趙梅往沙場裡找方雷時, 不巧遇到同在沙場乾活的老二和老二媳婦。
老二秦二華媳婦同樣是來沙場找男人說事的,她手上存了點錢打算到市集裡租個攤位賣麻花。她一眼就看到趙梅火急火燎地往沙場來找趙雷,做妯娌明爭暗鬥多年, 她感覺有事瞞著他們。
趙梅見到秦二華時, 已經是滿頭大汗在臉上。家裡沒有自行車,她是搭了一段毛驢板車然後跑了十多分鐘才到的。
她一見到秦二華在這裡, 嚇的往後退了一步。接著四下掃了一眼, 沒看到趙雷乾活的身影。
“嫂子, 你咋往這邊來了?”秦二華堵在她要走的路前麵,見她一副做賊心虛的模樣更加確定有事瞞著她。
趙梅心眼比不過秦二華, 跟她保持一定距離說:“大頭今天過生日,我做了鐵鍋燉大魚,做完才想起來沒跟你大哥說讓他中午回去吃飯,特意過來找他。”
秦二華將信將疑地點點頭,側著身子跟她走在一起。她們翻過一座沙子堆成的小山,總算見到一幫熱火朝天乾活的男人。
秦二華指著一處小黑點說:“他們兄弟在那邊呢,走啊,咱們一起去。”
“你過來是找老二啊?”趙梅也問秦二華, 知道方慶不喜歡秦二華動不動就往這邊跑,覺得丟人。
秦二華在暗地裡翻了個白眼,嘴裡不鹹不淡地說:“我來這裡全是男人的地方不找方慶找誰?瞧你一天到晚問的蠢話。”
今天天氣很涼快,男人們卻都光著膀子嘿喲喲地乾活。
他們有的人家屬會到沙場送飯, 沙場也是包飯的,夥食卻很差。一份水煮的白菜蘿卜蓋上點高粱米就能拿給工人們吃, 一點油水沒有。
他們這是乾體力活的工人,名義上屬於沙場的工人,實際上都是沙場從縣裡征來得無業遊民。可以乾短期的也可以乾長期的。方雷和方慶就是肯吃苦乾的長期的, 已經在沙場呆了兩年多。
長期的挖沙工人可不是好乾的,雖然錢比短期的能多三分之一,可是累的不像個人。完完全全就是把人當騾子用。而且沒有正經工人鐵飯碗那樣時不時會有點補貼下來,這邊毛都沒一根給你。
看到倆女的從外麵過來,一堆糙老爺們吹起口哨。
趙梅有點不好意思的揪著衣服角往方雷那邊去,秦二華可不慣他們毛病,破口大罵了幾句,硬生生地把他們的聲音壓下去了。
“操,你家這婆娘真夠彪悍的。爺們幾個開開玩笑都不行,還以為自己是天仙呢。”跟方慶一個小隊乾活的老江往地上啐了一口,絲毫不在意方慶麵子上過不過的去,自己先罵了再說。
跟方慶不熟悉的人都覺得方慶是個老實本分的人,整日隻知道跟在方雷後麵乾活,腦子裡也沒彆的想法。聽到光膀子的老江這樣說話,他傻嗬嗬地笑著說:“那等我回家教訓教訓她。”
“你媳婦一看就是個騷娘們,穿個小白衣服還以為自己是大閨女呢。這樣的女人老子遇到多了,在炕上給她整服了,你讓乾啥就乾啥。”老江猥瑣一笑臉上褶子都聚在一起,聽到帶隊的方雷說了聲休息,嬉笑著跟旁邊人往一邊抽煙去了。
“你倆咋一起來了?”方雷後背上全是汗珠,趙梅掏出手帕幫他把汗擦掉,又惹得一陣口哨聲。方雷轉過身拿過手帕擦掉快要滴到眼睛裡的汗。
秦二華先不說自己來是乾什麼,往沙堆上一坐,垂著腿大咧咧地等著趙梅先說話。
方雷等了一會兒,見她倆誰都不開口,不耐煩地罵了一句:“耽誤事的玩意兒,有屁就放,沒屁趕緊給老子滾回去,彆耽誤老子賺錢!”
他脾氣特彆不好,生氣起來不管不顧的就會動手。趙梅被他打怕了,心一橫說:“方芳早上到咱們家來,說吳輝要跟老財投資擴大魚塘經營。聽說要往裡麵再投三千塊錢。”
“就這事?”方雷斜眼看了自己婆娘一眼,就聽趙梅支吾著說:“上半年老財跟著他們家乾活,就到大壩上割了點魚草,吳輝這次賣魚居然分給他五百塊錢...還是隻算的兩成。這次老財要往外拿一千五百塊錢,等到年底要跟吳輝五五分賬。今天老財就會把錢拿給吳輝,我尋思這麼便宜的買賣不能讓哥外人占了啊,就趕緊過來問問你看看能不能、能不能讓你跟方芳說說,咱們家也入夥。”
“給了五百塊錢?”秦二華幾乎是尖叫出聲,惹得不遠處等著開工的人頻頻往這邊看。她趕緊捂著嘴,低聲說:“咱們家兩三年不吃不喝才能賺到這麼多錢啊,就讓他這麼容易的拿到了?嫂子,你該不會聽岔了吧?”
一直不吭聲的方慶突然說:“我遇到過老財一次,他往大商店裡買酒。的確跟大家說的是吳輝給了他五百塊錢。”
有了他證實,加上是方芳親口傳過來的消息,方雷不會懷疑這件事的真實性。關鍵是趙梅此時又說道:“方芳的婆婆那麼小氣的一個人,居然還給方芳買了奶粉喝。還同意方芳拿了一大包的確良布料往娘家送過來,這要是不賺個萬把塊,她可不能這樣乾啊。誒,方芳這次可是悶聲發財了。”
方雷可算知道她過來的意思,就是也想著跟吳輝乾,想要讓他同意掏錢入夥。他看了眼趙慶,趙慶也在看著他,兄弟二人跟兩個媳婦擺擺手說:“你們先回去,我們哥倆商量著看。”
趙梅生怕方雷把機會讓給方慶和秦二華一家,她著急地說:“方芳在家等著我回消息呢。要不是我找借口把她留在家裡,她這個時候就跟吳輝一起找老財拿錢了!”
方雷粗粗歎出一口氣,低聲說:“一千五百塊錢,我得挖多少沙子賺這麼多錢。”方慶沒他那麼多想法,一直為大哥馬首是瞻,他見方雷愁眉不展,就遞給方雷一根煙說:“是咱的財運就是咱的財運跑不了。不是咱的財運咱著急也沒辦法。”
方雷點上煙,剛抽上兩口,沙場管事的就氣勢洶洶地跑過來。要是在舊社會管事的手上八成會掄起馬鞭往他們身上抽,饒是沒有馬鞭,說話也毫不客氣,罵罵咧咧地讓方雷趕緊把人招呼起來乾活。彆想著光拿錢不出力的好事。
“你們這些好吃懶做的東西!要不是沙場缺人乾活誰他娘的願意收留你們!把你們一個個養的膘肥體壯的,還知道在這裡躲懶!彆說什麼渴了喝口水,你們早上在家吃了飯過來之前不都喝過水了嗎?趕緊都給我動起來!要是再偷懶,這個月的工錢彆說我不給你們!”
沙場管事的這群人,要是換句話說就是沙霸。控製著整個縣城裡用沙的生意,說是給政府賺錢,也不知道最後錢會落到哪個二代的口袋裡。
方雷可見過不隻一次縣裡麵來的領導坐在小汽車裡,車裡還坐著妖豔的姑娘陪著。而他們這群累的連畜生都不如的人,喝口水的功夫都會被人叫出來罵的狗血淋頭。
要不是管事的過來,方雷還沒這麼快下決心。見到管事的過來不問青紅皂白張口就罵,他也起了脾氣,說:“一口氣乾了五個小時的活,就是畜生也得歇口氣吧?咋地,在你們眼裡我們哥幾個連畜生都不如,休息一下攏共沒到三分鐘,就挨上□□。你們也該好好反省一下你們自己,現在是新中國,是新社會,不是舊的壓迫社會!”
“說得好!我們不是驢也不是騾子,憑什麼要我們一天乾十二個小時的活。一個月累的吐血也才十幾二十塊錢,養家糊口都難,老了還得做一身病!就算真能乾到老也行,像我們這樣的乾到三四十歲就乾不動了,不是被趕出去就是被活活累死,你們到底有沒有一點做人的良心!”
“你們這群啥也不乾的為啥一個月能開三十五十的?我就納悶一天到晚喊著人人平等,打倒資本主義,怎麼現在比資本主義還要壓迫我們?好歹資本家一天隻讓我們乾十個小時的活,你們卻讓我們乾十二個小時!以前的資本家還給我們組織工會抗議壓迫行為,現在可好,光乾活連聲口號都不能喊了,一喊就扣下反動的大高帽下來!也不知道新社會是給我們老百姓的新社會,還是給那些管老百姓的那幫人的新社會!裡外裡都是壓迫,不就是換了一批壓迫我們的人麼!”
這個人是個知識分子,也被人從背後叫做憤青。他讀書沒考上大學,家裡條件不好隻能到沙場乾活。他因為體力跟不上,被管事的沒少臭罵,今天算是繃不住把心裡話全都說出來了。
方雷等人站在一旁不敢做聲,管教的拿起胸口上掛著的鐵哨開始吹。很快從遠處的小房裡跑出十來個跟他一樣的管事,蜂擁而至地將憤青同誌五花大綁起來。
“他是資本主義的走狗,剛才一直在這裡宣傳反動言論!趕緊把他捆起來送到政府裡做思想改造!”
管事的是個吊眼稍子,見到有幫手來了,對方雷冷笑著說:“你們要是同樣有怨言就彆乾了,反正餓肚子的人多得很,整天求著我想要進沙場乾活的人太多了,我也不差你們幾個。咱們最不缺的就是人,隻要有人肯乾活,我的沙場就不允許有反動主義的人進來!咱們都是為了建設新中國,挖的沙子也是為了給祖國添磚加瓦,你們要是思想覺悟沒到達這個層次,就趕緊跟著媳婦回家去,彆在我麵前礙眼。要是不想走,就立馬給老子乾活,以後一個月也彆想著休息四天了,最多給你們休息兩天。”
“你這是什麼意思?政府給我們一個禮拜休息一天的機會你怎麼敢不讓我們休息?”方雷義憤填膺地說:“我要把你們的壓迫行為告訴政府!”
“現在就去,趕緊去告。”管事的往憤青屁股上狠狠地踹了一腳說:“你看到這邊的沙山沒?全都是為了給政府蓋辦公大樓挖的,你們要是去了,小心以後再也進不來沙場乾活!我就讓你成為真正的社會主義螺絲釘!成為辦公大樓的一部分!”
方雷把搭在脖子上已經變成黑色的毛巾往地上一甩,說:“老子就不乾了!給你們賺錢還被吆五喝六的,拿著我們的血汗錢跟小娘們去玩,還瞧不起我們這些勞動人民,老子今天就跟你說了,老子不乾了!”
方雷是這片沙山的領隊,他一說不乾,手下的小年輕一個個都站出來表示也不乾了。
秦二華想要拉著方慶不讓他說話,沒想到方慶還是甩開她的胳膊說:“我跟我哥一起不乾了!”
秦二華被氣的坐在地上罵娘,她指著趙梅說:“今天看你來就是沒好事,原來是慫恿我家男人不乾活的!我家要是餓肚子,你家也彆想討好!”
趙梅被她說的委屈,她也不過是想找機會讓爺們賺點錢。方雷帶頭不乾活她根本沒想到,這樣一來她不就成了罪人了麼。
而且又不是她讓方慶不乾活的,是方慶自己要跟方雷撂擔子的。她委屈巴拉地分辨說:“又不是我讓老二不乾的,是他喜歡跟著他哥屁股後麵學著,管我什麼事。”
麵上再怎麼不高興,方雷還是吆喝著大家就地散火。剛才喊口號要不乾的人挺多的,大多都是想要嚇唬嚇唬管事的,一看方雷居然真不乾了,一個個慫了。
方雷心裡打算好大不了拚一把跟吳輝把魚塘弄起來,他一身的力氣還能吃苦,吳輝能養的起魚塘難道他就比吳輝差?
他也不管趙梅心裡怎麼想的,把心裡的想法壓下來,先讓自家人回去再說這件事。
李家村今天刮得風都是冷颼颼的。
方芳在院子的大鍋台前麵蹲著,要不是有灶坑的熱量源源不斷地傳遞過來,她還真待不住。
她時不時就往屋裡走動看看時間,心裡莫名其妙的不安。她把這一切都歸結於聽到蘇桃家裡又重新做起豬肉買賣的緣故。
等了一會兒她實在坐不住就往裡屋裡找爹娘去了。方芳爹還在炕上抽著紅梅煙,她娘也不管他一口氣抽了半包煙,猶猶豫豫地看著方芳走進來說:“閨女啊,你一下讓爹娘拿出這麼多錢了,萬一虧了咱們家棺材板的錢都沒了啊。這四百塊錢是你爹跟我攢了七八年的養老錢啊,你給娘交個底,真的能賺到錢?要是賺不到,年底這個錢你能給娘還回來不?”
方芳的爹娘還是心疼閨女,但是對出嫁隻帶了幾床被褥的方芳來說這些都虛得很。她要的是他們實際行動上的表現,而不是多給口吃的、言語上偏袒一點就是寵愛。
她也是下了狠心找他們借錢,聽到她娘說的話,不大樂意地把一把吃過得瓜子殼扔到牆角,唇角往下耷拉著說:“都說是找你們借錢,當然有借有還。我要不是不願意老財入夥,我能跟你們開這個口?總不是你們在我出嫁的時候沒給我嫁妝錢,也沒把吳輝給的二百塊錢彩禮錢讓我一並帶過去。現在隻是找你們借四百塊錢,大不了我給你們寫個借條,就算虧了用不了兩年就能把錢還給你們。”
她實際上是很不願意提‘虧’這個字,她骨子裡對自己的判斷非常有信心。她想著吳輝說趙家村那個悶聲發大財的人,同樣也是搞養殖的,就乾了一年新房子都蓋好了。
她勉強擠出笑容跟她爹娘說:“我問了趙三找他借錢的利息,趙三說借十拿九還十一。我想著肥水不流外人田,我要是找你們借錢,到了年底就還給你們四百五十塊錢,總比被趙三賺了強。”
趙三就是那個訛了吳輝三十塊錢大草魚的二流子,他有路子可以弄到高利息的錢,相當於就是高利貸。方芳的爹娘聽了頓時反對不已,慌忙跟方芳說:“你可千萬彆跟趙三有什麼牽扯。他就是個要進去的勞改犯,哪怕他白給咱們錢咱們都不能要,更何況是找他借錢。這不就跟老虎屁股上拔毛一樣的道理。”
看到寶貝閨女下定決心要弄得錢,方芳爹看了方芳娘一眼。方芳娘歎口氣,走到漆紅色的榆木大箱子前,掏出鑰匙把大箱子打開。這裡放著的都是她覺得貴重的物品。待會方芳拿過來的的確良布料也得放到裡麵來。
她把榆木箱子翻了個底朝天,再裡麵找出一個舊的棉質小老虎,當著方芳的麵把小老虎用剪刀剪開,從肚子裡麵掏出一遝大大小小的鈔票板板正正地擺在方芳麵前。
方芳把錢拿起來看了一眼,裡麵有五毛的、有一塊的,還有五塊的和大團結。她耐著性子數了一下,正好四百塊錢。她也沒嫌棄,把鈔票往兜裡一揣臉上總算帶著點笑容。
方芳娘還想著讓方芳寫個字據,剛想轉身拿紙和筆,就聽方芳爹咳嗽一聲。緊接著院子裡傳來吵鬨的聲響。
“哎喲,這不是還晌午麼,怎麼老大老二全回來了。”方芳娘顧不上字據不字據,邁著小碎步顛顛地往院子裡去,見到方雷黑著臉轉頭問趙梅:“老大怎麼鬨著脾氣回來了,是不是你又惹我大兒子生氣了?”
還沒等趙梅解釋,跟著一起回來的秦二華陰陽怪氣地說:“黑著臉算什麼啊,工作都丟了。嘿,還一心想著跟吳輝去發大財呢。呸,真是做白日夢。一千五百塊錢我是不掏的。誰願意入夥就去入夥,我們老二家不參與。”
“啥?你還找你大哥要錢入夥了?”方芳娘沒聽方芳提了這個事,她一想著方芳回來這一趟可不是念著要把他們家都掏空麼。方芳娘一拍大腿,伸手想要把自己的棺材本錢要回來,方芳爹把她手撥了回去,給她使眼色。
方芳娘一看二兒媳婦正疑惑地看著他們,生怕被這個肚子裡一包心眼的媳婦發現他們有棺材本錢,還把棺材本錢給了外嫁的閨女。萬一知道了,她慫恿著老二可能要跟他們老兩口大鬨一場。
方芳娘吃了個啞巴虧,心裡惦記著一定要讓方芳寫個字據。又看這麼多人在,她先把這個事記在心裡。
“一千五百塊錢我們家拿不出來這麼多。”方雷站在一旁拿起窗台上卷了一半的旱煙,自顧自地卷了起來說:“我們家能掏出來的也就七百塊錢。這七百塊錢還有二百是當初你大嫂子嫁過來的嫁妝錢。要是她願意,我把這些先給你,剩下的我再湊湊。”
“你願意湊可彆往我們老二家湊。”秦二華看不上方芳一回家就居高臨下使喚她的樣子,想著要是把錢都給了吳輝做生意,豈不是更讓方芳壓她一頭。
見方慶想要開口跟方雷一起湊錢,她連忙攔住方慶的話跟方芳說:“我已經在市集上租了個攤位打算賣麻花的。正巧你二哥不在沙場乾了,那就讓他跟我一起賣麻花去。裡外裡我們也就三百多塊錢,租攤位一個月十塊錢,我給出去一百二十塊錢,剩下的兩百塊錢我還打算給你侄女看病的,這錢說什麼都不能動。”
方芳算了一個賬,她原本的九百多塊錢,加上四百爹娘的錢,再有大哥的七百塊錢,她一共在娘家湊到兩千塊錢。這樣還有一千塊錢的空檔填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