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爺是個聰明人,所以知道雍親王府與納喇·星德之間若非有弘晝作為紐帶,即便不是勢同水火,卻也是老死不相往來。
納喇·星德則在二門處等著弘晝,很快就見著弘晝邁著小短腿跑了過來,一把牽著他的手,甜甜道:“哥哥。”
兩人雖相差十幾歲,可共同守著一個秘密,一起醉過酒,如今仿佛忘年交一般。
納喇·星德牽著弘晝的手就往外走:“上次你不是說想等著乞巧節要我帶你和弘曆一起出去逛廟會嗎?怎麼這般著急就要我帶你出去了?如今天氣漸漸熱了起來,街上實在沒什麼好玩的。”
弘晝正色道:“誰說我要玩?我今天可是有正事的。”
納喇·星德被他逗的直笑:“你一個小娃娃能有什麼正事?”
弘晝冷哼道:“待會兒你就知道了。”
可就算是他心裡有事惦記著,一點不影響他一路上這也要那也要的,一會要給耿格格帶些胭脂水粉回去,一會要給弘曆帶個糖人回去,一會要給瓜爾佳嬤嬤帶點點心回去,一會又要給自己買包糖炒栗子……
納喇·星德默默心疼起自己的荷包來。
弘晝卻也是知道分寸的,一來他要買的東西價錢並不貴,二來他皆是在曾嬤嬤每次所去的藥店附近徘徊。
這不,正坐在槐樹下與納喇·星德吃餛飩的弘晝很快發現了曾嬤嬤,眼瞅著曾嬤嬤進去藥店之前左顧右盼的,餛飩也不吃了,拽著納喇·星德起來。
等著曾嬤嬤抓了藥離開,弘晝連忙帶著納喇·星德走了進去。
納喇·星德不是個好奇心重的,便任由著弘晝瞎折騰。
弘晝也好,還是納喇·星德也好,一看便不是尋常之輩,他們剛走進藥店,店裡掌櫃的就迎了出來:“二位客官可要抓藥?”
弘晝點點頭,眼見掌櫃的眼神一直落在納喇·星德身上,很是不滿,揚聲道:“我們要抓藥。”
說著,他又道:“方才那位婦人進來抓的是什麼藥?”
掌櫃的為難道:“您,您也是為難我們,我們可是百年藥店,咱們這一行可是有規矩的,不得隨意泄露顧客隱私的……”
弘晝眼珠子滴溜溜轉了兩圈,卻是長長歎了口氣,可憐巴巴看向那掌櫃的:“掌櫃的,不瞞你說,我們是有苦衷的。”
掌櫃的低頭看著他:“這話怎麼說?”
弘晝再次長歎了一口氣:“我這哥哥與方才那婦人患有同樣的病症,隻是他生性膽小,十分害羞,最忌諱就醫,我今日好說歹說才拉著他出來,想要給他抓藥的,若今日回去了,他定不願再出來,你們就行行好吧……”
這話說的是錯漏百出,但店內掌櫃的也好,還是小二也好,一個個皆怔怔看著納喇·星德,半晌說不出話來。
有一點他們是可以確定的,這人自進店之後一直沒有說話,漫不經心站著,難道這小娃娃說的是真的?
弘晝瞧見他們一個個將納喇·星德從上到下看了個遍,眼神中滿是驚愕,不解道:“你們在看什麼?”
掌櫃的掃了他一眼:“小娃娃,撒謊可不是好孩子。”
弘晝莫名覺得有點心虛,可繼而一想,他這也是情非得已,便梗著脖子道:“誰說我撒謊啦?”
掌櫃的冷哼一聲:“那你倒是同我說說,難道男人也能懷孕嗎?”
“方才那婦人抓的是一副墮/胎藥,你們也要嗎?”
弘晝與納喇·星德麵上皆是驚愕之色,他們很快就想到這藥定不是曾嬤嬤自己用的,至於李側福晉,若她有了身孕也不會用這墮胎藥的,如此說來,這墮/胎藥大概是給遠在莊子上的懷恪郡主抓的。
饒是納喇·星德好脾性,麵上也隱隱浮出幾分怒色。
弘晝卻是大剌剌道:“為何不要?難道男人不能懷孕嗎?”
若換成尋常人說這話,掌櫃的早就將他們掃地出門,他也就看弘晝長得可愛,笑眯眯解釋道:“你還小,怕是不知道男人是不能懷孕的,這世上隻有女人才能懷孕。”
說著,那掌櫃的眼神時不時落在一旁的納喇·星德麵上,低聲道:“如今京城裡什麼人都有,小娃娃,你長得好看,可彆被害人給騙了,我活到這把年紀,什麼事都見過,有些壞人可謂花樣百出,什麼奇怪的借口都有,小心他將你賣了。”
“你家住在哪裡?可要我派人送你回去?”
也怨不得掌櫃的多想,實在是納喇·星德看起來與常人不一樣,尋常人聽到這話要麼是羞愧不已,要麼是憤怒難忍,可這男子卻是閉口不言,什麼話都沒有,要麼是壞人,要麼是腦子有問題。
弘晝謝過掌櫃的後就拉著納喇·星德的手出來了,一出來就道:“哥哥,這次可要找地方喝酒?”
納喇·星德搖搖頭,道:“不必了。”
他苦笑一聲道:“如今我也想明白了,做錯事的並不是我,我又何必要拿彆人的錯誤來懲罰自己?”
“不過,這事兒我覺得得告訴阿瑪一聲,郡主如今遠在莊子上,想必李側福晉他們也不敢為她請大夫,這等事輕則傷身,落下病根,重則會要人性命,若真是釀成大禍就完了。”
弘晝頗為讚許點點頭,隻是他很快就察覺不對:“可是,這樣阿瑪不就知道了?”
納喇·星德笑了笑:“阿瑪早就知道這件事了。”
“我猜,他並沒有生你的氣,若我是他,還會為你的聰明伶俐感到開心。”
說著,他更是道:“你莫要擔心,阿瑪是知道輕重緩急的,定不會怪你。”
納喇·星德當真是個灑脫的漢子,說不將這事兒放在心上就沒將這事兒放在心上,瞅著如今時間還早,便帶著弘晝又閒逛了會,吃了會小吃,這才回去。
書房內的四爺聽說這件事後,臉色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連弘晝都顧不上,沉默片刻後道:“蘇培盛,你帶個府中的大夫過去,要他給懷恪抓一副藥。”
雖說他氣懷恪郡主行事無度,卻也不能眼睜睜看著她有性命之憂。、
蘇培盛應了一聲就要下去。
說時遲那時快,一直沒說話的弘晝揚聲道:“阿瑪,等一等。”
頓時,四爺與納喇·星德的眼神都落在他麵上。
弘晝奶聲奶氣道:“阿瑪,我覺得這法子不好。”
他看向四爺,眼神裡滿是鄭重:“既然曾嬤嬤一次又一次抓藥送去了莊子上,那說明姐姐肯定是不願意喝藥的,想要生下這孩子,您要是命人強行將藥灌下去,姐姐肯定會恨你一輩子的。”
說著,他更是道:“她恨您不說,隻怕這輩子也不會死心。”
四爺看向他,皺眉道:“難道你又有法子了?”
弘晝點點頭,顧不得四爺那難看的臉色,附在他耳旁輕輕說了幾句話,四爺沉默片刻,決定就按著這法子辦。
當天晚上,四爺就派人將懷恪郡主接了回來。
一路上,懷恪郡主心裡是七上八下,嚇得不行,如今她已經有了三個月的身孕,自她去了莊子上後,一來是心情苦鬱,二來是身邊無人照料,整個人消瘦了許多,微微凸起的肚子就愈發顯眼。
四爺率先審問了照顧懷恪郡主的嬤嬤,那老嬤嬤跪地連連求饒,直說曾嬤嬤塞給了她大筆銀子,要她莫要聲張,還說她們定會處理了懷恪郡主肚子裡的孽障。
一直沉默不語的四爺到了最後直道:“這些日子,你煮好的藥端給懷恪,她是不是不肯喝?”
那嬤嬤硬著頭皮點了點頭,道:“是,曾嬤嬤統共差人送來過五次墮/胎的藥材,奴才每次都端給郡主了,最開始郡主一會借口說涼了喝,一會不小心將藥打翻了……到了後麵,郡主說什麼都不叫奴才近身……”
“後來郡主更是與奴才說,說她平安生下這孩子了,也就生米煮成了熟飯,您是這孩子的外祖,難道還會要了這孩子的命嗎?”
四爺平靜道:“好,我知道了,你下去吧。”
他抬腳走去了懷恪郡主所在的院子。
懷恪郡主是雍親王府唯一的女孩,一向被看的嬌貴,所居所用皆是最好的,待遇遠超幾位阿哥之上。
從前不管何時,這院子都是燈火通明,可如今在這初夏的夜裡,院子裡帶著幾分蕭瑟的感覺,寂靜清冷的宛如冰窖一般。
四爺一走進去,懷恪郡主就嚇得一哆嗦,很快就捂著肚子跪倒在他跟前:“阿瑪,阿瑪,您就饒了我肚子裡的孩子吧。”
“不管怎麼樣子,這孩子也是您的孫子啊!”
“至於納喇·星德那邊,他不是個性子要強的,您要我見他一麵,我會勸他裝作什麼事情都不知道的,大不了等著我生下孩子後,將這孩子送到莊子上養著……”
四爺失望透頂,看都不想再看懷恪郡主一眼,眼神落於窗外一片黝黑之中,更道:“你喜歡李鬆清,是嗎?”
懷恪郡主愣了愣,道:“是的。”
四爺又道:“那他喜歡你嗎?”
懷恪郡主不知道四爺話中深意,還以為他這是要鬆口的意思,眼裡迸出幾分希冀的光來:“清表哥……自然也是喜歡我的。”
說著,她更是連連道:“當初舅母就與額娘說過幾次,說若是我能嫁給清表哥就好了,舅母還說她膝下沒有女兒,一直將我當成親生女兒。”
“可惜額娘知道我的親事她做不了主,所以並不敢答應舅母。”
“還有清表哥,他說過,這輩子他不能娶我為妻,隻願下輩子能和我在一起,哪怕當一對苦命的鴛鴦,隻要生生世世不分離就好……”
四爺冷聲打斷她的話:“既然你們兩情相悅,我就成全你們。”
懷恪郡主雖有心理準備,可聽聞這話還是麵上一喜,遲疑道:“阿瑪,你這話當真?”
“自然當真。”四爺這才看了她一眼,隻覺得她真是蠢不可言:“你從小到大,我何時騙過你?”
“隻是你身份尊貴,這門親事又是皇阿瑪所賜,斷然沒有和離的道理。”
“但你想要與李鬆清長相廝守也不是辦法,我便對外稱你死了,到時候你們倆個就能躲的遠遠地,就能永生永世再不分離,你可願意?”
懷恪郡主頭點的宛如小雞啄米似的,整個人都鮮活起來:“我願意。”
四爺冷聲道:“這事,不是你一個人說了算的,還得問問李鬆清的意思。”
說著,他便揚聲道:“蘇培盛,把人請過來。”
半個時辰之後,李鬆清就畏手畏腳走了進來,他在李側福晉與懷恪郡主跟前是巧舌如簧,可到了四爺跟前卻宛如鋸嘴的葫蘆一言不發,“王爺……”
他如此恐懼四爺不是沒有道理的,一來是四爺是掌握著李側福晉等人生殺大權的主子,二來是自他與懷恪郡主之事敗露後,他就開始倒黴起來,先是家中院子無緣無故失了火,再是家中投資的銀樓,酒樓之類的對麵接二連三開了相同的鋪子,所售價錢隻有他們鋪子的一半,最重要的是半個月他的馬兒突然受驚,好在他反應快,隻摔傷了腿,若他反應再慢些,隻怕性命都保不住。
他這才知道,原來看似清冷的雍親王實則錙銖必較,小肚雞腸。
懷恪郡主已好些日子沒看到李鬆清了,一見到他就湊上前,歡喜道:“清表哥,我有了你的骨肉,阿瑪說允許我們兩個在一起了……”
李鬆清狐疑看向四爺,隻覺得這不像是四爺的作風。
四爺掃了他一眼,淡淡道:“懷恪說的沒錯,隻是有個條件,從此之後懷恪不再是我的女兒,不再是當朝郡主,隻是個平凡無奇的婦人,甚至連娘家都不能回。”
頓了頓,他更是道:“至於你,你們李家在京城雖不算有頭有臉,可你祖父也是一方知府,往來之人多多少少會有幾個見過懷恪的,京城是不能留的。”
“隻要你們離開京城,隨便你們去哪裡都行,走的遠遠的,以後再也不要回來。”
懷恪郡主臉上滿是歡喜之色,拽著李鬆清的手就要往外走。
隻是她走了兩步,卻發現李鬆清紋絲未動,催促道:“清表哥,快走啊,若是再晚些,阿瑪反悔了怎麼辦?”
李鬆清低著頭,並不敢看懷恪郡主,低聲道:“郡主,我,我配不上你……”
懷恪郡主如五雷轟頂一般愣在原地,半晌回不過神來:“清表哥,你說什麼?從前你不是說過要是隻是尋常百姓家的女兒就好了嗎?如今,如今我都有了你的骨血,難道你不管我們母子了?”
李鬆清低聲道:“郡主,不是我不想管你們,實在是……你要體諒我的難處啊。”
“我是家中幼子,若是我走了,我的阿瑪、額娘、祖父、祖母他們該怎麼辦?”
“你也知道我是讀書人,若從此隱姓埋名於鄉野間,就無法科舉入仕,我從小捏慣了筆杆子,肩不能扛手不能提,以後該怎麼養活你們母子?”
頓了頓,他的聲音又低了些:“郡主,你乃金枝玉葉之身,也過不慣那樣的苦日子,這孩子……不如就不留了吧。”
“納喇·星德是個好性子的人,你忘了我,以後就好好與他過日子。”
懷恪郡主愣在原地,半晌眼淚才如斷了線的珠子簌簌落了下來,哭的渾身直抖,一個字都說不出來。
四爺憎惡看著李鬆清,冷聲道:“如今你可還有話要說?”
李鬆清道:“沒有了。”
“既沒有了,還留在這裡做什麼?”四爺最瞧不上的就是這等人,若今日李鬆清執意要把人帶走,他還敬這李鬆清勉強算個男人:“難道還想要我留你在這裡用夜宵?”
李鬆清使勁將手從懷恪郡主的掌心裡抽了出來,頭一埋,快步消失在夜色之中。
懷恪郡主直至此時才反應過來,手輕輕搭在凸起的小腹上,呢喃道:“怎麼會這樣?怎麼會這樣?當初他不是這樣跟我說的?”
四爺不明白自己怎麼生出這樣的棒槌女兒來,也懶得與她多言,抬腳就要走。
臨走之前,他還不忘丟下一句話——這孩子,你若想留,你留下來便是,隻是你得想好了,若你執意要將這孩子留下,從此之後雍親王府就沒有懷恪郡主這號人,你若有信心養活這個孩子,我就成全你。
懷恪郡主看向四爺,嘶聲力竭道:“你故意的是不是?你故意逼他的是不是?你就知道他不會帶我走的……”
行至門口的四爺扭頭看向她,看向這個從小嗬護備至,連句重話都舍不得說的女兒,不急不緩道:“事已至此,我是不是故意為之,還重要嗎?”
“懷恪,你是知道我性子的,今日我既敢與你們說這樣一番話,隻要李鬆清願意帶你走,我絕不會阻攔。”
“隻是,李鬆清如我想象中一樣,選擇了他的錦衣玉食,榮華富貴,你看,這就是你心心念念,傾慕已久的男人。”
“我給你三日的時間,你好好想想這孩子你留不留!”
這話說完,四爺就轉身離開,隻聽見身後傳來恪靖郡主淒厲的哭聲。
當天夜裡,趁無人注意之際,蘇培盛就帶著一位老大夫進了懷恪郡主的院子。
一碗墮/胎藥下去,懷恪郡主疼了整整一夜,一邊疼一邊流淚。
好在到了天明時,她身上總算流下一團血塊來。
老大夫連忙趕去佛堂,將這事兒稟於四爺。
坐在書桌前抄佛經的四爺手上的動作一頓,淡淡道:“我知道了。”
昨夜,他在佛堂裡抄了整整一夜的佛經,為他未能出世的外孫祈福。
他並不信神佛之說,可為投皇上所好,他裝了這麼多年,裝著裝著,好像把自己也騙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