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瞧著機靈些的小太監上前答話:“回主子的話, 奴才是湖北人氏,因老家發了大水,家中田都淹了, 爹娘沒法子,所以才將奴才賣進宮。”
弘晝看著他說這些話時如此坦然, 道:“那你恨你爹娘嗎?”
“不恨。”這小太監擲地有聲到:“若是爹娘不將奴才賣進宮, 奴才全家老小都要餓了,舍去奴才一個, 救活全家,奴才覺得值當得很。”
弘晝隻覺得心裡悶悶的,“那你進宮時多大?”
這小太監想了想道:“約莫三四歲吧。”
前幾日他在一眾小太監歆羨的眼神中被挑了出來,不知道有多高興, 如今瞧著方才還笑眯眯的弘晝臉色變得凝重起來, 還以為是對他不滿意的緣故, 連忙表起忠心來:“奴才記得自己剛進宮時沒少受那些大些的太監們欺負,當時奴才就想,若能尋得主子就好了, 到時候定對主子忠心耿耿。”
說著,他更是道:“您放心,紫禁城裡的公公們時常誇奴才機靈, 奴才一定會對您忠心耿耿的……”
他並不識字,唯一知道的成語就是忠心耿耿。
弘晝點點頭,眼神又落在另外一個小太監麵上。
那小太監還未等他開口發問,就道:“奴才是四川人, 從小就沒了爹娘,當初為了能夠吃口飽飯,自己主動進宮的。”
弘晝隻覺得心裡有些堵得慌, 這世道,真是……不公平。
哪怕他是皇孫龍子,看著是風光無限,卻也能隨著皇上的一句話從雲端跌入泥中。
也幸好他穿到了耿格格肚子裡,就他這性子,若穿成小太監或奴才,隻怕不出三日就要被打死的。
弘晝看向他們道:“阿瑪既將你們送到我身邊來伺候,你們隻要儘心儘力,我就不會虧待你們。”
兩個小太監連聲應是。
機靈些的小太監更是道:“請主子給奴才們賜名。”
弘晝看了看他,見他長著一張包子臉,道:“你就叫小豆子。”
他看另一個小太監腦袋小,身子長,有些像上窄下寬的花瓶,就道:“你叫小瓶子吧。”
小豆子與小瓶子是連聲道謝。
一旁的耿格格見了直道:“哪裡有人給太監取這樣名字的?”
弘晝卻道:“我覺得小豆子與小瓶子好聽,多符合他們的氣質啊。”
耿格格沒法,隻能依了他。
弘晝當即就拿了八寶攢盒給他們:“給,這裡麵裝的是糕點,你們先墊巴墊巴,想吃多少吃多少,你放心,以後有我一口吃的,並不會餓著你們的。”
小豆子與小瓶子是連聲道謝。
很快,弘晝知道弘曆身邊也得了倆小太監,弘曆身邊的兩個小太監也是一個機靈,一個沉穩,不一樣的是弘曆給兩個太監取名正常多了,一個叫小福子,一個叫小成子。
但弘晝還是覺得小豆子與小瓶子的名兒好聽些,旁人聽到這名字,再看到他們,一準當時就能記住。
不得不說,宮裡頭調教出來的太監實在是沒話說,這四個小太監雖小小年紀卻是進退有度,知道分寸,,讓耿格格很是滿意。
隻是耿格格千算萬算卻萬萬沒有算到,就連有兩個與他同齡的小太監在身邊,弘晝出門還是不喜歡帶上他們,任憑他們怎麼哄怎麼騙都沒用。
耿格格隻覺得自己拿這孩子一點法子都沒有。
弘晝卻對即將來自己身邊的嬤嬤感興趣,時常追問耿格格:“額娘,您說阿瑪到底會為我選個什麼樣的嬤嬤?”
彆說他了,就連耿格格都有些好奇:“我也不知道了,不過聽陳福公公的意思,這人差不多快來了。”
這一日,弘晝正帶著小豆子他們在院子裡玩跳房子,一抬眼就瞧見了院子門口站著瓜爾佳嬤嬤。
他對瓜爾佳嬤嬤是有幾分敬重的,當即就跑上前道:“嬤嬤,您怎麼來了?您可是有什麼事兒?”
他聽耿格格與鈕祜祿格格閒聊時說過,這瓜爾佳嬤嬤乃是故去太皇太後身邊的宮女,更是師從蘇麻喇嬤,彆說四爺對瓜爾佳嬤嬤敬重,就連皇上看在故去太皇太後與蘇麻喇嬤的麵子上,在瓜爾佳嬤嬤離宮之際,賞了她不少東西,其中還包括城郊一間兩進的院子。
當日四爺為了請瓜爾佳嬤嬤教他們規矩,可謂三顧茅廬,幾次去城郊請瓜爾佳嬤嬤。
等著皇上離開圓明園後,瓜爾佳嬤嬤幾次說要回去,可四爺卻將她留了下來,一直以貴客相待。
弘晝再仔細一看,卻見著瓜爾佳嬤嬤身上背著個包袱,當即心裡就有種不祥的預感,遲疑道:“嬤嬤,您背著包袱……是要做什麼?”
瓜爾佳嬤嬤麵上是一如既往,“奴才正是王爺為五阿哥選的嬤嬤。”
弘晝半晌沒回過神來。
有道是一日為師終身為師,說起來瓜爾佳嬤嬤也當過他半日的師傅,以後他豈不是要乖乖聽瓜爾佳嬤嬤的話了?
況且瓜爾佳嬤嬤年紀大了,他若將人家氣出個好歹怎麼辦?
他嘴巴一癟,難受極了。
耿格格很快就迎了出來,知道事情的來龍去脈後高興的像什麼似的:“……有您照看這孩子,我是最放心不過了。”
“我聽王爺說過的,說十二貝勒當初曾養在蘇麻喇嬤身邊,當時就是您與蘇麻喇嬤照看著十二貝勒長大的。”
“論起照看孩子,您比我有經驗的多,以後弘晝您就多費費心,若是他不聽話,要打要罵的,您隻管去做,不必拘束。”
瓜爾佳嬤嬤在紫禁城中待了幾十年,‘規矩’二字已刻到骨子裡,忙道:“格格真是折煞奴才了,奴才奉王爺之命前來照看五阿哥,若奴才有什麼做的不對的地方,格格隻管指正。”
兩人一番客氣,耿格格便叫常嬤嬤帶著瓜爾佳嬤嬤先回屋歇著。
她更是看向弘晝道:“你怎麼瞧著不高興的樣子?你啊,就知足吧,尋常人請瓜爾佳嬤嬤都請不到的。”
弘晝歎了口氣,嘟囔道:“瓜爾佳嬤嬤什麼都不缺,為何要來照看我?”
耿格格自然也不知道。
當日四爺替弘晝尋摸嬤嬤時很是頭疼,這個不滿意,那個也不滿意,魚思來想去隻覺得瓜爾佳嬤嬤合適。
其實在他與瓜爾佳嬤嬤開口前,他也沒抱多少希望,卻不想一開口,瓜爾佳嬤嬤就答應下來。
他也問了瓜爾佳嬤嬤為何願意照看弘晝,瓜爾佳嬤嬤隻淡淡笑了笑——興許是這孩子合我的眼緣吧。
弘晝卻覺得自己委屈得很,更是滿屋子的委屈無處訴說。
他與耿格格說了,耿格格卻點著他的腦門說他不知足。
弘晝一生氣,便撒丫子跑去找弘曆。
一旁的鈕祜祿格格聽聞這話是神色微變,但弘曆驚愕之後卻為他開心起來:“阿瑪這般也是為了你好,瓜爾佳嬤嬤看著嚴肅,實則卻很好的,你一定要乖乖聽她的話知不知道?若不然,我就不理你了。”
弘晝嘴巴一癟,奶聲奶氣道:“你看吧,我都沒有不聽瓜爾佳嬤嬤的話,你們一個個就這樣說我,若我來日惹了瓜爾佳嬤嬤生氣,你們肯定就不喜歡我了。”
弘曆連忙哄他:“不會的,你乖乖聽話不就好了?”
“這,這哪裡是我能夠決定的事?”弘晝隻覺得弘曆對自己狠就算了,如今還想將魔爪伸向他:“我隻是個小孩子,小孩子都是頑皮的,像你這樣聽話的小孩子可是沒幾個。”
弘晝在弘曆這兒沒找到安慰也就罷了,到了傍晚,四爺還專程過來了一趟,告誡他瓜爾佳嬤嬤年紀大了,他可萬萬不能惹瓜爾佳嬤嬤生氣。
這讓弘晝倍感壓力,以至於當天夜裡就做了噩夢,夢見自己惹了瓜爾佳嬤嬤生氣,耿格格,四爺,弘曆……甚至連橘子都不願理他。
醒來之後的弘晝垮著一張小臉,要多傷感就有多傷感。
耿格格還是頭一次見到弘晝這般臉色,想當初四爺打了他屁股時,他都不像今日這樣,連忙道:“弘晝,你怎麼了?”
她拿手探了探弘晝的額頭,見他並沒有發熱,卻是愈發覺得不對:“你可是哪兒不舒服?今日怎麼這麼安靜,一早上連話都不說?若是不舒服,一定要告訴額娘,可千萬彆強撐著。”
若換成平日裡,弘晝定會笑嘻嘻問她——額娘,我看著是這麼懂事的孩子嗎?
可昨夜那個夢對弘晝傷害太大,讓他一頭鑽進耿格格懷中,嘟囔道:“額娘,我做噩夢了。”
耿格格摟著他笑道:“不過是個噩夢罷了,夢醒了就好了……不過,你昨晚做的是什麼噩夢?說出來給額娘聽聽。”
弘晝看了眼瓜爾佳嬤嬤,如今她正與常嬤嬤一起帶著丫鬟擺飯,遲疑片刻,還是將這個夢道了出來。
最後,他更是苦兮兮道:“……我在夢裡喊您,喊阿瑪,喊哥哥,可是你們都不搭理我,還說我是個壞孩子,不要我了。”
耿格格還是第一次在他麵上看到這般神色,笑的眼淚都出來了。
甚至連一貫麵上沒什麼表情的瓜爾佳嬤嬤嘴角都微微揚起。
耿格格將眼角的眼淚擦掉,這才道:“咱們弘晝放心好了,額娘這般疼你,怎麼會不要你?還有你阿瑪與你哥哥,他們都愛弘晝了……”
弘晝將信將疑點了點頭。
等到早飯用完,弘晝坐在炕上與橘子玩時,瓜爾佳嬤嬤則端著一盤切好的蜜瓜送了過來。
弘晝奶聲奶氣道:“謝謝嬤嬤。”
他頑劣歸頑劣,卻一直都是個懂禮貌的好娃娃。
瓜爾佳嬤嬤看向他道:“五阿哥可是害怕奴才?”
“不是的。”正吃著蜜瓜的弘晝腮幫子鼓鼓的,可一張小臉上皆是鄭重之色:“我不怕您。”
說著,他的聲音漸漸低了下去:“我隻是覺得您伺候過太皇太後,大家都敬重您,要是您說我不好,不喜歡我,阿瑪他們肯定會聽您的……”
瓜爾佳嬤嬤臉上再次浮現了些許笑意,輕聲道:“那奴才問你,你可曾覺得自己對奴才做過什麼不恭敬的事兒?”
弘晝仔細想了想,除去當初他不情願跟著瓜爾佳嬤嬤學規矩外,每次見到瓜爾佳嬤嬤都彬彬有禮,一張小嘴宛如淌了蜜似的,不光給瓜爾佳嬤嬤送了花環,每次給弘曆帶點心或果子時,都不忘給瓜爾佳嬤嬤帶一份。
他搖了搖頭:“沒有。”
瓜爾佳嬤嬤正色道:“你既沒有做錯事,我又怎麼會不喜歡你?”
弘晝遲疑道:“可是,大家都說我頑劣,我放火燒過阿瑪的書房,還被阿瑪打過屁股……”
“這又有什麼關係?就像你常說的,哪個孩子小時候不頑皮?”瓜爾佳嬤嬤雖年紀大了,但眼睛並不顯渾濁,仍亮堂的很,如今看著弘晝道:“雍親王府上下人人都稱讚四阿哥是個好孩子,可奴才覺得四阿哥是個好孩子不錯,但你也是個好孩子。”
“每個孩子的性子都是不一樣的,有人內向或外向,有人沉穩或跳脫,有人聰明或愚鈍……很多東西都是與生俱來的,若以一個孩子的性格來評判他是不是好孩子,實在有失偏頗。”
“在奴才看來,你孝順耿格格,友愛兄弟,疼惜動物,連對著丫鬟婆子們都是客客氣氣的,怎麼不算乖孩子?”
“許多時候,旁人如何說不重要,嘴長在彆人身上,怎麼說是彆人的自由,最重要的是你問心無愧。”
“人活在這世上,就算你做的再好,也會有人議論,也會有人不喜的。”
弘晝重重點點頭,正色道:“嬤嬤,您的話我記下了。”
瓜爾佳嬤嬤輕輕點了點頭。
接下來的日子,緩福軒每日依舊是寧靜而幸福。
常嬤嬤是耿格格的陪嫁嬤嬤,她雖忠心耿耿,卻是因出身的關係眼皮子太淺,而在這一點上,瓜爾佳嬤嬤正好與她互補,更是懂得拿捏奴仆之道。
如此一來,不光瓜爾佳嬤嬤將弘晝身邊的小豆子一小瓶子調教的極好,就連緩福軒所有奴仆的整體素質也上了一大台階。
若換了尋常人在緩福軒這般指手畫腳,常嬤嬤肯定會不服氣的,但她對瓜爾佳嬤嬤卻是服氣得很,畢竟這人伺候過太皇太後了。
兩位嬤嬤關係融洽,耿格格是求之不得,連帶著她陪弘晝的時間都多了起來。
這一日,耿格格照舊帶著弘晝前去花園玩耍,母子兩人玩起蹴鞠起來。
弘晝玩的正開心,可一掃眼卻見著曾嬤嬤的身影。
近來正值初夏,天氣不冷不熱,故而弘晝每日上午都會在這兒玩,若是他沒記錯的話,短短十來日,這已經是他看到曾嬤嬤的第三次了。
每次曾嬤嬤都像今日這般衣衫簡樸,實在不符合她平日裡穿金帶銀的形象。
弘晝隻覺得有些不對勁:“額娘,您看,曾嬤嬤……她這是要乾什麼?”
當初雍親王府中發生什麼事兒,耿格格都是兩眼一摸黑,什麼都不知道,如今她卻是大事小事都知道些皮毛:“我聽常嬤嬤說過,這曾嬤嬤家中有人生病了,她與李側福晉告了假,時常回去看看。”
弘晝本就有幾分懷疑,如今一聽這說辭,是愈發懷疑,畢竟李側福晉不是這般心善之人。
等著回去之後,他就將小豆子喊了過來:“……你偷偷溜出去跟著曾嬤嬤,看看她到底去了哪兒。”
小豆子為人機靈,再加上他隻有幾歲,並不引人注意。
不出三日,小豆子就將事情摸了個清清楚楚:“主子,奴才跟著曾嬤嬤出去了一趟,見他的確是去了藥房抓藥,抓了藥後又繞了好大一圈將藥交給了一個婆子,這才回來。”
說著,他更是撓撓頭道:“主子,這有什麼不對勁嗎?”
弘晝嘟囔道:“反正就是不太對。”
他是越想越覺得不對,若是曾嬤嬤家裡人生病,怎麼曾嬤嬤麵上一點悲痛之色都沒有?若是抓藥給家裡人,曾嬤嬤衣衫素淨也就罷了,怎麼還繞那麼大一圈?種種行為皆表示曾嬤嬤不想叫人注意到她。
弘晝閒著也是閒著,就琢磨起這件事來。
他當即就要門房給納喇·星德傳信,說自己想念納喇·星德了,想要見見納喇·星德。
這事兒說來話長,當日納喇·星德帶著弘晝醉酒後十分自責,事後還專程來看過弘晝一次,真誠的與他賠了不是。
弘晝了,也不是那等小肚雞腸的人,當然是原諒他了,更是趁機提出了要求,要納喇·星德有時間帶他出去逛逛。
納喇·星德欣然答應。
弘晝覺得自己真是天下第一聰明,仿佛能未卜先知似的,當初隨口一提的事兒,竟這麼快派上了用場。
納喇·星德翌日一早就來了,與每一次一樣,他前來雍親王府的第一件事就是與四爺請安,更是惴惴不安說起要帶弘晝出去玩一趟。
叫他萬萬沒想到的是,四爺竟一口答應下來,叮囑道:“……並非我不放心你,實在是弘晝這孩子跳脫,得小心些才是。”
四爺又怎會不答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