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是一場奇異恩典。
男孩用仿佛月光澆築的身軀起立, 睜眼懵懂打量外界。
這不是他初次學走路,早在意外奪取他雙腿前,他曾無數次奔跑歡跳, 撲進父母懷中撒嬌。
這也不是他第一回感知自己生存的世界,在那陣剜心劇痛中他的意識跌落, 而深淵和他的幻想一樣, 是黑暗、冰冷又孤獨的死亡。
但, 奇跡降臨在他這飽經苦難的稚子身上。
他被重新賜予四肢, 所見畫麵如有星光閃耀, 還有一抹微藍充盈視野, 像他哀怨回望外界,臉龐僅有憂鬱著色。
而他的身體,新的靈魂容器看似完整實則是座空樓。雖完好無缺,所有事物卻都能如風穿透而過。
他情不自禁地想,還有什麼能讓自己再次快樂。
親屬朋友終歸是彆人, 不懂他的空洞。
聲色犬馬又太過遙遠,無法讓他愉悅。
那就剩下‘吃’了。
隻要吃飽, 隻要吃到他不曾品嘗, 臆想不出的美味, 即便是他這種經曆了一輪生死的空殼,也必定會被幸福充盈。
此刻,眼前就有個美食。
熒藍視野中的發紅物體,有著畏懼蜷縮的人形輪廓。它肯定比薑餅人好吃。
男孩受期待唆使俯低脊背, 他在為即將到嘴的美味狂喜, 為又一次像嬰兒匍匐,四肢爬地而新奇。
他咧著嘴角,從沒像這樣高興過。
他跑得飛快, 沿途留下一串鈴鐺般的笑,也在撲近瞬間看清美食的真麵目。
為他治療的好心醫生,舉起半透明的微型衝|鋒|槍,瞄準了他的額頭……
響動猶如槍鳴,是列車急停的提示鈴,擇明在隨後的柔和廣播裡睜開雙眼,抽離構想。
乘客沉浸蜜蜂世界,尼莫安坐一旁,地麵熒屏閃過幾行文字。
上麵解釋列車停止是因為海道外壓不穩,需要三分鐘調整。
現實枯燥乏味,擇明無聲一歎,閡眼假寐。
他像醉鬼不願割舍白日夢,憑回憶和幻象麻||痹神經。
又一次七天工作結束,他帶著比來時多一倍的行李返家。多的不止是他在八區收的診療費,還有賈亦宸零零散散告訴他的精彩過往。
破體而出的‘新生兒’,如野獸撲食時的扭曲笑容,還有千鈞一發之際,受害者即‘美味’的求生反擊。
奈何男人對他時刻提防,除了描述幾件病例,再無其餘信息透露。
罹患絕症的癡呆老者,身體殘缺的自閉幼童,以及積勞成疾、自暴自棄的壯年男女。
在七區的十年間,賈亦宸聽聞或親眼見證的八名‘破殼’病人,他們皆有一個叫人難以忽視的共同點。
那就是病態。
無論是身體上的,還是心理方麵的異常。
隻可惜樣本數太少,涉及到的影響因子太多,這樣觀察推導的理論終歸是漏洞百出,沒有參考價值。
想起什麼,擇明拉開衣兜往裡窺探。
他這幅著迷模樣經由某一翻譯器轉換,分解出‘他是在醞釀壞事’的信號。
翻譯器和觀察者同為個人——旁邊目視前方,不動如山的尼莫。
不像人類視野受限,尼莫眼珠無論朝向哪,實際所見的範圍遠遠比這寬廣,因此他沒錯過諸如蘇澤明‘數對麵乘客頭發’、‘看清潔機擦腳印發笑’、‘配合雜音打節拍’等奇怪畫麵。
還有當下偷瞄口袋的行徑。
早晨出發前他詢問過,對方搖頭拒絕回答,隻說這是一份驚喜。
驚喜在尼莫思維裡等同海市蜃樓,即不存在實際形體,卻又擁有釋義和原理。
這如矛盾糾葛的事物,引出他半小時後的困惑。
一隻小小的,除了水就再無裝點物的瓶子,到底為什麼能讓那白發男孩化身飛箭,高興到原地發射。
而發射現場,即在ARK-3的獨棟彆墅,早在他們進門前就已一片狼藉。
枕頭沙發被扯破,白色填充物滿天飛,書本被當作雪球丟遍地,家具全都挪位要麼翻倒。唯一值得慶幸的是,食物終於逃過一劫。
豪宅給糟蹋成了狗窩,而‘小狗崽’正抱著蘇澤明的腿,坐地觀賞禮物。
“哇!嗚哇哇!”
男孩怪叫半天不消停,他舉著瓶子仰頭,大眼睛直朝擇明眨巴。
“爸爸,這個真的是給我的嗎?”他的口吻是不確信的祈求。
“當然是給你的。”擇明示意男孩鬆手,隨即蹲下輕撫對方頭頂,“這其實是我一個病人的兒子送的,他比你稍微大幾歲,有好多好玩的東西。”
“哇啊——”
男孩雙眼真有熠熠星光,仿佛照亮了整張臉龐。
“那他一定比譚哥哥厲害。我要換和他做朋友啦!”
如果譚琰聽到這喜新厭舊的言論,他一定感激不儘。
與擇明相約見麵的晌午時分,他果然雙手合十拜神般地懇求。
“請你這次回來就帶走他吧,彆讓我再趟你們這趟渾水了。”在遠離彆館的林道儘頭,譚琰放棄克製音量,儘情發泄著愁苦。
運出男孩後的那七天裡,他作為一條繩上的螞蚱同謀,也是會被牽連的受迫者過來看守。
雖然從沒人強求過他,但他和杞人憂天的老家長一樣,剛開始說站遠看幾眼,沒多久就忘卻底線敲門進屋。
結果可想而知,他無奈當了保姆,勞神又遭罪。
更彆提男孩是少見的混世魔童,稍微有一點不順心就瘋病發作,上下跑鬨翻天。
頭痛攜背疼持續性騷擾,譚琰揉著太陽穴又控訴道。
“那幾天、他總是要跟我玩狼抓羊遊戲,他專門當狼‘追捕’我就算了,他一趁我不注意就要翻窗,萬一他跑出這片區域……我是真沒辦法了。”
男孩是各種意義上的黑戶,雖然不知他是怎麼潛入醫院地下的,但他一旦出現在街道,馬上會被各種探測頭識彆出來,自動聯係他登記信息裡的監護人。
若是查詢不到親友,那就會被當成‘不明威脅物’直接上報治安警察,勢必會引起軒然大波。
巡防儀、指路向導、清潔機器,ARK內哪怕一盞照明燈都可能安裝核心子係統,通過海塔信號與第一計算機——亞當相連。
得虧詹玉榮能找出這麼一處稀罕清淨地,脫離智能機械的天羅地網。
茂密樹蔭下,擇明手抵在唇邊沉思,麵有難色的樣子令譚琰忐忑。
惡魔男孩身份成謎,魔王博士動機不純,他真是鬼迷心竅了才答應幫這倆人。他再次暗暗自遣。
“嗯,這段時間麻煩您了。”擇明忽地一笑,親切伸手,“未來若有機會我們父子定會登門感謝,也恭祝譚先生您會如願高升到ARK-1。”
“晉升那還早著、等等!登門就不用了,我心領、心領就行!”
青年不好意思地握手,下一秒又後怕甩開想極力撇清關係,這翻臉看得擇明樂不可支。
凝視他的笑顏片刻,譚琰飛快瞟向彆處。
“你平時都是這樣的嗎?”他頓了頓,斟酌一下道,“任性妄為,想做什麼就做,不顧及後果和顏麵,也不顧彆人的意願就蒙騙威脅。”
到頭來說出的與沒修飾的相差無幾,他再瞥了眼對方,為那份無動於衷來氣。
“還有!你就沒想過我會找機會舉報你嗎?我可是——”
‘是季海灃博士的擁護者’這一句怎麼也說不出口,譚琰又生硬轉折道。
“我可是ARK的遵紀守法好公民,現在違規違紀的事萬一被發現,我連原本的職位都保不住!”
屆時他也會落得一個流放下場,甚至還會牽連到家人。
發泄過後譚琰腳尖踢草皮,聽見基調輕快的回話。
“若我不拖您下水,您初次來訪的那天……恐怕就浮不上來了哦。”
青年有聽懂擇明的借喻,還是固執地低著頭,不肯接受。
擇明收斂幾分笑容,鄭重點頭道。
“您果然如我所想,是位出色且負責的監督者。但正像您斷言的,您與犬子繼續往來隻會帶來無止儘的風險。所以,感謝您一直以來的關照。”擇明再次伸手。
恍惚間,譚琰產生被裁員辭退的錯覺。
他抬起頭,慢半拍握上去,渾然不知自己被帶動著上下晃。
“可你不是還要回ARK-1去?恢複所有權限,正式進出的那種。”他不知所謂追問。
“嗯,是的。”
問答完畢,二人兩手相握一時無言。
到最後是譚琰抽回手率先敗下陣。
分明接觸總時間未滿兩天,他竟能看穿蘇澤明微笑後的深意。
不,比起他看穿的說法,該是對方有意讓他讀懂更為貼切。
這人告訴他,自己找到新的,足夠完美的,也不會再牽連到他的方法了。
“可是,您真不考慮和我兒子繼續維係這段友誼麼?”擇明突然問道,“他告訴我,他可喜歡您陪他玩了,還說您會給他帶玩具和沒見過的零食。若不能再與您見麵,他會傷心吧?”
“不用!不要!我絕不奉陪!”譚琰急紅了臉,驚覺失態後連咳兩聲,“那又不是我特地買的,是我姐和我的組員一起訂的私製糕點。但他們那天都有外派任務,在ARK-5趕不回來,我也不愛吃,索性拿過來了。最後都給你的‘好兒子’砸我玩,滿地都是……”
抱怨未完,譚琰察覺到一絲不對勁。
某種氣息冷冽如霜雪,透過無形空氣震懾著他的身體。
“以後,不要吃這家或同種類的任何商品。”
氣息的來源是微笑猶在的擇明,他已側身準備辭彆,卻又強調道。
“是任何,譚琰先生。那麼,祝您好運。”
冷意持續停留眼中,如同擇明頭頂掠過的一道道婆娑樹影,當他走回門廊,忽然又被人叫住。
追來的譚琰彎腰喘著氣,好一會兒才站直。
“這個,給你。”他伸直攥著拳的右手。
一枚小圓環從他手心落至擇明掌中,赫然是他改裝過的通訊器。
“這個當時被你拆開過,我哪知道你有沒有動過手腳,等著哪天又禍害我,所以、給你了。”
哪怕他補句‘我不要了’,說服力都比現在要強。
擇明裝沒聽懂,兩指撚著素環戒指,摩挲一會兒揚揚眉頭。
“如果這是一見鐘情後的衝動求婚的話,那您今天是超常發揮,脫離之前低級而枯燥的搭訕手段了。”他視線陡轉,卻還是撫玩戒指時的暗昧眼神,“您覺得呢,譚先生?”
目光相接,青年臉上掠過不自然的尷尬,他自以為憤怒地甩臉走人,卻忘了回嘴。
耳環最終以休眠狀態在擇明右耳安家,而在進門前,擇明輕按衣襟,感受雪花片的項鏈外型。
他不由得感慨自己是時來運轉,一天到晚總有人送禮物。
人剛進玄關,便聽上方傳來一陣轟隆隆的悶響,聲音由左至右遠去又繞圈返回,最終劈劈啪啪往樓下靠近。
隻見男孩渾身赤|裸,僅有泡沫裹著遮掩重點部位,他邊跑邊大笑,不時地回頭挑釁。
“你追不著,哈哈哈!你追不上我那我就不洗澡!”
“笨蛋~大笨蛋尼莫~”
樓梯平台很快閃出道身影,那是兩眼紅光全開的尼莫。
他神情嚴肅如臨大敵,雙腿一邁直接跨下五步。
距離驟然縮短,男孩機智轉彎,像條泥鰍鑽進成人不便行動的書架林。
尼莫一路緊逼至此,經過擇明緊急踩地刹車。
“蘇先生,你的住宅區正受到三級人為破壞,該對象屢教不改,不願配合,拒絕聽從意見和指示。請問,你要如何處置。”
人形機前額也掛著一坨泡沫,似積雪撲簌簌往下掉,但已擋不住他的咄咄氣勢。
“這個嘛……”
二人說著話,書架方向忽然飛來兩本古籍,一個襲擊尼莫頭頂,一個瞄準他下|腹。
為保護珍貴藏書,尼莫沒提高身體硬度,就用雙手去接。
哪知後麵還跟著七八本文集,中間混入鐘表花瓶各種小玩意兒,那一道道拋物線直線交錯,看得人眼花繚亂。
好不容易有喘息間隙,人形機二次扭頭,催促似得再問。
“蘇先生,請問如何處置。”
“這個嘛。”擇明故意拖拉地說,“你就哄他出來,然後——繼續幫他洗澡吧。”
有史以來第一次,尼莫演繹出了震恐。
他為此錯失良機,讓半隻枕頭砸中臉。
啪的一聲響,枕頭墜地,人形機亦結束沉吟。
“蘇先生,您是真的很喜歡小孩。”他肯定道,“不論好壞。”
偏偏挑現在冠以敬語,大概是肅然起敬也是匪夷所思,擇明垂下頭無聲發笑,這才動身先拾起枕頭。
他還沒越過廳堂界線呢,男孩就披著毛毯躥出,一撲鎖住他雙腿。
“爸爸,你彆生氣啊,我和笨蛋尼莫玩遊戲呢。對不對呀?”
濕漉漉的男孩探出腦袋,語氣乖巧,隔著擇明向後做鬼臉。
鬼臉對人形機毫無殺傷力可言,然而亂扣帽子的惡行尼莫無法容忍。
他不禁上前一步,接話反駁。
“十二點五十三分,‘我才不要你來洗,我要去找我爸爸。不然你來陪我玩狼抓羊吧,否則我就告狀說你打我,然後叫爸爸把你拆掉’。當時你是這麼說的。”
他複述的不光是內容,還專門還原了聲線語調,完全是錄音再現。
“我才沒!你誣陷我,你要跟我搶爸爸嗚嗚嗚……”
男孩蹦著小碎步撒潑,蹭得擇明滿身水。
眼看事態逐漸失控,擇明一吸氣抱起男孩,掖實對方的毛毯。
“很抱歉今天爸爸不能陪你洗澡,但是我答應你,如果你肯幫‘笨蛋尼莫’練習搓背的話,我午餐後會再給你一個禮物。”
禮物一詞又令男孩眼睛發亮,他靈活一扭跳下地,竟主動牽起尼莫的手去洗澡,那張小嘴像塗了蜜,全程都甜甜地喊‘笨蛋尼莫叔叔’。
因為這尼莫也不再追究‘笨蛋’前綴了,權當是場礪煉玩笑。
不過等礪煉結束,他堅持要獻上重大提議。
在二樓遊泳館門前,人形機堵住擇明諄諄告戒。
“蘇先生,您一味的放任寵溺,不給予適當的批評教育,這對塑造青少年的健康心理百害而無一利。望您悉知。”
“嗯,言之有理。”擇明含笑擦著發絲,點點頭,“所以,有你在我就很放心了。”
尼莫上身後仰幾厘,僵住片刻又挺直。
“照顧人類和寵物是不同的,蘇先生。他不是小波的替代品。”
對於這句不像抗議的話,擇明也不退讓,他直言道。
“他是我的家庭成員,可愛玩伴和親密好友。這句話你讓我說第三遍了,尼莫。而我恰好是最煩老調重彈的人,超過三次,我不會再解釋。”
這個‘他’是指章魚小波還是新入住的小成員,尼莫暫時無解,他轉而拋出另一問。
“那麼這個人類是否也即將進入‘特殊時期’,要你安排人手寸步不離照看麼。”
質疑活像充滿怨氣的控訴,而他得到一枚笑容和含糊不清的回應。
“這點我們都一樣。踩著表盤裡的指針過活,永遠不見終點在何處,隻聽著嘀嘀嗒嗒聲倒數。等‘那個時候’來了,任誰也擋不住。”
散著淡香的人於身邊走過,數到六步尼莫重新開口。
“《夏日之果》,引言第三部分第五段一至二行。摘選自後文第八十五頁,佚名作者的散文《與你在銀色庭院間》。”尼莫跟著轉回身,“這不是解釋,蘇先生。”
“那就先記著。”擇明活動肩膀,不以為意道,“隻是在列車上偷看彆人讀詩,你就能記得那麼清楚,那記錄我區區的一句胡謅,沒問題吧?”
尼莫當即閉嘴,不全是服從命令,還受一種莫名心虛所累。
他默然跟在擇明後方,亦步亦趨回到餐廳。
男孩這回聽話解決完了午餐,此刻他趴在櫥櫃前,小臉貼著水箱。
“爸爸,笨蛋尼莫叔叔,你們回來啦。”他轉身微笑,還維持著禮貌假象,接著小手戳了戳箱體,“這個是什麼呀,好冰又好重哦。我剛剛都抱不動。”
“那是爸爸的朋友,小波。本來想正式介紹給你的,但很遺憾,他已經不在了。”
就在尼莫以為男孩要趁機發揮嚎哭一場,要麼懵懂追問時,對方竟給出意想不到的反應。
“噢,那就是死了唄。”
他仿佛是到了不再為死亡而迷惘錯愕的年紀,沉穩得堪稱無情。
“死了那就不好玩了。”
丟下一句嘟噥,男孩調頭撲向擇明。
擇明當然不會辜負對方期待,他端來工作提箱,取出隻輕盈紙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