆樹莓點著果醬,平衡這過暖的色調。
小碗盛著蔬菜濃湯,同樣是色彩豐富的打底,蓋著一層米白奶皮,裡麵的肉碎早已熬成香料,是可唇齒留香的美味顆粒。
“姑且為你試了一下,我覺得我今天手感不錯,大概發揮超常呢。”
尼莫眼睛眨動,視線在肉醬畫的可愛笑臉上停留良久。他覺得自己有必要解釋清楚一件事。
“雖然我出廠時間短,但我已具備成年人的思維心理模式。”
“我知道。”擇明一句話將不成氣候的抗議堵回,坐到對麵笑吟吟攤手,“我就是想畫而已,讓你見笑了。”
男人低頭不語,拿起銀勺。
舀起一口烘蛋尚未送到嘴邊,他又冷不防被叫住。
“前下我忘了問,你需要像這樣補充養分,還是特定的能源?”
“兩者皆可。我體內有相應的消化係統,隻是比起人類可將能量轉化得更加徹底,不會有剩餘物和耗損,另外我有最高效的動力機製,會自行收集蓄存能量,支撐我日常活動和必要的自我修複。”
語畢他陷進更深的沉默。
因為他麵前的人雙手托腮,笑意不知為何而一點點放大,甚至到嘴角吊起,再也掩飾不了的地步。
“所以,你能嘗得出味道。”
一聲輕語聽不出情緒,但卻像極了剛才。
像極了點評他嘴唇時那飄悠卻意有所指的口吻。
“是的。”
尼莫以肯定結束對話,總算能把食物送進嘴裡。
牙齒觸及勺柄,閉合時發出清脆的碰撞音,他像人類那樣咀嚼幾下,並於吞咽時成功定死了機體。
猶如被誰敲中了暫停鍵,高難度的靜止堪稱行為藝術,而在漫長的兩分鐘後,他重新啟動又舀了一勺湯。
然而換了種食物並沒有改變他會卡機的事實,他含勺吞咽,喉結幾度聳動,許久才拿開餐具,繼續木著臉進食。
好在緩神一次比一次快,他成功掃清了兒童分量的全部食物。用時總計四十五分零三秒。
“味道怎麼樣?”擇明抓準時機問。
“很……令人印象深刻,多謝款待。餘下的清理請交給我。另外希望請你記住,今後是我有義務負責打理你的生活,包括餐飲。”
男人幾乎是見麵以來最快的速度起立,搶先奪走托盤空碟。
而他聽得清楚,他背對大廚走遠時,幾聲被拚命壓抑的笑溢出唇縫。
如果尼莫這時回頭,那他就能看見圓桌旁捂嘴發抖的擇明,他艱難克製著,不得不趴在桌上,沒一會兒又晃到廚房探出腦袋。
“那麼勞煩你等下幫我拿詹醫生留的藥物,我需要先泡個澡,然後塗藥。”
對方畢恭畢敬點頭,穿著圍裙戴頭套,與頂天立地的偉岸相屬實違和。
擇明:“待會兒見。”
尼莫被迫停下,思考數秒再次點頭。
“我稍後會為你送上來。”
“嗯,我很期待。”
尼莫洗碗的手徹底停頓,目光中所有的注意力都跟上那擺手走遠,頭也不回的人。
由於臉做不出誇張的表情,他用進食時一樣的靜止表達費解。
為什麼要說很期待?
思考這難題不比分析那句‘太好了’容易,為此他專門又調出蘇澤明的個人檔案,邊洗邊瀏覽。
檔案采自公開網與ARK-1內網,詳細到其餘職員對蘇澤明的評價態度,他所有考核的成績。
其中引人注目的標紅內容,是被他辭退,或用當事人的話說,被刁難逼走的長長一列名單。
中心研究所有固定要求,級彆為A以上的職員每年帶導一至三個學生,若是合得來,科研領域相稱,就將人收進團隊。
可彆說團隊了,十六歲直接越過‘滿月期’被評為特級的蘇澤明,他連最基本的實驗助理都拒之門外,後來可能是被說教煩了,同意招攬年輕學子。
結果無一例外,學生們無法忍受他的吹毛求疵,忌憚他的反複無常,紛紛主動退出。
一路解析,男人首次皺眉。但弧度微小,甚至不及他衝洗砧板時蕩起的水紋。
就目前情況看,他應該也受到了‘刁難’。
可是他又一而再再而三的得到誇讚,其中的真意不假。
餐具廚具洗淨烘乾,尼莫閉眼雙臂垂下,如此靜立半分鐘。
他在記錄並分析今天發生的種種。
揣摩人類心理是他必備的功能,他這項技術有最前沿的科技組背書,隻比亞當遜色一個檔次,而在他之下的等級落差更大。
不會先入為主,信息融會貫通,餘下就交給時間,幫他真正理解蘇澤明這一個體。
記錄完畢睜開雙眼,男人按指示在書房找到藥盒。
四四方方,抱著剛好,他沿分析出的路徑上樓,停在二層左半邊的拐角。
說是洗浴室,從外觀看赫然是座小型遊泳館,銅雕大門鏤刻著航海圖,拓片的風孔裡飄出水浪起伏堆疊的喧嘩。
知道門的材質傳音,尼莫輕叩兩下。等了等還沒回應,他不禁提高音量。
“藥盒我已送達,請問是否需要幫忙。”
門內長久無聲,引起他的警覺。
“抱歉,失禮了。”
隨著他道歉,他雙眼瞳孔驟縮,中心處泛起彆樣的光。
視野內,牆壁銅門逐漸失色,世界如同一根根的纖維拆解,為他呈現屋內景象。
無人的淋浴間,空的沙灘椅,橢圓水池的周圍也是冷清寂寥。
除了水底。
深達兩米的水底橫躺著一道人影,如山澗裡的青石,枝椏底的投影,了無聲息。
於是如任何發現意外的救生員,尼莫側身握住門把,以最標準的姿勢撞開防線。
門口距溺水者還有十多米遠,他省略助跑一個箭步躍入池中。
出廠以來首次遊泳,他展現了引以為傲的體能,閉氣直奔水底,十秒就將人托起放在平地。
手掌護著濕漉漉的後腦,他一邊撬開對方牙齒倒水,可昏迷者的呼吸仍然微弱,不知被什麼卡住了。
雙眼再次泛光掃描,他立即選擇開始急救。
一手覆著對方前額輕捏鼻子,另一手托起下頜好讓氣道打開,他跪在旁邊俯身,對準那發白泡皺的雙唇送氣。
第一次的淺短吐息,他隱約察覺到異樣。
第二口的深深呼氣,他捕捉住金屬的氣味分子。
到第三遍他猶疑蹙眉,隻感覺門牙受人舌尖一頂,口中被推入堅硬冰涼的物體。
男人當即縮回脖子鬆開手,正對擇明與蔬菜湯上同款的笑臉。
笑意透穿微彎的兩眼,嘴角必定與之呼應,揚起意為喜悅的弧度。唯一的不同點是,他的齒間咬著枚金幣。
“我想,我該收回白天對你淺薄且錯誤的評價。”擇明邊說邊頂出金幣,任其落到掌心翻滾,“你的嘴唇,很適合。”
手腕稍稍用力一甩,金幣與調侃同時擲向麵無表情的男人。
小金幣尼莫是接下了,攥在掌中一言不發。
他是如此安靜,擇明順理成章無視他,翻了個身又沉回水裡,好不悠閒地仰躺漂浮。
襯衣似帆,黑褲如舟,池中的人雙臂拍水,像條觀賞魚控製著自己,沿途展示優雅身姿。
轉了快半圈,岸上終於傳來動靜。
尼莫到門外抱來藥盒,特地跟著他的航線走到最近處。
“既然你沒事,這個還你。還有。”
金幣先於話被丟向擇明身邊水域,噗通一下沉底。
比起在一樓時的彬彬有禮,此刻的尼莫堪稱蠻橫無度。
淺水區的高度能支撐擇明站立,他便手搭著扶梯靜候,細細端詳對方神色。
褐發灰眸的男人薄唇緊抿,雖是在注視他,視線卻滯留在他脖頸以下,腹部以上。
“還有。”尼莫不經意地咽了一口氣,沉聲補上後話,“我並不具備性|愛服務功能,望你諒解。”
他視線低垂,隻到卷起衣袖的手肘,但不妨礙聽覺為他判斷對方的反應。
笑聲由輕及重,由慢到快,攪動泛泛水花,跑滿整座堂屋。擇明笑得幾乎要趴進水裡,嗆到水後猛咳。
他很快收了聲,仰頭挺身朝前挪動。
“這我也知道。”他眨了眨眼。
語畢他屈身浸沒水麵,引得岸邊人影猛然一動。
可憐的儘職儘責救生員,又下意識地以為他是腳抽筋,幸虧他沒多久浮上水麵,甩動貼服腦袋的黑發。
擇明拇指壓著食指一彈,金色飛影閃過,尼莫精準抓在手裡。還是那枚金幣。
“拿著它。它是我的東西,而你有它就不會再像早上那樣關在門外。”
“為什麼。”尼莫脫口而出。
要宅邸識彆他大可用其他方式,哪一種都比這方便。
“因為我不信任你,但這是我想給你的獎勵。”
看男人明顯的一愣,擇明決定慷慨道出緣由。
“為你剛剛給我講的,我聽過第二個如此好笑的笑話。”
才這麼說著,他隱約又有爆笑苗頭,偏偏這時對方還要火上澆油。
“我沒說笑,我在很認真的解釋給你聽。”尼莫一本正經道,“而且,我身上沒地方放這硬幣。”
話音剛落,尼莫自己先產生了類似中套的懊惱情緒。
硬幣,牙齒,被水濡濕如發柔軟的唇上肌膚。
他的數據庫正反複刷新剛才那段淡淡金屬味的接觸,手中的硬幣更是落井下石。
得虧擇明足夠善良,沒在這時補一句‘那你可以含嘴裡’。他隻旋身拍拍水花,以餘光裡的興味配合打趣。
“那就去換件有口袋的衣服。作為我的助理,明天你可是要跟我一起回去的,我很期待你的表現。”
又來了。
又是一個‘我很期待’。
有前車之鑒,尼莫學會多留心眼,點頭的同時鄭重道。
“我會完成應儘的分內事,請你也慎重對待本職工作。”
可仿佛是故意而為,遊動的人勾唇一笑,不聲不響潛入水裡。
這一晚,非人類的助理滿心無奈,竟無師自通學會歎氣。
根據所有數據分析,他確信自己沒受到傳聞中的‘魔王’刁難。
而是更為糟糕、更加惡劣,也極其罕見的一種處境——他被戲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