麵對著如此熱情的弘晝,漸漸的,弘昌話也多了起來,低聲道:“弘晝堂弟,你可真厲害啊!”
正咬著桂花棗糕的弘晝不以為意道:“這有什麼厲害的?我覺得我今日很聽話懂事啊,要是我在家裡有這般聽話懂事,阿瑪肯定會很高興的。”
啊?
弘昌驚呆了。
他狐疑看向弘曆,隻見弘曆無可奈何點了點頭。
他隻覺得自己這位小堂弟怪有意思的,如今更是由衷道:“若是我能有你一半厲害就好了,不,有你十分之一厲害就夠了。”
弘晝正色道:“弘昌堂兄,人善被人欺,馬善被人騎。”
“你越是好性子,有些人就越覺得你好欺負,你若下次再碰到像弘晟堂兄這樣的人,你就狠狠反擊,若是事情鬨大了,皇瑪法定會責怪先挑事的那個。”
“今日反正我是不怕的,倒是弘晟堂兄剛被立了世子,我還巴不得這事兒叫皇瑪法知道了,說不準皇瑪法一個不高悉尼港,就擼了他的世子之位,這下才好玩。”
這等事,他光是想一想就覺得開心極了。
***
乾清宮內。
四爺等人正坐在下首陪皇上說話。
皇上到底是年紀大了,多喝了幾杯酒就有了些醉意,批了會奏折便將一眾兒子們喊來問問話。
皇上先是過問老一與老大近況如何,繼而說起弘皙親事,又提了提今日被立為世子的弘晟親事也可早早定下來。
提起弘晟,老三麵上皆是笑意,忙將自己兒子誇了又誇:“……方才當眾兒臣有件事未曾與皇阿瑪提起,如今兒臣想了想,便想將這主意說出來請皇阿瑪定奪。”
皇上對老三印象還不錯,頷首道:“你但說無妨。”
老三臉上端著笑,不急不緩道:“方才兒臣與四弟家中的弘曆閒聊幾句,知道弘曆年紀雖小,卻已開始啟蒙,不僅已認識五百餘字,更是已會背《千字文》、《三字經》了,實在是天資聰穎。”
“兒臣雖不才,卻從小在皇阿瑪的教導下飽讀詩書,想要在誠親王府開設學堂,叫一眾子侄們都前來進學,一來可以聚集名師,讓每個侄兒都能師從名師,一來如今兒臣兄弟等人都已成家辟府,他們這些堂兄弟們偶爾才能見上一麵,關係自不如兒臣們小時候親厚。”
“若這些孩子們一同進學,一同念書,自會如同親兄弟一般的。”
他這話可謂說到了皇上的心坎上了。
這幾年,皇上親眼看到自己兒子為了儲君之位手足相殘,心裡十分難受,當即便點頭答應:“你的學問很是不錯,既然你有心,朕便允了。”
老三連聲謝恩。
四爺等人哪裡不知道他心裡那點小九九,可當著皇上的麵,隻能裝出一副兄弟和睦的樣子。
老三要的就是這般效果,當即扭頭看向四爺:“特彆是你府中兩個小兒,我看著十分喜歡,明年開春一並送到我們王府念書吧。”
四爺向來不喜歡摻和這等事兒,也不想叫自己兒子趟這趟渾水,不動聲色拒絕了:“多謝三哥好意,隻是弘曆與弘晝年紀尚小,又性子頑劣,怕去了誠親王府上擾的你們不得清淨……”
“你這話說的就見外了。”老三臉上滿是笑容,道:“小兒頑劣本是常事,等著念書知禮後就好了。”
“若我記得沒錯,你那兩個小兒翻年就三歲多了,啟蒙並不算早,想當年我們四歲開始進上書房念書,日日天不亮就起床,那時候覺得日子艱難,可如今回想起來卻也覺得兄弟們在一起,也頗有樂趣。”
“四弟,你莫不是不相信我這個當哥哥的?”
四爺自連說不會。
老三便道:“不會就好,我今日一回去就命人將學堂收拾出來,明年就等著你府中兩個小兒過來了。”
四爺笑了笑,“好。”
他知道老三打的是什麼主意,一來是想叫皇上看看自己如何關愛兄弟與子侄,一來是想跟老八學一學,老八如今雖風頭不比當初,可老九,老十,老十四等人都是有親哥哥的人,卻對老八死心塌地。
老三,這是想替兒子從小就培養出一批忠心耿耿的好兄弟吧?
不過四爺可是一點都不擔心,他知道誰要是敢逼著弘晝學習,後果不堪設想,到時候可就是請神容易送神難了。
他正想的出神時,隻見老十闊步上前道:“皇阿瑪,兒臣也有話要說。”
老十乃是故去溫僖貴妃獨子,溫僖貴妃身份尊貴,進宮幾年才得了老十這根獨苗苗,自將這兒子護的極好,所以哪怕後來溫僖貴妃去世,他仍是衝動莽撞的性子。
今日壽辰上,老十喝了不少酒,如今身上還帶著些酒味兒。
皇上一看到老十就下意識皺了皺眉,可老十人都已經站了出來,他總不能叫人退回去,隻道:“你說吧。”
老十正色道:“兒臣想求皇阿瑪赦免八哥。”
皇上聽到這話一點都不意外,這就是老十一向的做派。
他不知道老八到底給這幾個孩子灌了什麼迷魂湯,明明老十等人知道他最不喜聽到這等話,這幾個孩子卻還是飛蛾撲火,前仆後繼的。
老十瞧見皇上隱隱可見怒容,卻不以為懼,更是道:“今日是太後娘娘壽辰,本該是闔家歡樂的日子,八哥卻閉門不出,隻派人送了壽禮進宮……”
他這一番話說的連四爺等人忍不住在心中直搖頭,覺得這老十未免太蠢了些,要知道皇上雖對老八不喜,卻並未降罪於老八,是老八聰穎,懂得韜光養晦,知道避一避風頭,卻架不住有老十這個豬隊友啊。
皇上揚聲打斷老十的話:“朕聽你話中的意思,是朕不準老八進宮參加壽宴的?”
“不是。”老十依舊梗著脖子道:“是皇阿瑪您訓斥了八哥,所以八哥不僅不敢進宮參加宴會,平日裡連四處走動都不敢了……”
皇上被他氣笑了,陡然揚聲道:“那依你之意,是不是朕要親自去老八府上與他賠個不是?”
這下,就算老十再蠢也察覺出皇上不高興來,連忙跪地道:“兒臣不是這個意思,皇阿瑪息怒。”
一時間,眾皇子都齊齊站了出來,跪地道:“皇阿瑪息怒。”
皇上坐在上首,冷眼看著這些兒子們,良久隻歎氣一聲:“罷了,你們下去吧,叫朕一個人靜一靜。”
這話一出,眾人隻能下去。
皇上心裡卻不是個滋味。
自老一被廢後,皇上心裡難受的就像堵了塊石頭似的,可偏偏剩下的兒子們是心思各異。
就像去年除夕宴,他賜給老八兩個侍妾,的確心存試探群臣之意,但那些臣子也沒叫他失望,他剛流露出看重老八的意思來,那些奏請立老八為太子的折子就像雪花似的飛往乾清宮。
被他敲打一番後,老八明麵上的確是老實,可背地裡與那些皇子們,臣子們卻是來往更密,若不然,怎會有今日老十求情這一幕?
皇上老了。
他年幼登基,當了幾十年的皇帝,若說一點不膩味那是假的,可他卻是放心不下大清的江山,放心不下他的兒子們——如今為了一個儲君之位,這些兒子們就爭的你死我活,若最後那個勝利者坐上皇位,哪裡會放過其餘人?
一想到這,皇上心裡就愈發難受,連魏珠都沒帶,想要一個人出去走走。
壽康宮方向依舊熱鬨非凡,皇上心裡難受,並不想去湊這個熱鬨。
皇上索性一個人朝禦花園方向走去。
這幾日天氣驟冷,湖中結了厚厚一層冰,隔的老遠,皇上就瞧見湖邊停著三三兩兩的冰船。
他還記得在這些兒子年幼時也是極和睦的,到了冬日,每每有閒暇之時總會成群結隊前來玩冰船,一晃幾十年過去,卻是再難回到當初。
他又往前走了幾步,卻見著湖麵上有一架孤零零的冰船拉的飛快。
他再仔細一看,這冰船裡頭坐著的似乎是個小孩?
弘晝坐在冰船裡,整張臉被氈帽裹的嚴嚴實實,露出一張水汪汪的大眼睛來,卻還不忘催促前麵兩個小太監道:“快點!再快點!”
前麵兩個小太監將冰船拉的飛快,很快,整個湖麵上都蕩漾著弘晝的笑聲。
皇上走的近了,這才認出冰船上的人是弘晝,聽到他這歡快的笑聲,心裡倒沒方才那樣憋悶。
皇上招招手,示意那兩個拉船的小太監將冰船拉過來。
不明所以的弘晝見冰船調了頭,做賊心虛的他心裡是一個咯噔,還以為是四爺尋來了,定睛一看,原來是皇上。
當即他也顧不上什麼,離岸邊還些距離,卻什麼都顧不上,直接從冰船上蹦了下來,更是揚聲道:“皇瑪法!”
他一邊朝皇上跑去,一邊還衝皇上揮舞著他那短胖短胖的胳膊。
等著跑到皇上跟前,他更是一把將皇上抱住,奶聲奶氣道:“皇瑪法,您怎麼在這裡?”
皇上摟住他道:“朕閒來無事,所以一個人出來走走。”
他見著弘晝臉玩的紅撲撲的,問道:“倒是朕想問你怎麼一個人在這兒?朕聽說太後娘娘在水榭設了小宴,你怎麼沒在裡頭吃東西?”
弘晝不免有些心虛,低著頭沒說話。
皇上就這樣看著他,道:“你與朕說實話,朕不怪你。”
弘晝這才抬起頭,奶聲奶氣道:“因為我想跑出來玩冰船。”
說著,他就絮絮叨叨起來:“方才三哥帶我坐了一會冰船,我還沒玩夠了,就想著再過來玩一玩,可我卻不想和哥哥一起來,哥哥答應過額娘會好好盯著我,若是有他在,肯定不會叫我玩冰船的。”
“雖說我們王府也有冰船,隻是王府的湖太小了,玩起來不儘興。”
“特彆是現在,彆的哥哥們都去吃點心說話去了,這裡隻有我一個人,玩起來多有意思啊?”
皇上看著他,道:“那你倒是與朕說說,你是用的什麼理由出來的?”
弘晝眼神有些閃躲,低聲道:“我與哥哥說水榭裡頭好熱,我出來吹吹風……”
“這便是你。”皇上牽著他的手,兩人行至涼亭坐了下來,他看著弘晝的眼睛道:“弘曆既受你額娘所托好好照看你,你許久未回去,弘曆自會擔心的,你說,你這樣做的對不對?”
弘晝搖搖頭,低聲道:“皇瑪法,我知道錯了。”
“我以後再也不會了。”
皇上頗為欣慰看著他:“你還小,誰生來沒犯錯?知錯能改,就是個好孩子。”
可皇上不知道的是,弘晝每次犯錯都會好生認錯的,可到了下一次……他還會繼續犯錯。
不過如今皇上不知道為好,若是知道了,隻怕心情會更糟糕。
當即皇上就招呼了個小太監過來,“你偷偷與雍親王說一聲,就說弘晝與朕在一起,要他們不必擔心。”
小太監應聲而去。
方才停歇了個把時辰的大雪又簌簌落了下來,弘晝與皇上就這樣坐在涼亭中賞雪,他腳邊叫人擱了兩個暖烘烘的碳盆子,又是宮女奉茶又是送糕點的,這讓弘晝覺得紫禁城的日子真是愜意。
隻是一掃眼,他卻發現皇上臉上卻是半點笑意都沒有,甚至是眉頭緊蹙,像有什麼煩心事一般。
弘晝隻道:“皇瑪法,您怎麼了?您是不高興了嗎?”
說著,他更是塞了塊軟糯鬆軟的芙蓉糕到皇上嘴裡,奶聲奶氣道:“您嘗嘗這個,這個好吃。”
“我在府中若碰上什麼煩心事,多吃些好吃的就能把這些事忘掉,肚子填的飽飽的,就沒心思想彆的。”
皇上啞然失笑,道:“你如何看出朕不高興了?”
弘晝理所當然道:“您臉色都這樣子了,誰還能看不出您不高興了?”
說著,他更是有樣學樣模仿起皇上方才的表情來。
他覺得自己學的還挺像的,眼睛下沉,眉頭一皺,定是看起來嚴肅極了。
殊不知弘晝生的可愛,再加上這般表情,頗有扮醜嫌疑,如今皇上被他這表情逗的直笑:“朕哪裡像你這個樣子?”
皇上笑著道:“不過,你小小年紀哪裡能有什麼煩心事?說來給朕聽聽看,看朕能不能為你分憂。”
弘晝一點沒把皇上當外人,當即就掰著指頭說起自己的煩心事來:“我們府中,嫡額娘他們院子裡都有小廚房,我們緩福軒沒有小廚房,我平日裡想吃什麼東西,瓜爾佳嬤嬤還得差人去大廚房要,一來一去的,我要等好久了。”
“還有我最喜歡和哥哥一起玩了,隻是我每次去找哥哥時,哥哥都在啟蒙念書,我一個人可無聊了,隻能和橘子一起玩。”
“橘子您還記得吧?就是我當初第一次見到您時手裡抱著的那隻貓,橘子如今愈發長重了,都十多斤了,我抱它很是費力,它要是能瘦點就好了。”
“還有還有,我今日覺得冰船可真好玩,若是我們王府的湖能大些就好了,這樣我回去之後也能玩冰船……”
天子一言,再無收回去的道理。
皇上方才是真心想為弘晝解惑,可如今卻發現,彆說自己是天子,便是天上的神仙,有些問題也不能替弘晝解決的。
他隻覺得當小孩子真好,微微歎了口氣道:“若是朕能像你一樣無憂無慮的就好了。”
弘晝見皇上當真是不高興了,也沒心情說自己的煩心事,直道:“皇瑪法,您是天子,天底下的人都聽您的,您難道還有什麼煩心事嗎?”
說著,他更是鄭重其事道:“您說給我聽聽,興許我能幫您出出主意了。”
皇上隻當小兒在信口雌黃,可轉而一想,自己的煩心事好像真是無人可說,便道:“弘晝,方才你說你不願當世子,這話可是真的?”
弘晝頭點的如小雞啄米似的,更是舉起胖乎乎的手發誓起來:“自然是真的,我若騙了您,豈不是犯下了欺君之罪?”
“我要是撒謊騙人,就……就要被一輩子再也吃不到蟹粉俗!”
這是他將才才嘗到的一種點心,就連在壽康宮和雍親王府都沒吃過,想必是皇上才有資格吃到的點心,果真是名不虛傳,入口即化,香酥細膩,他在肚子飽飽的情況下還一口氣吃了三快。
皇上道:“是啊,人各有誌,可為什麼朕的兒子們都想當太子?”
弘晝一聽這話,當即就不敢作聲了。
要知道,四爺也想當太子了!
皇上掃眼看向他,打趣道:“你不是說要替朕解惑嗎?如今怎麼不說話了?”
弘晝想了想,道:“都說人往高處走水往低處流,伯伯和叔叔們都是有雄心有抱負的人,自然想當太子啦!”
“有道是不想當太子的皇子不是好皇子,您說是不是?伯伯和叔叔們定是想造福天下百姓而已。”
皇上臉上笑意更甚:“你這是什麼歪理?朕看啊,他們想要的無非是無上權力萬人之上,榮華富貴,掌握著天下人的生殺大權,至於造福天下百姓……想必也隻有你這等小娃娃才會這樣想。”
寒風呼嘯,吹起皇上身上的大氅,他年紀大了,寒風一來,他眯著眼睛,是老態儘顯。
這一刻,弘晝有些可憐皇上。
方才弘時想要害怕,他為了不叫四爺傷心難過,並不準備將這件事告訴四爺,可皇上了,皇上那麼多兒子,為了太子之位是鬥的你死我活,皇上看在心裡,想必也是難受到了極點吧。
弘晝握住皇上的手,正色道:“皇瑪法,我怎麼想一點都不重要,旁人怎麼想也不重要,重要的是您怎麼想。”
皇上隻覺得手上黏糊糊的,想必是弘晝方才吃了點心沒擦手的緣故。
可如今,皇上也顧不上這些,狐疑看向弘晝,聽見弘晝不急不緩道:“我一直都知道不要為已經發生或沒辦法改變的事情煩心,伯伯和叔叔們都已經這樣了,事情既已經發生,又沒辦法改變,您又何必自找煩惱?”
“您就該什麼都不管,什麼都不想,養好自己的身子才是。”
皇上隻覺得這小崽子的話還有幾分道理的,沉吟道:“可若朕什麼都不管,豈不是皇子相爭愈發嚴重?那可是會出大事的。”
弘晝卻正色道:“哥哥教過我一個成語,叫‘渾水摸魚’,就說水越渾的時候就越好捉魚,對那些伯伯和叔叔們來說,想必也是一樣的道理。”
“我覺得他們相爭越是嚴重越好,到時候您就可以看看到底是誰在捉魚,誰想把水攪渾,誰是好人,誰又是壞人,您說是不是?”
皇上仔細一想,越來越覺得他的話有道理。
當即皇上看向弘晝的眼神都變了,低聲道:“弘晝,你口口聲聲說你不想當世子,那朕問你,你可想當太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