故妄清楚地感覺到,在他這句話說出口的時候,纏繞在他腕間的小蛇身子驀的一僵,過了許久才又柔軟下來。
江瑭愣愣地看了他很久很久,那雙澄黃蛇眸中的陰雲消散,覆上了一層更濃重的、讓人心頭微震的光澤。
不知為何,被這小青蛇用這樣的眸光注視著,故妄覺得自己的心情似乎也稍有變化。
直到故妄再度開口,才打斷小青蛇過於沉浸的注視。
“你可想好要怎麼做了嗎?”故妄問。
小青蛇身子輕晃著:“若想讓他身敗名裂,自然要在大庭廣眾之下揭露他的真麵目。”
“是也。”故妄頷首,“你可曾想過,若是他的師父、甚至是整個無劍宗的人,都打算包庇於他呢?”
小蛇細軟的身子便是一頓。
片刻後,他聲音悶悶:“想過。”
故妄不忍聽到他這般無精打采的聲音,便說:“有一人,我們或許可以試著聯係一下。”
小青蛇便再次支起身子,問:“何人?”
故妄緩聲道:“無劍宗宗主的獨女,清潭。”
*
蛇妖不善與人類修士相交,相關事宜便全權交給了故妄處理。
待故妄將傳語交給靈紙鴿時,已然到了深夜。
故妄回到寢房,進門前特意撣去身上寒意,這才推門而入,卻在神識掃過床鋪之時腳步一頓。
方才那小蛇說要回房休息,然而此時床上卻空無一物,哪有那小蛇碧翠醒目的身影。
大半夜的,外麵還在下著雪,總不至於突然興起去夜遊佛子山。
故妄放出神識略一掃,便捕捉到了那蛇妖的氣息。
——竟是又在浴池。
前一夜在浴池發生的意外,陡然間又闖入腦海之中,故妄頗感心情複雜,卻也隻是在心中無奈一歎,緩步坐到了床邊。
有了上一次的經曆,這次故妄決定就在房中,等那蛇妖結束後自行回來。
故妄閉目打坐,房間內未燃燭火,清冷皚白的麵容在昏暗光線中顯得格外沉靜。
隻是過了許久,故妄依舊未能等到從浴池歸來的江瑭。
未免也太久了些,他心道。
想到白日裡這小蛇妖剛知道真相,故妄難免有些擔心。猶豫片刻後,他手臂輕抬,瞬身來到了浴池附近。
故妄這次落在了一塊巨石後方,神識閉上後,他無法看見任何東西,隻能憑借記憶以及其他感官來判斷方位。
他聽見浴池方向傳來極輕的水聲,聞到了從浴池裡傳來的甜膩花香,以及……
以及非常濃鬱的酒香味。
故妄頓了頓,驟然出聲:“江瑭?”
浴池裡傳來嘩啦的聲響,似是池中人動了一下。
“故妄?”青年回道,聲音低而輕,帶著些遲緩的沙啞感,“你來了?躲在那處做什麼?”
自然是怕你和你那角先生,故妄心道。
但聽青年語氣,這蛇妖現下似乎並未和角先生戲耍,故妄遲疑片刻後,放開神識,緩步從巨石後方走了出來。
“你飲酒了?”
故妄腳步輕緩,避開地麵上的枯枝,停在池邊幾步遠處,“喝了多少?”
“不多,一點點。”江瑭軟聲道,纖細手臂輕輕一探,指了指池邊的酒壺,“這般大小的酒,才喝了不到兩壺。”
天色昏暗,浴池旁隻放著一枚拳頭大小的瑩石,卻無法照亮整個浴池。
池中青年幾乎整個沒在水中,水麵之上隻露出兩截若隱若現的鎖骨,小巧喉結在修長脖頸上來回滾動。
瑩石光線淡而柔和,將青年的膚色映照出一片月白色,襯得麵頰上的絳紅之色格外引人注目。
故妄眉頭輕皺,想起這小蛇上次一杯果釀,便醉得不省人事的模樣,便道:“這還不算多?你可知你酒量有多小麼?”
“小蛇自然飲不了多少。”江瑭笑說,“所以我才化為人形飲酒,這樣能多飲一些。”
故妄便不說話了。
他心道,白日裡在得知真相後,這蛇妖的平靜和釋然果然是假裝的。上百年的感情,即便真的已經放下了,以這小蛇妖重情的性子,也斷不可能一點不難過。
便聽那蛇妖道:“這酒還是我從洞府裡帶來的,沉澱了多年,味道極好,無念佛子可要與我同飲一杯?”
此話剛說出口,青年便哦了一聲,“差點忘了,佛家人不飲酒,無念佛子便當我沒說罷。”
剛想拒絕的故妄一頓,乾脆盤膝而坐,從靈戒中取出空杯和果漿,為自己倒了一杯。
“但可以飲果漿。”白衣佛子輕聲道,“貧僧便以果漿代酒,與你共飲。”
池中青年抬了抬眸,眼尾緋色灼人,輕笑著說:“好呀。”
說罷便又為自己斟滿酒,端著酒杯的手腕卻被人緊緊攥住。
“彆喝酒了。”故妄說,“陪貧僧飲果漿罷。”
江瑭卻輕輕掙脫他的桎梏:“果漿沒勁,我現在就想喝點勁大的。”
故妄勸他:“你已經喝了很多了。”
“再多一點也無事。”池中蛇妖撩了一把濕漉漉的長發,眼尾朝另一邊輕輕一瞟,“勁大的能助興,果漿可不能。”
故妄下意識照著他指的方向看去,握著瓷杯的手指驟然緊縮。
是裝著生辰禮的那個木盒。
他的神識光落在池中青年身上,竟是沒注意到那藏在昏暗光線下的小木盒。
意識到江瑭稍後要做什麼,故妄頓時有些如坐針氈。
青年一口飲去杯中酒,麵上的駝紅更深了幾分,澄黃的眸光都染上幾分遊離閃爍的光澤。
故妄在心中歎息一聲,心道這哪裡是不難過的樣子,分明就是難過到了極點。
但他實在不擅長安慰人,躊躇許久,也隻乾巴巴地說出一句:“酒喝多了傷身,為了一個人渣這般糟蹋自己的身子,實在是不值當。”
“誰說
我是為了那人渣而飲酒的?”
青年眉梢一挑,淺色雙眸輕瞪了池邊人一眼,“我是為了我自己——太不值當了,為了一個這樣的人渣,竟為他守身如玉百多年,真真是委屈至極。”
故妄被他這一個眼神看得呼吸微窒,聽聞蛇妖的這番話,覺得有些好笑之餘,心頭卻也泛起幾絲疼意。
妖族本性放/浪,蛇妖更是如此。
為了一個人類而壓抑自己的本性百多年,卻被那人渣騙去妖丹險些再也不能見天日——
光是想想,故妄都替這小蛇妖心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