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偏四爺這兩日心裡像積壓了塊石頭似的難受, 如今喝酒喝到七分醉,隻覺得有些話是不吐不快:“弘晝,你這樣看著我乾什麼?難不成你不想要我當皇上?”
弘晝掃了眼方才蘇培盛站的地方, 卻見機敏如蘇培盛早就將屋內人都帶了下去。
他這才放心。
四爺更是苦笑一聲道:“其實於我而言,當不當皇上也不算十分要緊的,隻是已至這般地步, 便是不爭也得爭。”
“我哪裡還有什麼選擇?”
“成王敗寇,若是輸了,隻怕我們這一大家子都不會有什麼好下場。”
說著, 他更是難得親昵捏了捏弘晝胖乎乎的小臉蛋,力道之重, 比當日李四兒下手輕不了多少:“我有的時候也很累,若隻有自己一人,隨便尋個山清水秀的地方躲起來就是。”
“可若我知難而退, 我們這一大家子人該怎麼辦?”
弘晝這才發現四爺頭上隱約可見白發, 想必整日藏拙也是挺累的。
他鄭重握住四爺的手, 正色道:“阿瑪, 不光隻有您一個人在努力, 我也會幫您的。”
說這話時, 他腦海中不由閃過年羹堯與隆科多的麵龐,可厚臉皮如他, 很快搖搖頭,將這兩人甩開了:“不光我, 還有哥哥, 我們都會幫您的。”
四爺頗為欣慰。
不管弘晝這小崽子能力怎麼樣,起碼態度是好的。
他點點頭,正欲說話時, 誰知道眼睛眯了眯,竟趴在桌上睡著了。
弘晝連忙喊蘇培盛進來伺候。
蘇培盛是誇了又誇,將弘晝誇得是上天入地絕無僅有,誇得弘晝驕傲挺起了自己的小胸脯,昂首闊步走了。
兩晝夜不眠不休的四爺醉酒之後睡得是踏實極了。
說起來,四爺對年側福晉雖是真心,但兩人相守不過五年時間門,感情遠遠沒有到達這般要死要活的地步。
四爺之所以這般動容,是因年側福晉臨死前留下來的那封信。
信中年側福晉先是陳述對四爺的癡心一片,又是自悔,說不該將懷恪郡主與李鬆清有染一事告訴二哥年羹堯,當日人人都說她是為了刺激李側福晉,為了叫李側福晉自亂陣腳,她不否認的確有此目的,實則更是真心實意替四爺打算,畢竟懷恪郡主留下來是個禍患。
隻要懷恪郡主活著一日,她做的醜事就可能敗露,會成為老八等人攻擊四爺的一個汙點。
而她,從始至終沒想過年羹堯會因為自己的關係惱羞成怒,將此事宣揚出去。
另外,她更是給年羹堯留下一封書信,信箋中字字懇切,請年羹堯務必輔助四爺,這是她臨死前唯一的遺願。
年側福晉寫給年羹堯的信,四爺也看了,信中說起他們兄妹小時候的趣事,更說在她彌留之際四爺對她嗬護備至,更說自己是不堪病痛折磨,所以才會一心求死,全然與四爺無關……
看到這封信時,四爺渾身都有些顫抖。
他雖為皇子,從小養於孝懿皇後身邊,看似尊貴,但唯有他清楚,並無任何人真心愛他。
皇上心中有老二,孝懿皇後心中有早夭的公主,德妃娘娘心中在意的則是老十四……甚至到了娶妻生子後,他與福晉不過是相敬如賓,至於耿格格,鈕祜祿格格等人更不必說。
他不是傻子。
他知道這些人的心意。
唯有年側福晉,從嫁給他第一日起就是癡心一片,臨終之前,他如此待她,她卻是癡心不改。
這讓四爺心裡很是難受。
不過四爺難受歸難受,日子總是要過下去的。
大醉一場的四爺心情沒好多少,可精神總要強了些,翌日一早起來先去了緩福軒,難得見弘晝正坐在窗前寫字,看著是專心至極。
四爺並不記得昨日自己到底說了些什麼,隻記得弘晝好生勸慰了自己一番,更是喝了不少梅子酒。
四爺心下甚是安慰,輕手輕腳走了過去。
誰知他剛行至窗前,聽到有些響動的弘晝抬頭一看,正好見著穿著一身素色衣衫的四爺,再配上四爺那張宿醉的臉,宛如見了鬼似的,當即就尖叫了一聲。
四爺也被嚇了一跳。
弘晝喊了聲“阿瑪”,委屈巴巴道:“阿瑪,您走路怎麼一點聲音都沒有?”
至於四爺穿著一身素色衣衫,他大概是知道其中緣由的,皇上尚在,連皇子沒了都不得大張旗鼓舉辦喪事,更不必說王府裡的一個側福晉,故而四爺隻下令王府上下奴才衣著素淨,不得著配飾而已。
對於主子們,他雖沒要求,隻自己換了一身素色衣衫。
四爺這般輕手輕腳也是難得見弘晝好學一回,誰知卻將弘晝嚇到了,便想著走過去指點一二。
誰知不看還好,一看四爺的的臉色就變了。
弘晝哪裡是在看書寫字,卻是在看不知哪裡尋來的畫冊子。
這畫冊子有點像後世的連環畫,上頭講的是各種奇異故事,弘晝雖覺得這畫質略有些粗糙,卻也是聊勝於無。
這等東西擱在後世是啟蒙讀物,可在這個時代,孩子們看這些則屬於“玩物喪誌”。
四爺冷哼一聲:“我就知道你沒這般好學,你若不願念書寫字,出去玩就是了,何必在這裡偷偷摸摸的?沒得將你嚇出個好歹來。”
弘晝隻覺得昨日那頓酒沒與四爺白喝,畢竟今日四爺難得沒有訓斥他。
他膽子就更大了,咧嘴笑道:“這還不是都怪阿瑪您。”
四爺狐疑道:“怪我?怪我做什麼?”
弘晝正色道:“怪您給我和哥哥請的先生太厲害了。”
“從前在誠親王府,柳老先生與方先生雖也是飽學之士,但他們可不隻管我和哥哥兩個孩子,學堂裡少說也有十幾二十個堂兄弟。”
“如今您為我和哥哥請的先生隻盯著我們不算,每日還與您說我們念書念的如何。”
“哥哥好學又聰明,我自然是比不過的。”
“可偏偏您還經常與額娘說我念書不認真,額娘聽了時常在我跟前念叨起這事兒,我為了不叫額娘傷心,總不得裝裝樣子嗎?”
他一貫是個孝順的好孩子。
當即他更是咧嘴一笑,毫不知恥道:“額娘見我日日勤學苦讀,也不好再說什麼。”
“畢竟這世上有聰明人,也有笨人,我這般笨笨的,卻也不全是我的錯。”
四爺掃了他一眼,道:“那你說是誰的錯?”
弘晝又是嘿嘿一笑。
一副看破不說破的意思。
四爺懶得與他掰扯,冷哼一聲:“你念書寫字不怎麼樣,說起這些歪理來,倒是一套一套的。”
話畢,他便將這些畫冊子拎出來看了看,畢竟畫冊也是有壞和更壞之分的,若是有人尋摸一些淫詩豔詞禍害小阿哥們,那可真是罪該萬死。
好在四爺瞧著畫冊上隻畫著些《山海經》裡有的鬼神,隻是不看不知道,一看卻是嚇一跳。
四爺見著他桌上碼著厚厚一摞這樣的畫冊子,二話不說將東西交給了身後的蘇培盛,冷聲道:“說吧,這些東西都是從哪裡來的?”
內院之人都不得隨意出門,得先稟於福晉才行,四爺自不相信常嬤嬤等人放假出門會替弘晝尋摸這些東西。
弘晝支支吾吾不願多言。
人類的悲歡並不能相通,蘇培盛見狀卻是眼角眉梢都帶著笑意,隻覺得想叫四爺從年側福晉之死的悲痛中走出來,就得有旁的事兒分去四爺注意力。
這不,事情就來了嘛!
四爺見弘晝這般模樣,也懶得同他生氣,便厲聲道:“蘇培盛,將小豆子和小瓶子提過來問話。”
蘇培盛正欲奉命下去提人之前,還不忘看了弘晝一眼,仿佛在說:五阿哥,您就招了吧,免得叫小豆子與小瓶子受皮肉之苦。
弘晝也知道四爺的酷吏性子,也就勉強對他有幾分耐性,忙道:“阿瑪,我說,我說。”
說著,他更是耷拉著腦袋道:“是三哥給我的。”
他原是不想說的,他雖知道弘時沒安好心,可不管好心不好心的,既承了彆人的情,就沒道理一轉頭就將彆人賣的道理:“三哥前幾日才將這畫冊子給我,我,我統共也沒看幾日了。”
四爺微微皺眉,很快就想明白這是怎麼一回事。
自弘時大年初一被四爺訓斥一通後,之後再見四爺就像老鼠見了貓似的,可他越是這般,四爺就越是看他不順眼……如此往複,更是惡性循環,以至於四爺一看到弘時就吹鼻子瞪眼的。
弘時是愈發惶恐,功課更是錯漏頻出。
四爺對他是愛之深責之切,又是狠狠斥責一番,更道他用功程度連五歲的弘曆都比不上,騎射連五歲不到的弘晝也及不上。
弘時這就懷恨在心,隻覺得四爺偏疼兩個弟弟而不疼他,便生出這般心思來。
弘晝見四爺臉色難看,也沒惦記告狀,直道:“阿瑪您彆生氣,雖說三哥給我和哥哥都送了畫冊子,可哥哥向來好學,不僅沒有收下三哥送他的畫冊子,還把這畫冊子都送給我。”
隻可惜,四爺將他的寶貝全部收繳了,臨走之前還不忘交代耿格格一番:“……弘晝雖不是讀書的料,可平日裡也聰明,若他不愛念書,也不必拘著他。”
“我已經為他尋摸了一位擅長騎射的師傅,過兩日就會進府的。”
耿格格連忙應是。
她見四爺臉色如此難看,憔悴中帶著幾分灰敗,難得大著膽子道:“王爺,這幾日換季妾身胃口不大好,差人與大廚房說中午送來些清粥小菜,王爺可要留下一起用些?”
說著,她更是道:“妾身聽五阿哥說您昨兒喝多了酒,若用些清粥素菜,胃裡會舒服些的。”
四爺頷首答應下來,覺得與弘時的賬待會再算也不遲。
吃飽了好揍兒子!
誰知還未等到晌午,就小太監傳話說十三爺來了。
與十三爺感情甚篤的四爺一聽這話就要要走,臨走之前卻與耿格格解釋道:“……昨日我聽弘晝說十三弟腿上的傷愈發不好了,我得去瞧瞧他。”
方才他不覺得胃裡不舒服,被耿格格提醒一番,隻覺得胃裡火燒火燎的難受:“至於那些粥菜,你差人送去外院書房吧。”
說完這話,他就帶著收繳的戰利品去了外院書房。
十三爺已等候多時,見四爺臉色灰中帶白,白中帶青,不免關切道:“四哥,你沒事兒吧?”
四爺擺擺手,示意無事,卻問起他的腿疾來:“你的腿怎麼樣?我聽弘晝說你的腿傷的愈發厲害了。”
“太醫了?沒有給你看過嗎?他們怎麼說的?”
他們兩人雖並非一母同胞的親兄弟,卻比許多親兄弟感情都要好。
十三爺笑道:“你彆聽弘晝胡亂說,沒有的事兒。”
可瞧見四爺如此關切的麵容,十三爺也不好粉飾太平,隻能道:“我這腿疾是老毛病了,一到換季時就疼的格外厲害,皇阿瑪前幾日還差太醫給我看過,說來說去無非都是些‘安心靜養,不宜操勞’之類的話,你彆擔心。”
說著,他又關切問起四爺來。
四爺直說無事:“昨日大醉了一場,倒覺得心裡舒坦了許多。”
十三爺卻並未放下心來,隻說瞧見四爺的臉色還是不大好看。
四爺便將弘時之事道了出來,更是恨鐵不成鋼道:“……比起年幼的弘曆,弘晝來,我自更看重已十二歲的弘時,還記得當初我們在他這個年紀時,都已經跟著皇阿瑪上朝了。”
“可他倒好,從前與三哥府中的弘晟一起嚇唬弘晝也就罷了,如今竟還想將弘曆與弘晝往歪門邪道上領……”
他實在是痛心疾首。
他比不得皇上子孫眾多,膝下統共三個兒子,弘時已經養歪了,卻還想將雍親王府另兩個兒子養歪,這性質早已不是當初嚇唬弘晝這麼簡單,而是想絕了雍親王府的後。
十三爺是個好脾氣的,當年四爺被皇上訓斥“喜怒無常,脾氣暴躁”時,也是他一直陪在四爺身邊。
如今他瞧見四爺舊怨未平,又添新傷,不免安慰道:“四爺不必生氣,說到底弘時隻是個半大的孩子而已。”
“連我們都有犯糊塗的時候,更彆說弘時了。”
“從前雍親王府隻有他這麼一個阿哥,四哥眼裡心裡都是他,如今多了個懂事上進的弘曆,又多了個活潑頑皮的弘晝,四哥的注意力難免會更多地放在兩個年幼的孩子身上。”
“按理說這也無可厚非,隻可惜弘時隻是個半大的孩子,哪裡懂得這個道理?”
“四哥既硬的不行,不妨試一試軟的,好好與他說一說,我看弘時也不像那等不懂事的孩子。”
頓了頓,他更是道:“若我記得沒錯,弘時今年也十二歲了。”
“這個年紀說大不大,說小不小,雖說娶妻為時尚早,但也可以先定親,或先選兩個教導人事的丫鬟或宮女侍奉著,有人在身邊規勸一二,興許他就不會像從前一樣鑽牛角尖了。”
四爺聽聞十三爺這樣一番話,心裡舒坦不少,“有道是當局者迷旁觀者清,說的是一點都沒錯。”
兩人又說了些閒話,吃了些粥菜。
四爺卻見著十三爺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樣,不免道:“你可是有什麼話要與我說?若有話,直說便是了。”
十三爺笑道:“我還是與小時候一樣,什麼事都瞞不過四哥的眼睛。”
頓了頓,他低聲道:“年羹堯聽說年側福晉自縊身亡的消息悲痛不已,原本他已率軍行至保定,可聽聞這消息卻偷偷回京。”
“但是年羹堯並未回去年家,而是去了八哥府上,深夜前去,一直到天色漸明才離開。”
“四爺,隻怕年羹堯已是八哥的人了……”
四爺沉默著沒有說話。
他不由想到年側福晉留給年羹堯的那封信。
他想,若自己拿出年側福晉那封信,興許年羹堯的態度會有所轉圜。
但他不願自己的皇位是踩著孩子們的委屈,踩著女人們的屍骨上去的,這一刻,他覺得自己不會將年側福晉那封信拿出來的。
良久,他才道:“這事兒,我心裡有數了。”
等著送走了十三爺,四爺又馬不停蹄去看了看弘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