禦書房內的皇上臉色沉沉。
二月裡, 順天發生了一件舞弊案,其榜首之父請人為子代筆,收買書辦, 傳遞文章, 雖事發後脫逃被抓, 被處斬監候。
但皇上因此事還是大發雷霆,他一向認為收攬士心就收攬了民心, 更在康熙十七年開設“博學宏詞科”, 惹天下士子紛紛稱讚, 如今竟有人徇私舞弊, 其中官官相護, 非一人可為。
他便下令徹查此事, 更命各地嚴查可否還有類似之事。
半年的時間過去了,這事兒總算有了結果, 各地查出類似案件共計七起, 氣的皇上將折子狠狠丟在幾位大臣跟前:“這就是你們層層選拔出來的好官?寒窗苦讀數十年方能參加科舉,可這些人倒好, 請人代筆, 徇私舞弊就能入朝為官, 做學問尚是如此,難道還能指望他們為國為民做個好官嗎?”
幾位大臣跪在地下瑟瑟發抖。
有道是人老了脾氣也就小了, 可自皇上年邁後,這脾氣是一日比一日大,對皇子們尚是一言不合就圈禁, 降罪,更不用說對他們這些大臣了。
這幾個大臣跪地瑟瑟發抖,連聲認錯。
就在這時候, 眾人隻聽見外頭傳來小孩子說話的聲音:“皇瑪法!我來看您了!您在哪兒?”
這聲音,皇上也聽見了,當即就看向身側的魏珠道:“去,看看到底誰在外頭高聲喧嘩!”
魏珠很快就進來了,小心翼翼道:“回皇上的話,今日雍親王攜幼子前來給德妃娘娘請安,如今在外喧嘩的正是雍親王幼子,他口口聲聲說要見您了!”
“不見!”皇上如今正在氣頭上,哪兒哪兒都是火氣,冷聲道:“將人打發走,這老四也是的,平素是怎麼教兒子的?乾清宮也是小孩子能隨便來的地方?”
隨著他話音落下,魏珠轉身就要走。
可就在這時,皇上卻是眉頭一皺,“你說誰來了?老四的幼子?可叫弘晝?”
他對弘晝是印象深刻。
剛回宮時他還與德妃娘娘說起過弘晝,當時眉裡眼裡都難掩笑意,原也想過將弘晝接進宮的,隻是後來隨著事情太多,便將這事兒拋之腦後。
魏珠正色道:“是,方才小阿哥的確說自己叫弘晝。”
皇上記得自己曾答應過弘晝要接他進宮玩的,當即就道:“將人帶進來吧。”
很快,弘晝就跟在了魏珠身後走了進來。
對弘晝而言,不論乾清宮南書房,還是四爺的外院書房,亦或者耿格格的小書房,對他來說都是差不多的地方,頂多是地方大小的差彆。
當即對皇上的思念更叫弘晝顧不上皇上那難看的臉色,一進來,他更是忘了進宮之前瓜爾佳嬤嬤對他苦口婆心的教誨,比如見到長輩該如何請安,該如何問好,當即就直奔龍椅而去,緊緊將皇上的腿抱住,揚聲道:“皇瑪法!我終於見到您了!我好想您啊!”
彆看他人矮腿短,可一整套動作卻是行雲流水,若換成他再大些,隻怕這動作定會被當成刺客的。
皇上也是一愣一愣的。
弘晝更是三下五除二爬到皇上腿上,摟著皇上的脖子,臉上滿是笑意,更是奶聲奶氣道:“皇瑪法,您想我嗎?”
下頭跪著的幾個大臣們都驚呆了。
他們都記得清清楚楚,皇上最喜歡的兒子莫過於當初的廢太子,如今的二爺,最喜歡的孫子也是二爺所出的弘皙。
可不管是二爺還是弘皙,誰在皇上跟前都是規規矩矩,老老實實的,這,這小崽子怎麼這麼大膽?向來與世無爭的雍親王,怎麼養出這樣一個兒子來?
皇上也被這突如其來的熱情鬨的好一會兒沒回過神,下一刻想起當日圓明園內的事,隻覺得這孩子這般行徑並不意外。
他拍拍弘晝的小屁股道:“朕自然也是想你的,隻是……”
隻是朕現在還有要事要忙。
可惜,他這話還沒說完,弘晝就滿麵笑容打斷他的話:“我就知道皇瑪法您也想念我的。”
說著,他將皇上頸脖摟的更緊了些,奶聲奶氣道:“今日在馬車上我就與阿瑪說想要來看看您,可阿瑪卻說不行,說您是天子,您想見我可以,我想見您卻是不行的。”
“可是,就算您是天子,可也是我的皇瑪法啊,難道孫子想見爺爺不是天經地義嗎?”
皇上無奈點點頭:“你說的極是。”
下頭跪著的幾個大臣們眼觀鼻鼻觀心,一個個能坐到這位置的人皆心思通透,恨不得長了一百八十個心眼子。
皇上瞧其中有兩人還偷偷交換了個眼神,當即也懶得追究其中貓膩,揮揮手道:“你們就先下去吧。”
“這等事再好好徹查一番,看有無漏網之魚,若再有這等事,朕絕不姑息。”
幾位大臣這才連聲應答,繼而下去,更是打從心底裡感激起這位小阿哥來。
皇上這才顧得上與弘晝好好說話:“今日怎麼就你一個人過來了?你阿瑪了?”
弘晝像是竹筒倒豆子似的說道:“阿瑪正在和瑪嬤說話了,他們好像要吵起來了,所以阿瑪就要蘇公公將我抱走了,蘇公公找了個宮女帶我玩,可我想念您,就來找您了。”
說著,他更眨巴眨巴眼道:“皇瑪法,您勸勸瑪嬤和阿瑪吧,與他們說不要生氣,不要吵架。”
“連我和哥哥都不吵架,他們都是大人,怎麼連我們都不如?”
他大有一副不拿皇上當外人的架勢。
在他的印象中,爹和祖母吵架了,不找祖父找誰?
皇上被他逗的直笑,尋常妃嬪與子嗣之間若有嫌隙,皆是藏著掖著,生怕他知道了怪罪,可這小崽子倒好,怎麼還想請他出麵勸和?
皇上打趣道:“那你倒是同朕說說他們為何吵架啊。”
弘晝正色道:“這事兒說來話長,鬆佳姨娘是瑪嬤賜給阿瑪的人們,但阿瑪不喜歡她,就罰她做鹹鴨蛋去了。”
“您不知道,鬆佳姨娘可真是厲害,一天能做好幾百個鹹鴨蛋!”
“我聽常嬤嬤說,有一次她從鬆佳姨娘身邊經過,隔著老遠就聞到鬆佳姨娘身上有股鹹鴨蛋的味兒,香料都遮不住,常嬤嬤說她這是被醃入味了。”
說著,他舔了舔嘴唇,道:“我和阿瑪一樣,我也不喜歡鬆佳姨娘,鬆佳姨娘在我額娘病著的身後日日來給我額娘請安,常嬤嬤說她這是在守株待兔,專等著阿瑪。”
“可偏偏因為鬆佳姨娘是瑪嬤賜下來的人,誰都不敢對她說重話,唯有阿瑪敢罰她!”
皇上覺得有點好笑。
叫他評價這等事,頗有種殺雞用牛刀的架勢,就連後宮之中這等事都沒誰敢鬨到他跟前來,不曾想如今竟要去管兒子的房中事兒?
可偏偏弘晝將皇上的脖子摟的更緊了:“您說是阿瑪錯了還是瑪嬤錯了?”
皇上斟酌片刻道:“朕覺得老四沒錯。”
“沒有規矩不成方圓,人,都是會變的,興許那個姨娘從前在德妃身邊是好的,隻是隨著身份位置變了,想要的東西就越來越多。”
他不由想到那些臣子們,他相信每個讀書人剛入仕時都是懷揣著一腔熱血,想著為國為民,隻是到了最後,本心就變了:“更何況,既然德妃已將人賜給了老四,老四如何處置這人,德妃就不該插手的。”
一時間,弘晝看向皇上的眼神很是崇拜:“皇瑪法,您說的極是,您可朕厲害!”
麵對這般直接熱忱的馬屁,皇上朗聲笑了笑,方才心中的不快是一掃而空。
在一旁的魏珠都忍不住是忍不住犯嘀咕。
他已經許久沒見過皇上笑的這般開心了,看樣子九貝勒說的沒錯,雍親王看著是淡泊名利,實則城府頗深。
弘晝卻是左顧右看,看樣子對這書房很感興趣似的,更是從皇上腿上蹦了下來,直接對著魏珠吩咐道:“我想喝水,我想吃點心。”
說著,他半是告狀,半是撒嬌對著皇上道:“今日我一大早就起來了,瓜爾佳嬤嬤不準我喝水,說我要是在宮裡想要如廁就不好了。”
他越說越覺得搞不懂了:“為何在宮裡如廁不好?難不成宮裡沒有茅房嗎?”
皇上笑著道:“朕記得這個瓜爾佳嬤嬤,她從前伺候過老祖宗,最是懂規矩的一個人。”
“至於進宮前不能喝水是因人而異,有些人進宮會緊張的。”
弘晝搖搖頭,嘀咕道:“這有什麼好緊張的?”
皇上看到他直覺好笑,繼而吩咐魏珠道:“給弘晝上一壺蜜茶,朕記得他愛喝甜的,但也不能太甜了,對牙齒不好。”
魏珠連聲應是。
弘晝繼而旁若無人參觀起禦書房來,參觀時嘴巴也沒閒著,叨叨說個不停:“方才我要進來找您,可門口的小太監卻不答應,說無要事不得進來,我就與他說,我想念皇瑪法也是十分要緊的事……”
從前他隻覺得四爺書房裡寶貝不少,可如今與這禦書房比起來,可真是小巫見大巫。
參觀了一陣,他又道:“皇瑪法,您想我嗎?”
這是他今日第二次問皇上這個問題,小孩子隻是小,卻不傻,若非心中篤定,他又怎會一而再再而三問出這個問題來?
皇上頷首道:“朕自然也是想你的。”
說到底,皇上也是縱橫情場的老手了,這等話說起來是信手拈來。
弘晝卻扭過頭,正色看著他:“既然您想我了,為何不派人接我進宮?也沒有來雍親王府看我?”
皇上:……
就連後宮中的妃嬪都沒弘晝這般較真的,他笑了笑道:“朕事情太多,所以有些顧不上你,若是朕不喜歡你,怎麼會派人送你玉龜和綠豆?”
“對了,如今你可知道為何紅豆配相思,綠豆配王八了嗎?”
不得不說,薑還是老的辣,這個話題一拋出來,弘晝就沒心思糾結皇上到底想不想他這個問題了,連忙道:“我不知道,皇瑪法,您知道了嗎?”
皇上頷首,正色道:“朕自然知道的,魏漢至元代,綠頭巾使用頗為廣泛,隻有卑賤之人或身份低賤之人才會戴它,所以久而久之,眾人就將戴綠頭巾視為屈辱的習俗,哪裡能配相思?”
“可朕覺得你說的也是十分有道理,綠豆和王八的眼睛差不多大,綠豆陪王八最是合適。”
“朕送給你的綠豆,你們吃了嗎?可好吃?若你喜歡,朕要人再給帶些回去……”
弘晝這下再記不得問皇上到底想不想他一事,與皇上深刻討論起綠豆來。
***
這邊弘晝與皇上是相談甚歡。
可另一邊,永和宮卻是炸開了鍋。
方才德妃娘娘與四爺本就鬨得不甚愉快,雖說母子沒有隔夜仇,可偏偏德妃娘娘與四爺並非尋常母子,一個總覺得兒子與自己不親近,總是話說一半留一半,一個是心思深不可測,不管何時說話做事都留了一手……如今為了一個鬆佳姨娘是鬨得不歡而散。
德妃娘娘覺得四爺不喜她,所以遷怒到了鬆佳姨娘身上。
四爺卻覺得是鬆佳姨娘不規矩在先,更覺得德妃娘娘的手伸的太長了些。
正當母子兩人相對無言,大眼對小眼時,蘇培盛就匆匆走了進來,一進來就跪地道:“王爺,不好了!”
“五阿哥不見了!”
四爺是知道弘晝是什麼性子,尋常可看不住這小崽子。
可若在雍親王府或彆處也就罷了,但這裡卻是紫禁城,若弘晝說了什麼做了什麼傳到皇上耳朵裡去,那就糟了!
四爺急的站了起來,眼神冷冷落在蘇培盛身後宮女麵上:“你是怎麼當差的?連個大活人都看不住?”
這宮女也知道自己犯了大錯,如今哭的滿臉是淚,更是嚇得身子微微發抖,啜泣道:“德妃娘娘饒命!王爺饒命!”
“方才五阿哥要奴才陪他玩捉迷藏,奴才剛閉眼一會兒,這五阿哥就不見了……”
四爺是怒火中燒:“你的意思是弘晝的不是嗎?”
德妃娘娘皺皺眉頭,隻覺得四爺這哪裡是在怪這宮女,分明就是在怪她這個當額娘的不該將他們叫進宮,當即是擺擺手道:“罷了,如今說這些還有什麼用?來人,趕快去找!”
“這路上的小太監小宮女都要問一問,看他們有沒有看到弘晝。”
她心裡雖也著急,實則卻是擔心自己更多,若這孩子真出了什麼事兒,她也逃不了乾係。
她更是對弘晝不滿起來,看樣子綠波說的沒錯,這孩子真是頑劣得很,老十四的每個孩子都進宮給她請過安,怎麼就沒發生過這等事兒?
四爺又是急又是氣,一貫沉穩的他在秋日裡竟冒出汗珠子來。
德妃娘娘見狀,不免勸上幾句:“……你也彆著急,紫禁城裡人多,到處都有人盯著看著,弘晝不會出事的。”
四爺沉默著沒有接話。
他想,若今日是老十四的孩子走丟了,額娘隻怕不會像現如今這樣沉穩,隻怕早就急壞了。
好在半個時辰後,蘇培盛就打聽到消息,說弘晝進去了乾清宮。
這下,就連蘇培盛回話時聲音中都帶著一股子恐懼:“……有幾個小太監都說五阿哥與他們打聽乾清宮怎麼走,說五阿哥要去找皇上,想必,想必這時候五阿哥正與皇上在一起,不會有事兒的。”
完了!
四爺這顆千瘡百孔的心剛落下沒多久,再次高高揚起,臉色更是要多難看就有多難看。
知子莫若父,弘晝是個什麼德行,四爺比誰都清楚,懂事時看的人心都化了,可若頑皮時,真真能把人氣死。
在他看來,上次在圓明園弘晝得皇上喜歡不過是僥幸,若皇上與弘晝相處的時間久了,彆說惱了弘晝,就連他都得一並惱上。
德妃娘娘也愣了愣,她雖知道弘晝這孩子膽大頑劣,卻萬萬沒想到這孩子竟能頑劣到如此。
到了德妃娘娘這個年紀,這個身份的,已不奢求恩寵,萬事隻求個“穩”字。
可如今,她隻覺得自己的位置岌岌可危,扶額到:“本宮今日與你說了這麼久的話也累了,要歇一歇,你趕快過去吧,免得弘晝這孩子又闖禍了。”
四爺哪裡聽不出德妃娘娘話中的意思,神色一黯,來不及感傷,就匆匆趕去乾清宮。
誰知等四爺一進乾清宮,就見著皇上與弘晝正坐在炕上吃月餅,吃的還是他送進宮的鹹蛋黃蓮蓉月餅。
看到這一幕,四爺懸著的一顆心這才微微放了下來,卻是後槽牙咬的咯吱咯吱直響,想著一出宮門,就要狠狠將弘晝揍一頓。
但知子莫若父這話不是隨便說說的,四爺剛上前請安,皇上就擺擺手發話了:“……方才弘晝都已經與朕說過了,他是偷偷跑過來乾清宮的,你這性子朕也知道,向來恪守規矩,可弘晝還小,你就彆因這等事怪罪於他。”
可憐四爺的後槽牙都要咬壞了,如今也隻能強撐著笑道:“是,兒臣記下了。”
坐在炕上吃月餅的弘晝宛如禦書房主人似的,還招呼四爺上前吃月餅:“阿瑪,皇瑪法也說這次送進宮的月餅好吃,您餓了嗎?也要來吃一吃嗎?”
皇上也道:“沒想到德妃身邊還有擅做鹹鴨蛋的宮女,當初朕居然不知道。”
他看向四爺:“反正你那侍妾再多做些鹹鴨蛋也是做,叫她多做些,給朕也送些過來,朕覺得她這手藝比高郵進貢的鹹鴨蛋味道要好。”
四爺心裡頓時有種不祥的預感,難不成弘晝還與皇上說了他叫鬆佳姨娘做鹹鴨蛋一事?那豈不是他這無欲無求的好性子就裝不下去了?
四爺隻覺得心裡難受極了,想要長長歎口氣才舒坦。
可偏偏在皇上跟前,他隻有強顏歡笑的份兒,如此是更難受了:“回皇阿瑪的話,兒臣身邊這個姨娘鹹鴨蛋味道做的一般,想必是您初次嘗到這鹹蛋黃蓮蓉月餅,覺得滋味新奇,所以才覺得好。”
“不過您既想嘗一嘗兒臣身邊姨娘做的鹹鴨蛋,回去之後兒臣就派人送一壇子進宮。”
皇上頷首稱好。
其實在皇上看來,他不光不覺得四爺狹促罰鬆佳姨娘做鹹鴨蛋一事不妥,甚至還覺得此舉給四爺身上添了幾分煙火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