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出現讓餘天麒眼中生光。少年擠弄五官,硬生生湊出一個笑容。
“請您,快,進來。”
賈亦宸百般不情願地讓開,放任擇明進屋,握起餘天麒滴水的手。
起初二人僅是眼神交流,少年的表情不斷在感激愁苦間切換,最終他彎下腰,深深地行了一個禮。
擇明還沒表態,來不及鎖上的門又被哐哐砸開。
賈亦宸隻感覺腳邊拂過一陣風,他低頭再看,發現蘇羅竟溜了進來。
“你這兔崽子!”
男人麵色鐵黑,作勢要揪蘇羅衣領。哪知這小崽子左閃右躲,繞著貴重儀器轉圈,愣是把他當狗遛了好幾來回。
等他叉腰喘著氣,男孩在推車背後扮鬼臉,一雙臟手亂摸,氣得他肝疼。
“給我出去!快把你養的好兒子拎出去,不然我就是你倆在腿斷前最後看到的人!”
後一句賈亦宸直朝擇明大喝,激動得唾沫星子四濺。
“您消消氣,先生。”擇明避開半步賠笑道,“這孩子聽說有個和他差不多大的病人,很想認識一下,也是出於好意。”
“對啊,我就是來看看,絕不打擾爸爸工作。”
蘇羅順利潛行到擇明身邊,有靠山在說話更響了。他盯著餘天麒,像見了什麼稀奇動物,邊看邊咿咿呀呀驚歎。
好在他說到做到,接下來的醫患問詢中不曾搗亂一次。
據餘天麒自述,半年前,他開始夜裡做噩夢,狀態差到影響了白天生活。管家係統提供的辦法沒用,他母親便帶他來站點醫院,因此結識了賈亦宸。
治療隻是敞開心扉的交談,他傾吐一直以來憋著的煩惱,回去後好了不少。
母親為了鼓勵他,也是遵從醫囑給予適當的放鬆,帶他去了的灰燼樂園。
雖然隻有一天時間,僅限青少年活動區,但久違的自由還是讓他高興瘋了,玩得精疲力儘無暇顧及吃喝。
快回家時母親憑著遊|行花環被店員叫去領獎,他便等在街道口。
就是那時,街邊一處分發甜品的攤位吸引了他的注意。
攤主是男是女,是真人還是仿人,他都記不清了,可那如蜜糖香甜,充滿誘惑力的聲音至今縈繞他腦海深處。
‘這是會幫你實現願望的幸運蛋糕’
‘隻要吃下它,你就會比哥哥還要優秀,比他更強大,會讓我們的‘母親’為你自豪’
當時他又累又渴,沒細想對方疑點重重的話,回過神自己早吃掉手裡的蛋糕了。
“像水。”
餘天麒兩眼無神,盯著地上的水窪低喃。
“和水一樣,冰的,柔軟的,味道……”
怪病的侵蝕造成思維紊亂,餘天麒又陷入錯亂狀態,視野逐漸染上冰藍色調。他對身體和意誌的掌控大不如從前,其實再怎麼調養都是無用功。
他多半會倒退回嬰兒時期,到徹底消失吧。
餘天麒悲哀地想著。
突然間,少年因胸前撲來的一團氣息驚醒,回歸了暖色現實。
擇明蹲地擁著少年,右耳貼上對方的胸膛。他闔眼傾聽,專注得令人咋舌。
是又發現什麼了嗎?
還是在檢查驗證?
賈亦宸百思不得其解,亦不敢輕舉妄動。
硬等了五分鐘,擇明總算鬆開人,他扶著少年顫抖的身軀,欣然開口。
“下一次還要再見啊,餘天麒。”
“我還想和你比賽呢,你現在潛水很厲害吧!不過我肯定比你更強哦。”蘇羅撲上擇明後背,聲音高亢地接茬。
看著蘇羅與擇明舉止親密,餘天麒雙唇動了動,卻始終沒說出什麼。
這幅光景落在賈亦宸的眼裡,又令他心裡堵塞幾分。
餘天麒的生父是位傑出的工程師,負責監管ARK內置的水循環係統,也因此招致不幸,令他成為塞壬病毒的受害者。
其母餘文君與另一名ARK-1的電力工程師結婚,但新丈夫幾乎不著家,她的長子為再婚一事與她決裂,成年後便與家裡斷絕往來。
家庭日漸分崩離析,能誘使少年生心病的因素太多了。
此刻他壓抑的羨慕姑且算是一員。
引擎嘈音滲透建築,賈亦宸以為是餘夫人回來便開門示意送走病人。
可擇明與蘇羅對視一眼,齊聲否決。
“好像是位不請自來的客人啊。”
“又來了,臭臭的東西。”
出去見到來者,賈亦宸無比讚同蘇羅的說法。
維克·道森今日盛裝打扮,寬簷帽插著天鵝正羽,波浪領邊繡滿亮片,上衣的肩墊和羊腿袖一再擴寬他的身板,把他襯得像個濃豔大力士。
掃一眼那尖頭鞋上的綢緞紅花,賈亦宸語塞,他瞥向擇明,嫌棄又無奈。
‘你招惹來的,你解決’
讀懂他的催促,擇明卻不急於應對,他看著維克闊步走來,側身挺胸,特地朝他露出腰間的‘佩劍’。
“憑著聖伯特裡克的名義,我真的得罪了您!還不是一般的罪行。”
今天這隻孔雀裝扮成食猿鵰,特地在午休時間踩點現身,顯然是有備而來。
見無人應答他的話,他平靜地給自己找台階下。
“希望我來的正是時候,兩位已經工作結束了。啊,不過蘇先生您的上司日理萬機,我就長話短說,免得讓您在他跟前討嫌。”
“不用你幫忙了,我本來就討厭他。”賈亦宸坐上躺椅直冷笑。
維克充耳不聞,打了打響指見沒反應,厲聲喝道。
“瑪莉亞!”
他身後那輛蝠型飛車側翼彎折,艙門裡走下一道鉛色人影。
蘇羅驚訝張大嘴,賈亦宸皺眉坐直了身,隻因那個‘瑪莉亞’儼然是尼莫的翻版。
女性化的版本。
緊身衣凸顯窈窕身材,黑發如瀑披散至後腰,她的五官較之尼莫更柔和,標致而白皙的鵝蛋臉令人眼前一亮。但這些都比不上她怯懦的神態,閃躲的眼神。
她更像個人了。
“我怎麼跟你說的,示意你的時候,把邀請函拿出來給我摯友!你簡直敗壞我的品格!”
維克氣急敗壞,從他毫不顧慮的叱責來看,這不是他第一次被瑪莉亞消磨耐性。
女性人形機手捧銀盒,她垂頭不語,加快了腳步。
大概是太緊張,她在平地還趔趄一下,沒等站穩就呈上盒子。
“打開。”維克冷聲命令。
沉默的瑪莉亞照做,又強忍著顫抖前進兩步,站在主人的‘好友’跟前展示禮物。
六隻銀色的細條手鐲,中間都扭轉了半截,刻著細微複雜的紋路。
“全新的超然技術,全新的震撼體驗,我與合作的團隊都是ARK-1內一流的人員,這次是聽我的建議,特地選在七區試演,全天全城進行。誰讓鞭策我,給予我靈感的‘繆斯’現在就在這呢。對吧,瑪莉亞?”
突然被點名,瑪莉亞脖子一縮,逼迫自己答道。
“是的……主人重新修改作品,還專門為您,設計了一個小心思。”
她聲音小得可憐,不過為她的及時,維克滿意點頭。他拿出隻鐲子向擇明伸手,示意為對方戴上。
“願我們能重歸於好,繼續保持著不渝的交情。”
為他足夠逼真的謙虛態度,擇明欣慰道。
“您今天所帶的兵刃,很不錯。”
他話不對題,維克略微一頓,接著抓起佩劍配合地展示。
“我給它起名為杜蘭德爾,雖說它不能像傳說的聖劍那樣恒久不變,永不折斷,但親愛的蘇先生,憑它的威力切割一個人或最強合金體,簡直像砍樹葉綽綽有餘。它的身體裡存著太陽的殘片呢……”
維克的驕矜語氣沒影響賈亦宸的判斷,他警惕地打量赤金長劍,猜出這柄武器和那女人皆出自羅賓貝內特工作室。
這邊維克滔滔不絕介紹,擇明忽然打岔。
“先生,您好像誤會了。”
他望向綿羊般溫順的女人一笑。
“不準流一滴血,也不準割得超過或是不足一磅的重量。如果您用得好,您的新臂膀會讓您有如神助,避免您重蹈夏洛克的覆轍。”
憑借對文學領域的熟悉,維克先於賈亦宸擺脫茫然。
毫無懸念的,他又被戳中痛點了。
自詡複仇王子的他,竟被取笑成歹毒守財奴。
維克的兩撇金胡子微微抽動,他比著手指一再深呼吸,雖然眼眶發紅,但與前三次相比堪稱進步斐然。
“您真是幽默,也隻有跟您交談我才有這等美妙感受了。總而言之,我希望後天的活動您能賞臉,真心誠意的。”他繃緊了臉回複,手裡的銀鐲甩回盒中,嚇得綿羊仆人打哆嗦。
門口一夥兒人目送他走進艙門,結果沒五秒他探頭大吼。
“瑪莉亞!你還站在那乾什麼?”
聲音如長鞭,打在畏手畏腳的女人背上,她倉惶跑去卻又被一喝。
“你東西帶回來做什麼!”
連續的叱責令瑪莉亞令無措,她吞吞吐吐愣是說不出話,最後把禮盒塞進擇明手裡,逃命似得狂奔。
作為新型人形機,她爬短梯時摔得實在慘烈,麵朝下啪的一聲,重創腦門鼻梁。
饒是賈亦宸看了也不禁嘖嘖稱奇。
“這不會是他死皮賴臉要來的次品吧……”
一撥人剛走,又一撥人緊接著登場,擇明望向上空的小點,識趣地領著蘇羅退開。
餘夫人終於回來了,同行的還有位俊朗青年,麵貌與她七分像。
青年的身份昭然若揭,可他時刻與婦人保持兩米距離,目光永遠略過對方。
乾涉彆人家務事是賈亦宸唾棄的,可今天不知這麼回事,他一開口就觸犯禁忌。
“兩位來得正好,今天的治療已經結束,你們可以接餘天麒回家了。”
果不其然,母子二人神色微變,愈加尷尬。
好在餘夫人彎腰鞠躬,用急切的感激衝散這窒息氛圍。
“真的太謝謝您了,醫生!我真不知道怎麼報答您——”
青年不像她情緒外露,淡淡瞥一眼賈亦宸,徑自跨進門。
餘天麒早已坐在等候區的長椅上,他從上到下都被重新打理過,衣裝整潔,頭發柔順又散著清香,不再滴水。
當餘天佑在他麵前蹲下握住他的手,他還迷迷糊糊犯困,四肢無力。
“我弟弟他生了什麼病。”
“噢?我原以為名聲赫赫的ARK-1高材生會比我見多識廣,一眼就能看穿的。”
被人挖苦,餘天佑不動聲色環顧一圈,親自背起快睡著的少年。
“多謝您這段時間的照顧,如果今後確實有需要,我們再來拜訪您。”
聽懂弦外之音,賈亦宸不做聲也不阻攔,隻給焦慮的婦人一個安撫的眼神,最後一次送他的小患者離開。
令他意想不到的是,當晚他就收到擇明的道歉。
“你做了什麼要跟我賠罪?”賈亦宸一副見了鬼的樣子,寶貝躺椅都坐不安穩了。
擇明欠著身,理所當然回答。
“我讓您失去了一個能打贏翻身仗的寶貴病例。這不是重大損失嗎?”
話裡有話,怎麼琢磨都怪味,於是本著寧殺錯不放過的原則,賈亦宸直言道。
“彆對我指桑罵槐或想引我上鉤,我沒有最優情結,非去ARK-1不可。況且我有自知之明,那不是我該去的地方。”
“原來是這樣嗎?”
擇明食指點著前額,甚是困惑。
這絕對是在蓄力憋壞招。
相信自己的判斷,賈亦宸一拍扶手起身,趁早甩開那口蜜腹劍的倀鬼。
然而人算不如天算,進屋三分鐘,他不得不折回到倀鬼跟前。
“馬上動身,跟我出外勤。”
事態緊急,他不再處處提防計較,就連蘇羅硬要跟著一起去他不反對,心裡滿是矛盾的慶幸與擔憂。
目的地還是ARK-8,雖然不知卓斌說的病人情況是好是壞,但那層層嚴防又有多重卡口,起碼能甩掉幽靈一樣的跟蹤者。
正想著,賈亦宸衣袖被輕輕扯動,他抬頭正對蘇羅懵懂水靈的眼睛。
男孩倚在養父懷裡,收回手看向擇明,速度緩慢猶如一種暗示。
等意識到時,發愣的賈亦宸已與自己微笑的助理四目相會。
似是體恤他遲鈍,擇明無聲做了兩遍口型。
‘他們還在’
賈亦宸心下一凜,勉強鎮住慌亂。這之中更糟糕的是,他無法驗證對方所言真假。
忌憚於未知跟蹤者,男人到了八區仍魂不守舍,可當他發現集合地的壯觀人牆,立馬三步並兩步衝上前。
費力撥開人群,他最先看到的是麵色鐵青的區長官卓斌。
卓斌模樣稍顯狼狽,製服破了好幾處,臉上亦有數條口子滲著血。
與他對峙的角色,完全出乎賈亦宸意料。
灰發老者穿著風衣頭戴禮帽,儼然一副商務精英的打扮,可他手裡的卻不是公文包或提箱。
那是一顆活生生的人頭,頸部斷麵參差不齊,血汙模糊了麵容,隻能看清爆出眼眶的球體,撐出口腔的肉條。不久之前,它能被叫做舌頭。
他尚未出聲,卓斌就注意到他,眸中瞬間點燃了恨意烈火。
但恨意和接下來的質問並非針對他。
“我已經申請醫院增援,現在醫生準點到了,為什麼你這混蛋剛剛還要動手!”憤怒的軍官如火山爆發,聲聲拔高音量,“回答我,布裡奇·霍克!不然你今天彆想走出這!你是審查會一員,有權懲處彆人沒錯,那你現在也做好被審判的準備。”
情緒強烈而熾熱,漸漸煽動著包圍他們的人群。
晶體柱投下巨大陰影,一張張灰暗枯槁的臉因怒意迸發亮光。光源是和卓斌同樣充滿殺意的雙眸。
四麵楚歌,圍剿在即,鐵鉤霍克慢條斯理掀起衣擺。
“我原以為我聲明得足夠清楚。現在看來,是我高估了各位的理解能力。”
少頃,他右手舉起,兩指夾著顆火色膠囊。但這不是拿來對付一眾圍觀者的。他直視卓斌雙目,眼裡沒有半分愧意與退卻。
“作為總計十六萬人口裡最資質平庸的一部分,你們位於ARK基座,避難所的邊鄙,為全部幸存人類看守‘動力礦場’。你們明白嗎,這句話的意義?”
場上鴉雀無聲,他皮笑肉不笑,左手拎起血淋淋的頭展示一圈。
“意思就是,你們是最不允許出錯、減少、變節的存在。”
他說著大幅轉身,手腕翻轉施力,把那頭骨捏出凹陷。
血漿再度迸濺,霍克特殊材質的灰手套卻沒浸染一滴,那紅點經表皮流下,如播種撒向地麵。
“此人連續發燒兩周,皮膚潰爛傷口大麵積化膿,在我麵前連續三次失控妄圖咬人。公民H34109,你是否覺得……這症狀很熟悉?”
卓斌憤然反駁:“他的病因自有專業人士判斷,何況當初拒絕給我們檢查儀器不正是你們?萬一他可能——”
“現在你又想和我談概率?”布裡奇·霍克揚起嘴角,露出的卻不是微笑,而是赤|裸|裸恫嚇。
“如果隻談概率,你們在這的沒有一個人該活。雖然說起來像個笑話,可我確實也是一位用自己雙手治病的醫生。若我要動真格,六個小時我就能清除掉你們。”
闡述事實的口吻,有著虛張聲勢無法企及殺傷力,他按壓膠囊同時丟出頭顱,在屍首爆發的焰光裡一一瞪視每張臉孔。
或低頭,或閃避,這些蠕蟲無論對他多麼憎恨卻隻能向他垂首,向至強之人認降,一如宵小鼠輩懼於萬獸之王。
獸王的巡視中斷在某處。
有一人沒躲避他的目光,甚至還邊往裡走邊與他對望。
擇明不知何時鑽出了最前排,隻身一人迎上去。
“沒想到啊,我們竟能在這見麵。蘇澤明先生。”
見霍克主動搭話,退回後方的賈亦宸腦海頓時警鈴大作。
果然,那陰狠鐵鉤的下一句猶如尖錐,紮穿他發涼的心。
“據我所知,該名患者之前經你治療過,那麼你可否配合我調查呢?”
“請問是哪種調查呢?很不巧我與人有約在先,如果流程太複雜,短時間內怕是不能奉陪了。”擇明像看不見殘肢血跡,神色自在。
他是氣定神閒了,有人卻已心急如焚。
賈亦宸幾次晃身,勉強壓下衝過去的欲望。這節骨眼他無論他做什麼都是死棋,但絕對比不上那送死的蠢貨。
不,要丟命的豈止那蠢貨,他包括留在院區裡的零和馮,在這一刻已經命懸一線。
男人咬緊牙,各種思緒激烈相鬥。到最後他一度破罐破摔地想,或許蘇澤明也體質超群,能和人形武器霍克過招。
“共和國遭難,亟需援軍啦。”
一旁的男孩不知形勢危急,還說著輕飄飄的遊戲用語,賈亦宸如處冰窖,快要病急亂投醫,賭上一切出麵救場。
能挽救多少是多少。
“請讓開,我需要執行公務。”
冰冷聲音入耳,賈亦宸愕然一愣,希望和些許驚悚一並冒出心底。
沒等他有所行動,背後的人繞開他,穿過旁邊間隙。
人影徐徐移動,身形如巨樹拔地參天,他目標明確,徑直站定對方身前。
既是擋住擇明視線,也是把麵露凶相的某審判員擋在自己背後。
而他麵無表情抬起右手,掌心下陷。
槽口投映淺藍光芒,映照他冷峻且專注的臉。
“公民A1010,請重新接收監督合約。”
他以過去一模一樣的聲調說道。
“鑒於你此前已有違規行為,請確認今後所有事項必須先經監督者——NEMO-02研判再處理,執行等級為最優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