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顛沛流離的孩童, 在新家度過謹小慎微的磨合初期,當他逐漸被關愛和溫暖圍攏,原本的活潑天性、好動本質重新展露。
這是人魚在研究室安頓的第八天時,全組對該生物的一致評價。
名為海洋之窗的觀察池, 其內部係統根據人魚狀態模擬出最適合的環境。
水溫, 水壓, 氧氣濃度和微生物種類比例, 諸多外因實時調整, 恐怕唐納德·羅賓內特本人都沒享受過此等貴賓待遇。
相對應的,研究室的開銷每日在入不敷出的紅線上橫跳。
餘助理又一次關閉資金麵板, 愁得連連歎氣。他轉動椅子向觀察池喊。
“我們深謀遠慮, 精明能乾的季海灃博士,請問您準備供養著人魚白吃白喝到何日?已經八天了,您什麼事都沒做是幾個意思?”
年輕博士正對觀察窗沉思,渾然不知屬下在叫他, 直至新生吳信德在他耳邊小聲提醒。
“季博士, 餘助理叫您呢。他問您什麼時候開始實驗。”
緩慢眨兩下眼,季海灃心神歸位。他抱歉地笑道。
“啊?不好意思小吳,我剛剛看入迷了,你說什麼我沒聽見。”
未加克製的音量引來一旁組員調侃。
“我說小季老師, 你該不會也中了人魚的魅惑術吧?他是美得不可方物,但彆忘了他可是海中大殺器。你跳下去和他一起遊泳, 他能單手把你勒成半截。”
雖是調侃, 組員說的卻是實話。
通過前期觀察得出的數據, 人魚的體能位列現存生物之首,連ARK周邊徘徊的深海異種魚見了他也隻有等死求饒的份。
然而目前為止,人魚尚未顯露攻擊性。
季海灃笑應兩聲, 再度看向觀察窗。
透著幽光的水下,人魚追逐自己吐的一串泡泡嬉戲。他不像前幾日沉睡或到處躲藏,顯然已適應了這處小‘水塘’,自娛自樂不在話下。
發覺吳信德捧著記錄板欲言又止,季海灃寬慰一笑。
“實驗的話,已經開始了。”他解說道,“我明白你們心急,但這次的試驗對象和海藻或細胞群不同。他是一個有智能的生物,且極有可能是和我們類似的社會性高等動物,直接拿他切片提取組織,或把他捆到解析儀上,對整個研究百害而無一利。”
“是嗎?隻怕他還沒跟你混熟,願意告訴你他姓甚名誰,我們就先破產了。”餘助理走上前挖苦。
吳信德想為偶像辯解,卻見對方轉身合掌一拜,熟練地求饒。
“餘天佑助理您大人有大量,屆時就請您再高抬貴手,借我點錢了!不、麻煩您現在就借我一點,我有急用,明天就還你!”
“直接在研究室和下屬借錢,你也真不怕被笑話。”
“那我以死黨身份借就不會了吧,餘兄弟。”
“嘖,你這什麼詭辯,我哪敢說是你死黨。”
嘴上這麼說著,餘助理當場發起轉款,指環識彆一掃就和季海灃完成借款合約,連金額都沒看。走遠前他還嚴肅強調道。
“記住了,超過四十八小時加利息,少一毛你都彆想逃。”
“得令!餘大哥!”季海灃行了個舉手禮。
團隊的相處模式再一次超出認知,吳信德呆住合不上嘴,還得季海灃拍醒他。
“走吧,小吳。土壤分析結果出來了,跟我去看看。這是你的強項吧。”
有季海灃這話,吳信德義不容辭。毫不誇張的說,他一個冷門課業研究者能被選入季海灃團隊,實乃三生有幸。他巴不得舉雙手高呼,甘願做牛做馬。
所謂的土壤收集自水池過濾係統,是人魚身上散落的物質,經儀器化驗列出一整個屏幕的成分。
吳信德瞥了一眼,屁股沒沾椅子便不假思索道。
“這是火山啊。”
周遭頓時鴉雀無聲,眾人目光齊刷刷彙集此處。吳信德哪見過這架勢,又磕磕絆絆道。
“呃、其實就是有點接近,單看硫鐵含量之類的,我隨便瞎猜、各位前輩不要當真。”
“不,你的判斷是正確的。”季海灃一搭新生肩膀,給人撐腰的同時篤定道,“而且,大概率是特裡同死火山。他棲息在那,不然就是在那被捕獲。”
可特裡同火山是ARK明令禁止前往的,哪怕是閘門密碼持有者。
因為塞壬病毒肆虐,無數深海生物異變。而同樣受病毒侵蝕,它們承受度卻遠比人強,漸漸活成嗜血凶殘的海底暴|君,互相廝殺破壞各處。
如今,這群體就盤踞在特裡同及周邊。ARK派出的勘察潛艇和水下機器人,無一不是被碾碎咬壞,有去無回的。
“看來……他身上還有很多謎團。”季海灃心下一沉道。
‘他’指的是誰不言而喻,而巧得不得了,水池飄來那人魚的幽幽低吟。
逼近豎琴的聲線,吟唱如同琴弦一撥,清澄哼鳴便似露珠滾落,直墜心底。
即使是非連貫無意義的呼喊,仍輕易奪走聽者思緒,誘其沉淪。
偌大研究室寂然無聲,但人魚看不見外麵失神的觀眾們,他一聲聲輕喚著,像八音盒的精巧人偶轉動,發絲旋出朦朧弧線。
餘助理最先回魂感歎。
“如果神話裡的海妖都像這樣誘騙航船,我不會懷疑他們手段的可行性了。老實說,我還沒走出上回體驗的陰影。”
他說著餘光一瞥,見季海灃對人魚目不轉睛,比誰都忘我。
然而他可不會信季海灃被蠱惑的說法。
“我在想……這到底是怎麼辦到的?僅靠聲音引起群體哭泣的衝動。如果是催眠,那必須得有一個互通的媒介,不然無法下達暗示。音波分析無異常,那還能是什麼原因?”
果然,青年喃喃自語,腦中應是進行著一場熱火朝天的思考。誓要掘地三尺,挖出名為真實的寶藏。
希望渺茫的找尋,無疑是種思維淬煉,哪怕是功能再強、數據再全的最新人工智能,也絆在這一道坎上。
這絕對是最高級彆的難題。
檢索如何教育一個自大、惡毒、卑鄙且兩麵三刀的超級問題兒童。
尼莫的解析中樞超高速運轉,用詞前所未有的嚴厲。
列車疾馳,座位上的他緘默與平時無異,跟周圍使用蜜蜂的乘客一比堪稱藝術雕像。
擇明卻放下讀物,故作關切地問。
“尼莫,你該不會還在生那孩子的氣吧?”他非得揭短似得說道,“雖然他把麥片牛奶從二樓倒你頭頂,但你不是漂亮的躲開了麼?”
人形機低垂的視線猶如利刃出鞘,陡然銳利起來。
“蘇先生,如果不是你以‘揉肩膀’為借口把我叫去,我誤入陷阱的概率為零。”
尼莫話音剛落,與惡童沆瀣一氣的男人就撇過臉。
這有百分之九十八的概率是在竊笑。
數秒後再轉回,擇明表情如常。
“可我是真的肩膀疼啊。順便一提,你的按摩技藝有待提升,尼莫。我差點以為是我招人記恨,而他又賣通你謀害我了。那他還不如直接毒殺我。”
“……我會改進的,蘇先生。”
以保證結束話題,人形機坐定凝神,收看推拿教程大全。
到站下車,步行過街,尼莫的惡補課程在抵達平房後暫停。
今日卷門早早抬升,賈亦宸破天荒搬出躺椅,他在門口手執黑皮書擋臉,一副靜候許久的模樣。
當擇明二人靠近,他頭也不抬就出聲。
“你遲到了一個半小時。”男人手移開,露出萬年不變的黑眼圈和胡子拉碴的滄桑臉,“這得算在值班裡補回來。”
“這是自然,先生。”擇明笑臉相迎,挪出自己的診桌就位,眼尖的他立馬發現一份檔案。
少女年齡十七,名為蘇澤零,在ARK-8的親人因塞壬病毒喪命,她獨自生活至今,於前天在工作中不慎失誤,導致腹部被工具刺穿造成內臟破損。現經搶救她已無性命之憂,即將痊愈。
再翻篇,登記表有關‘蘇澤零’ID的信息十分齊全,察覺不出端倪。
分彆未滿兩天,擇明注視那名字和‘即將痊愈’若有所思。似是有所準備,賈亦宸一直斜睨著他,掐點發話。
“未經允許參考下你的名字,你沒意見吧?鑒於你也盜用我的名號了。”
“咦?”擇明愕然扭頭,“我有嗎?”
一看這裝模作樣的臉就冒火,賈亦宸徹底躺不住了,可他才直起腰裡屋就乒乒乓乓地響。
“啊啊啊!你出去、出去!彆過來啊!——”
那小青年瘋狂舞著毛巾,手邊抓道什麼就拿它當武器投,硬生生把尼莫趕到前廳。
“我需要使用清潔工具。請讓開。”尼莫冷著一張撲克臉回應,同時迅速接物放旁邊,雙手快得隻見殘影。
感謝那問題兒童一天一夜的特訓,他現在看到什麼東西丟來都能秒接。
“不行!你不能進去!就是不行!”
青年翻來覆去隻有這句,繞是尼莫也覺得無奈。
相比某位不愛說人話的刁難者,這胡言亂語邏輯死的青年更煩。
背後忽來一陣疾風,電光火石間尼莫偏頭閃開,讓拖鞋精準擊中另一人的臉。
清脆巨響後,青年吃痛蹲地,輪到賈亦宸怒不可遏教訓。
“我說過多少次了,讓你安靜!把自己當成空氣,空氣會像你這樣鬼叫嗎?你給我過來,我今天非得敲醒你這泥漿腦袋……”
男人烏發淩亂大步邁腿,一張鬼神發怒修羅麵令人膽寒。
擇明津津有味觀望,桌下雙手偷摸鼓著掌。
但他期待的精彩大戲終究還是落了空。
昏暗內屋鑽出一道嬌小身影,那少女扶牆挪步,病中素麵朝天幾縷發絲遮臉,但她的靦腆笑靨卻令人想起含苞待放的花蕾,亦覺得她純美至極。
“馮,我沒事。你不用緊張。”她像嘴裡含著什麼,聲音微弱但不虛。她急切勸道,“醫生您也是,請不要責怪他……”
正說著少女雙腿毫無預兆一軟,然膝蓋尚未觸地,她已被帶著淡淡檀木香的人扶穩。
兩日受灰塵味荼毒,她湊近這胸膛,貪婪地嗅了嗅。
後知後覺自己做了傻事,少女連忙後退。
“啊、對不起!聽說是您救了我,真不知該如何感謝,我都沒有什麼可以償付的……”
一雙黑玉眼瞳近在咫尺,她雙頰如有火燒,又慌張低頭以發遮臉。
這似乎是她下意識的行為,自卑所致的躲藏習慣。
“您應該感謝賈醫生。若不是醫生好心墊付,我的手術就做不成了。”擇明接下話頭,笑吟吟為對方撩起劉海,將較長發絲彆在耳後,“何況能為您這樣一位女士治療,我由衷感到幸運。很高興見到您康複了,您的微笑跟我想象中的一樣,美麗猶如五月鈴蘭。您應該多露露臉的,多笑一笑。”
臉仿佛被誰捧起,少女不再逃避對視,但她一張小臉漲紅得快冒煙了。
想說什麼給氣氛降降溫,她開口卻事與願違。
“那、那個,我們是不是在哪見過,啊我不是搭訕的意思。我就是覺得您很眼熟。”
為少女的單純可愛,擇明失笑,回應的語氣調侃和珍重參半。
“或許吧。在遙遠的過去,我還未誕生於世的時日……可能從那時起,我就在思念您了。”
零徹底失語,羞得雙手捂臉。
見此情形,名為‘馮’的青年危機雷達狂響,他著急忙慌插|進來,戳破周邊虛無的粉色泡泡。
“停停停——你這可疑人物、黑心醫生彆想再碰零!走開點!”
他說著伸手去推,豈料頂住尼莫硬邦邦的胸膛,對方擋在這紋絲不動,他先腳底打滑退了幾厘。
馮的抗爭最終給賈亦宸扼斷,男人拽開他,一並把少女帶離擇明。
“零,你還不能下地,進去再躺會兒。藥我稍後拿給你。”
賈亦宸半扶半抱親自送人進屋,這態度不算溫柔,比對倆臭男人卻緩和太多。
當他再出來,擇明已坐回桌邊雙手相握,疊放於紙頁之上。
“先生。”他先引來對方注意,爽朗笑道,“我剛才不禁在想,您如果有女兒的話,您一定也會像這樣保護她的。”
馮在裡間,尼莫在門外,重型裝載車和空中運線發出足以掩蓋人聲的轟鳴,賈亦宸不帶情緒地糾正道。
“什麼女兒,憑她活過的年頭,你估計得喊她一聲曾祖母。”
“但零小姐似乎不知道這件事。”
擇明接話,神色無異。
男人又對他哼一聲氣。
“所以這就是你對她示好的目的?挖出連我們也沒明確的舊事。”
“您言重了,我隻是關懷病患的心理狀態。情緒對生物各方的影響可不容小覷,以前在陸地上,為了能吃到更鮮嫩的肉,農場會給牛羊播放音樂。栽種鮮花的主人會撫摸枝葉誇讚,促使它綻放得更加豔麗。”
“這些不是人。”賈亦宸冷徹地打斷他,“是食物,是資源,是已經被消耗的‘星球成本’。向來如此。”
對反駁,擇明一笑置之,男人亦不心浮氣躁,默默同他對望。
那目光仍舊含有戒備排斥,但相較八天前已然生出額外渴求。
是一探究竟的渴求,是求知者無法忤逆的另類食欲。
但就像富有耐心的獵人,賈亦宸不急於揭開他的真麵目,此後半天相安無事,就是尼莫的工作量又一次翻倍了。
白天才為那男孩做好七日份的口糧,傍晚又精打細算給四人備餐,早至晚連軸轉,尼莫一刻沒閒過。
看他事事打理得當,聽命任勞任怨,被水果奶凍俘虜的馮不禁心生敬佩。
“好厲害啊,他真的也是‘破爛機’嗎?”
一聽破爛,尼莫動作頓了頓,但他沒理會對方。
“廢物不廢物和你沒關係,你給我滾進去,彆來煩人。”賈亦宸沒好臉色地驅趕。
“可是、可是零在睡覺,我一個男士呆在裡麵不太好吧。”馮支支吾吾道,眼睛對地亂瞟多次掃過擇明的方位。
青年心思全寫臉上,在場另兩人看穿他易如反掌。
“請馮先生放心,‘蘇澤零小姐’的後期治療全權由賈醫生負責。我隻希望兩位儘快付款,了結我一樁心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