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床材質較硬,賈亦宸那份被褥充當了軟墊,厚厚兩層給擇明壓著,光看著就舒服。
通宵後忍耐力為零,賈亦宸的怒意如火山噴發,他大步上前,魔爪伸向翹出被角的黑發。
但他揪頭發的報複因為一雙手的阻攔泡湯。
“蘇先生正在休息,請你注意個人行為。”尼莫橫在過道當中,言語間透著責備之意。
“他休息?那我呢?我不用睡覺的嗎?”賈亦宸劈頭蓋臉問,火氣旺盛。
他也分不清是床位被占的慍怒更多,還是為蘇澤明在最好下手的地點浪費機會而憤恨。
明明昨晚他都說得那麼清楚了。
不屑與這對搭檔,或說主仆糾纏,賈亦宸摔門而出,在走廊蓋上大衣湊合了一小時。
而在回去路上,他又發現一種奇怪現象。
常年昏暗的ARK-8,營區街道素來冷清,可光是走出集體房的這段一距離,兩側三三兩兩站著人。
他們不僅跟賈亦宸道彆,還熱切地對擇明打招呼。
快幾十次聽到‘謝謝蘇醫生’,又目睹卓斌與自己助理熱枕握手,賈亦宸終於發覺其中端倪。
回程車上他瞪著對麵的兩人,腳踢了踢多出來的儲存箱。
“你這些是什麼破爛東西。難不成是帶特產回去?”
擇明正扯著外套口袋,玩心盎然地往裡看,許久才依依不舍坐直。
“這些是診療費。真抱歉又在您忙加班的時候賺外快了。”他如實說道,繼而擔憂蹙眉,“不過那邊的居民著實令我憂心。缺少正常的生活環境和充足的營養補充,百分之六十年長者的體能將無可避免地衰弱,抵抗力、免疫力大減,初期若沒好好醫治,很快就會出現和福叔一樣的症狀。您說,這種病到底是什麼啊?”
賈亦宸啞然,如一口氣哽在喉間。
他極力去無視那倆討人嫌的混蛋,寄希望於沉默。但就像排雨夜那晚,他如受一股不安支配,眼皮狂跳。
當回平房瞅見一個金光閃閃的人,他就知道,蘇澤明絕對是他的瘟神,儘招些臭魚爛蝦。
金夾克搭配花邊襯衫,腰帶長靴鑲著閃鑽,緊身皮褲像剛擦過油,鋥亮得反光。維克·道森還是一身奢華輕浮的裝扮,撐著手杖姿態傲然。
他後方依然懸著那隻圓碟浮遊機,而馮杵在角落,緊張得扣手指。
這愚拙青年大概是被維克唬住,又怕對方上報才出來迎門,順便掩護零躲藏。
浮遊機滴滴響,維克身子一扭,兩眼放光。
“噢,噢,噢——兩位可真讓我好等,希望你們平時不是這樣怠慢病人的,否則掛在牆上的醫生宣言就要悲痛垂淚了。”
聽著浮誇轉音,賈亦宸憋了滿肚子的火終於有地發泄。
“我們這不收腦子有病的,你要看就回一區。”他冷言冷語,正常發揮道,“還是說,您也要我呼叫本區海塔指揮中心,用紅燈疾通路風風光光送您一程?我們整個ARK的大紅人?”
金發男人對他的損話不屑一顧,抬杖指向他後方,笑帶挑釁。
“蘇澤明先生,上回聽了您的建議,我感觸頗多。所以為了第一時間給您分享我精修後的最高成果,我未經聯係冒昧拜訪,您可彆生氣啊。”
被針對是理所當然,擇明沉吟片刻,困惑道。
“我是不介意您來,但……您是不是記錯了,先生。”他不給人回應時間,食指點點腦門咕噥,“我沒給您建議啊?而且,我記得我的原話好像是——”
他視線慢慢轉向身旁。
尼莫接到了信號,立即冰冷開口。
“你後來說‘像這樣的成品我看一次就夠,再看會傷眼傷身,我寧願自縊忘掉’。但當時維克·道森已經邊哭邊跑離開三區醫院西門,出去前他撞到牆一次,滑倒兩次,被自己絆倒一次。”
“噗——”
嚴肅的賈亦宸沒憋住笑。
維克自鳴得意的臉瞬間垮了,他嘴角扭曲數秒,硬生生扯回微笑。
“既然如此……那我不叨擾您。”他在用全身力氣製止自己破口大罵,繃緊了優雅皮囊,隨後轉向賈亦宸,“白來一趟太無趣,我在這體檢可以吧?這位醫生,您應該沒有其他預約的,對麼?”
這點無法推辭,賈亦宸不得不從看戲轉為參與,但在厭棄花孔雀一事上,他與擇明戰線相同。
他用有史以來最快的速度檢查一通,讓助理無事可做。
“結束了,你很健康。那邊拿個免費玩具球回家吧。”他翹著腳說道。
“結束!”維克·道森激動得飛沫四濺,“這才過五分鐘,而你隻拿光晃了晃我眼睛。”
“不然呢?大貴人您日夜在家裡好吃好喝,又有亞當把您當牲口一樣安全豢養著,您可健壯著呢。要沒猝死或出門被人打死,你活到七老八十沒問題。”
賈亦宸比剛才的維克還無賴,下巴一挑示意擇明。
“喂那個誰、我助理,你叫你的狗腿子送客,我要吃早餐了。”
狗腿子尼莫早已拉出長桌,端來備好的餐點。
柑橘醬麵包打底,上麵的蛋與熏肉煎得噴香,一杯奶味濃鬱的熱飲是擬類飲品比不了的誘惑勾人。
維克·道森最看不起原材烹製的食物,何況當今世道,擬類美食才是風尚。
每一種食品的成分都經過計算配比,又用最高效的方式組合原料,保證營養不流失,既安全又健康,還不用擔心攝入過多造成肥胖。
可當香味拂過鼻前,他沒忍住臉頰抽動深深呼吸。
再看一直無視他的烏發男人,他咬緊了牙根,湊到桌邊。
“原來現在是兩位的用餐時間啊,那正好,我這有適合——”
他拉開椅子屈膝,整個人卻一下坐空屁股著地。
疼痛讓他麵目扭曲,自尊迫使他撐地彈起,再看挪走椅子的罪魁禍首,他忍不住了。
“你做什麼!你這蠢機器!”
“現在是用餐時間。”尼莫說著拉遠座椅,“而你不是客人。”
維克·道森氣到發抖的手指由尼莫轉向賈亦宸,兜了一圈後定住,正對撐著下巴直視他的擇明。
“蘇先生,這樣無禮而粗俗的機械奴隸是您教出來的,我真的不敢相信。”他迫不及待控訴。
“尼莫說得很對。”擇明展顏一笑,“我從沒邀請過您。無論過去,現在,還是將來。”
猶如勝者嘲弄的眼神,瞬間戳中金發男人的痛點,那難堪的羞恥心爆發,終於撐破他一直維持的高雅外殼。
“你這滿口胡言、肮臟下作的豬,恬不知恥的奸人,我施舍你那麼多好意,寬裕你那麼多年時間,屈尊降貴來迎合你,結果你!你這泥土裡不知好歹的淫||蟲,竟敢這樣對我?”
每一個斷句都伴著拐杖敲地,重響連連,男人這次學乖了沒踢桌子,而是踹倒兩米高的貨架。
“你以為,你有那樣的父母你就能不可一世,自視清高了?嗬,他們早就爛成泥,對你毫無用處了,現在你還能用閘門密碼耍小心機,再過幾天,誰都能搞得了你下台。你們一家,真是一脈相承的不識時務。”
他雙目發紅,用仿佛要哭出來般,卻充滿殺意的眼神去替他淩虐前方的人影。
“我告訴你,我要你下一次跪在地上,磕著頭爬到我麵前討饒,脫光衣服像條狗舔我鞋底,用這最符合你的身份的樣子取悅我。那樣我會考慮赦免你,看我心情,看你夠不夠賣力。”
到此為止,他高亢的語氣開始與他的表情一樣陰沉下來,“不然……我會幫你理解什麼叫求饒。”
圓形金屬盒在地咕嚕嚕的滾,馮的腳尖被撞到,他卻因震驚而毫無知覺。
那通刺耳話語連他這一外人聽著都難受來氣,恨不得哐哐錘上幾拳。
可真正受辱受威脅的人卻往椅背一靠,緩緩拍響雙手。那規律節奏迅速壓倒剛才的熾熱癲狂,氣氛回落。
“謝天謝地,您可算有拿得出手的佳作了。”擇明由衷欽佩,難得對男人投以讚許目光,“那麼……我很期待您的兌現。”
金發男人愣了兩三秒,把頭一扭領著浮遊機打道回府。
而如擇明所評價的,這場由維克·道森主演的好戲在後半天初見成效。
不僅馮偶爾對他流露出同情之色,賈亦宸也增加了暗中窺視他的時間。
就連當時躲在倉庫的零都為他打抱不平,傍晚透氣時,她特地用紙疊出一隻小花送給他。
“那些話您千萬不要放在心上,您跟他說得完全不一樣。而且,這裡有賈醫生會保護您的。”
“零,不要隨便給我增負。我擔不起這責任。”賈亦宸在外邊反駁,聲音散漫,“那可是ARK-1裡的‘一流風向標’,屬於站在所有人類頂上那一小撮尖尖,哪裡是我能敵對的。”
零又羞又愧,輕聲致歉:“啊,不好意思,我不知道他是什麼人……”
“是《溺水的奧菲利亞》的作者啦,零你不也看過那個片段嗎。還有他據說又出新作了,叫什麼魔笛手。”馮的小腦殼忽然會轉了,他飛快換掉崇敬口吻,乾咳幾聲又道,“但要我說,他也隻會改編以前的作品,因為當初手冊清單要求,一切私人持有的書籍映像,藝術藏品之類的全都是違禁品,不能帶,哪怕就是張紙也要上交或者直接銷毀。”
話題是賈亦宸感興趣的,他不禁冷笑插嘴道。
“當時不讓帶的東西,多著呢。”
這信息量一下消化不了,零苦惱揉著太陽穴,揪出她最在意的發問。
“嗯……魔笛手是什麼?”
馮是道聽途說,無法回答。
賈亦宸印象淡薄,沒得解釋。
“那是一個古老的故事。”擇明把玩著紙花,輕撫素色花蕊開口,“在國王群臣,市井百姓都窮奢極欲,為斂財而狂的一片土地上,沒有飛鳥走禽願意在此停歇,沒有花種植株願意在此發芽……”
父母子女,兄弟姐妹,能為一塊牛排的分配反目成仇。即便他們家財萬貫,根本不缺這口飯。
國王和臣僚看似上下一心,可王座上的人時刻惦記著下麵人的私庫,垂涎他們美麗嬌柔的家眷。
臣子伏地做小,甘願獻上妻女討好,毫無歉疚之意。隻因他們日思夜想,掛念著國王的密室和無上權柄。那搜刮至今的金銀玉器,那頂在他頭上的紅石王冠。
混亂但微妙平衡的城邦,終在一天迎來了群不速之客——成千上萬的黑鼠。
那鼠比貓要大,尖牙勝過狼豺,它們啃光糧食咬死牛羊,在所有家庭的金庫裡挖出通道,偷走人們視為生命的金幣,膽敢染指皇宮,竊走王的紅冠。
國王勃然大怒,下令用寶庫的一半懸賞。任何能製服鼠群尋回失物的人,都將得到他寶庫的一半,得到他牢籠中最美的侍妾,未來將與他平起平坐。
“這還真的是很高的出價了啊!”馮聽得起勁,不禁叫出了聲。
“你這家夥閉嘴!”
“馮!”
少女和躺椅上裝睡的男人異口同聲,震得青年害怕一抖,也令擇明破功一笑。
他對青年給予一個安撫的眼神,沉聲繼續。
“可三天過去了,鼠群依舊猖狂,夜夜跳上人們的床榻,在房梁打鬨啃咬,吱吱歌唱……”
十天過去了,人們連衣服鞋子都被老鼠拿去磨牙。他們衣不蔽體,上街隻能用泥巴塗抹遮羞。
而在第十三天,美輪美奐的宮殿,結實雅致的木房,全都成了啃噬過的腐木,在風中搖搖欲墜,沒有食物吃的鼠群把嬰兒當作口糧,每晚咬得他們渾身血洞。
在城邦即將覆滅的前夕,一位身披黑袍的神秘人出現了。
他覲見國王,承諾自己會立即消滅鼠群,卻引得滿堂哄笑。
‘你這衣衫襤褸的乞人,麵容醜陋的怪類,你叫我如何信你?’
國王輕蔑嘲笑,渾然不知自己身上的衣服都比對方破爛。
男人不屑辯解,從袍中取出一支長笛。
笛聲響起,黑鼠如受召喚奔湧而出,股股陰影長河竄流城中,一直跟隨那邁著舞步,身姿優雅的吹笛手。
旋律為指向,引領著無法無天的惡鼠,它們最終聚在崖邊,沒有猶豫地躍入海中。
“……自此,全城每一塊磚下,每一個洞裡,再也找不到一隻老鼠。丟失的金銀財寶全都在鼠群遷徙時被帶出,回到人們手上。”
擇明像中場休息停頓,他手裡的紙花已重新加工完,成了栩栩如生的幼鼠。
“可是,當笛手回到皇宮要求國王兌現約定時,他被拒絕了。”
他笑看少女和馮瞪圓了眼,續上兩句。
“他什麼也沒得到。”
“他被國王的軍隊趕出了城邦。那些鎧甲和武器,人們打砸他的鋤頭和刀刃,還是他驅走老鼠找回的。”
一語終了,他不顧兩位觀眾的錯愕表情,打了個小小的哈欠道。
“其實後麵還沒完,但我稍微有點困了,那就下次再說吧。兩位也請早點休息。”
抓狂哀嚎和意猶未儘的歎息,這些是他進入洗浴室後隔絕掉的雜音,他後背抵門,沉沉吐氣。
心臟跳得極慢,擇明搭住右手手腕,感受到的脈搏果然也弱得嚇人。
但就算如此,他還像正常時一樣活著,外表看不出區彆。當外界溫度升高,他的體溫也會隨之改變,因此白天更難察覺他有問題。
隻有拆開藥皮後,那漸漸成型的鈷藍晶體、鱗片線條無一不在在宣告異常。
當然,異狀不止這些。
水聲嘩嘩,奔騰於密閉空間,擇明動身沉進水中的動作比以往吃力,那是因為他不得不分心去壓製另一種感受。
饑餓。
撓抓臟腑喉嚨的渴求感,連接腹中難以忍受的空虛。哪怕他每天都在進食,偷偷地大量飲水,卻始終填補不滿饑餓的洞窟,時刻受其蠱惑。
隻要他有一絲鬆懈,他或許就要當街撲人啃咬,啖其血肉了。
擇明在水裡仰麵靜躺,衣領下的吊墜受浮力徐徐飄起。
紅雪花像閃爍的一點燈光,預兆著危險來臨。
但意識迷離呼吸漸弱,他透過水泡所見的卻不是窒息後的黑暗。
幽|藍|燈光,寬闊水池,一麵在人類眼裡的單向屏障實則毫無用處。
他能看到埋首資料的研究員,到處移動的跑腿機器,包括在跟一名木訥青年交談的季海灃。
他無法操控這具水裡沉浮的身體,或者改變視野的朝向,但卻能清晰地感覺到‘自己’張開了嘴,一聲聲間斷地吟唱。
人群被他吸引了注意,季海灃身邊的青年打翻飲料,在白衣上潑灑一片扇形汙漬。幕幕畫麵真實,無法稱為夢境幻想。
這便是這十多天以來最難解釋的現象。
他似乎與遠在ARK-1的人魚產生了精神連接,漸漸的感其所感,知其所知。
此刻,人魚還在不停呼喚,天真麵龐流露幾分焦急。而那不能被解讀的歌聲,在他意識裡自動翻譯。
那一字一句猶如持續至今的疼痛,無間歇地盤旋在他腦海。
‘好像要。’
‘我好想要你。’
‘想吃下你……’
‘為了我們,為了我可愛的孩子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