許夢雪抬眼看了眼大汗淋漓的許小弟, 沒多少欣慰,淡淡道:“都看到了?”
許小弟心虛擦汗, 眼神躲閃:“姐,看是都看到了,你說會不會、有什麼隱情?”
他說這種話自己也心虛,但那些人到底是自己兄弟,之前他們一起拚過、一起玩過,怎麼會就這樣呢?
許夢雪撩起眼皮。
自己這個弟弟從小一起長大,看著混不吝, 其實最重情義。這也是為什麼他一有機會便想去拉拔兄弟們的原因。
他的臉黝黑黝黑的, 淌著汗, 頭發冒熱氣, 想來是從外頭急匆匆回來的。
如果說發現是他在偷懶, 許夢雪會生氣;但發現的是他的兄弟們在仗他的勢, 做一些不合適的事,許夢雪替他難受、心疼。
“這件事我交給你來處理。怎麼處理,你看著辦。”
許夢雪起身,撫平衣褶兒, 準備往外走。
走到門口,她回頭, 道:“你順便問問, 你來之前他們剛說了什麼。”
在她看來, 這些人是不能再用了。
交給許小弟來處理,也是對他的一次磨礪。
許小弟怔愣著沒反應過來,許夢雪人卻是已走了。
她一走,強子小矮個兒五個人立馬衝進來,問許小弟:“華哥, 老板怎麼說啊,會不會不要我們了啊?咱姐有說不要我們了嗎?”
許小弟搖頭。
這五個人神色一鬆,臉色浮現出喜色:“華哥,你是說咱姐願意原諒我們這一回了嗎?”
許小弟又搖頭。
沒等其他人再催促,他輕聲道:“老板說,讓我自己來處理。”
強子道:“那太好了!”
他抬手捶了許小弟肩膀一下,“兄弟就知道你是夠義氣的,當初帶著你玩,沒算帶錯人。有良心,重情義!”
許小弟作為一個混大街的,也不是一開始就能邀朋喚友,沒有人和他玩,後來是強子帶他一起玩,他才有了這一群好兄弟。
他一直記掛著這件事,也很感激曾經他們帶自己一起玩。
人總是會變的吧。
曾經一無所有,大家一起在街上喝西北風,在夜裡唱著歌、七八個人分吃一個烤紅薯就很快樂,現在其實也沒多有錢,隻是他們隻要努力,起碼不會再去喝西北風、不會再大晚上餓肚子。
明明是往好的發展,怎麼就這樣了呢?
許小弟心裡不是不清楚,他還是抱著一絲絲幻想,問他們:“強子,今天是你拉大家打牌的啊?”
強子不以為意:“是我唄,他們都不敢打,我想著你這不是我兄弟嘛,兄弟們跑活跑累了,伺候那群跟大爺似的,回來鬆快鬆快,總沒錯吧?華子,你該不會要說我打牌有錯吧,我告訴你,我們也就剛好被撞見,你帶人走了我們也就走了,回來沒一會兒就……”
許小弟又問:“我回來之前,你們在外頭說了什麼?”
強子撓撓頭,不看他,眼睛瞟到彆的地方:“沒說什麼吧,就討論怎麼辦,會不會被趕走之類的。你們說是不是?”
其他四個人跟著點頭:“是是是,我們說這個來著。”
小矮個兒:“我挺害怕的,就一直問強子哥來著。”
許小弟狐疑:“你們沒說彆的什麼,就這些?”
他相信,以他姐的脾氣如果隻是說了這些,肯定不會讓他去問問。而且,他最了解強子,如果什麼事沒有,他比誰都理直氣壯。現在很明顯,有些心虛了。
這五個人還是搖頭,說是沒說什麼。
“我問你們,你們最後到底說了什麼!”
突地,許小弟高吼一聲,他額頭青筋暴起,脖頸兒通紅,雙眼瞪著眼前這五個人。
“最後一遍,你們剛說了什麼。都不說,彆怪我不顧昔日情義。”
聲音像是從牙根處碾出來的一樣,帶著壓抑的、克製的怒火。
強子不悅,皺鼻子,教訓許小弟:“華子,不是我說你,咱們哥幾個兒好歹是兄弟,彆看你現在是主管了,但之前可是我帶你的,你就這麼不給麵子?不就是打個牌嘛,又不是天天打,咋就逮住一次上綱上線了?”
許小弟眼睛泛著紅血絲,扭頭看他:“你是說,你就打過一次?”
強子莫名被看得心虛,硬著頭皮道:“是、是啊,不、不然呢?”
“嗬。”許小弟冷笑,“光我看見的就不止一次,三四次了,你每次都說下回不打了,這會兒說隻有一次?要不我們問問彆人?”
他這個態度激得強子一下就急了:“不是,你這啥意思?現在翻舊帳有意思嗎?還是說,你嫌兄弟礙你眼了,想讓兄弟們走人。那你有話直說,彆拐彎抹角的,我看不起這樣的!”
說到最後,他抬起手,用食指憤怒地指著許小弟,忿忿點了好幾下。
他氣得臉紅脖子粗,態度又正義凜然,仿佛做錯事的是許小弟一般。
許小弟拂開他的手,眼睛掃向周圍,突然平靜了:“我許振華做事,問心無愧。既然沒人願意說,那就都走吧,按照規章製度來。”
規章製度是有明確規定的,像強子本也不是初犯,之前他念舊情沒有處理,如今看來這份舊情他惦記得多少有幾分可笑。
不過,於他自己而言,問心無愧,再沒有對不起他的地方。
是強子自己不知道珍惜罷了。
許小弟廢話不再多說,也懶得問了,直接去屋裡,掏出鑰匙打開抽屜鎖,準備拿考勤記錄和業績記錄本。
小矮個兒開口了:“華、華哥,我說,我願意說。”
許小弟頓住動作,撩起眼皮靜看著他。
強子在邊上急了,直接抬腿蹬他一腳:“你說,你有什麼可說的,你敢汙蔑老子,看出了這個門,我不打死你!”
許小弟皺眉,先前和強子起衝突那個人過去把人拉開,十分氣憤:“強子,你這個敢做不敢當的孬種,我虎子看不起你。”
虎子對上許小弟,一臉羞愧:“華子,是兄弟們對不起你,你帶兄弟們賺錢,兄弟幾個沒好好珍惜,還給你整這些玩意兒,實在對不住啊。你對兄弟幾個夠義氣,兄弟幾個也不能太丟你的人,咱們好歹犯了錯敢做敢認,你彆為難。”
他狠狠瞪一眼強子,“強子的話你彆放在心上,他也是氣狠了。你就把他當個屁放了得了。我們等下就收拾東西走人。”
虎子出來打圓場,許小弟並沒覺得好受幾分,心裡揪成一團。他也越發好奇他們到底說了什麼,讓他們這樣三番四次的隱瞞。
許小弟看向小矮個兒。
攏共有三四道視線落在自己身上,小矮個兒瑟縮著,恨不得縮到地縫裡,他垂著頭,手指死死攥著褲腳,糾結不已。
他知道,自己要說出那番話意味著什麼。
他也想為自己求一絲機會。
他和強子虎子他們不一樣。
他們混是因為他們想混,他也了解了,他們家都在封城,爹媽要麼是廠子裡的員工,要麼是其他係統裡的,總之都是有正式工作的。
爹媽雖不算大富,但也不至於餓死之類的。
他可是真的受過凍、挨過餓的。
他家裡也不像他們那樣是雙職工,無憂無愁的,他娘在他很小的時候就瞎眼了,有人說他沒出生就瞎眼了,也有人說他妹妹出生,他娘才瞎眼。
總而言之,他有一個瞎眼娘,還有一個從小病弱體虛的妹妹,沒有爹。他妹妹其實也不是他爹生的,他娘都不知道他妹的爹是誰。
他們娘三隻有他沒毛病,也就是靠他上山扒樹皮扒野草藥的,他沒本事混,也沒資格混。
天知道,老板把他招進來的時候他有多開心。
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他買了兩斤肉,五斤白米。
這是他十多年來第一次吃白米飯,也是他媽和妹妹第一次吃,這是他們家最好的飯了。
都怪他,他如果踏踏實實乾,也許業績沒那麼好,總歸老板會給他一口飯吃的,他何至於跟強子他們一起混。
跟他們混,他也是戰戰兢兢。
他被分在了強子一組,不跟著他們一起,他們會排擠他、嘲笑他、辱罵他,話裡話外擠兌他。
跟強子一起,他對不起良心,也對不起老板把他招進來的善心。
小矮個兒自覺不能再昧著良心了,任由強子瞪他、虎子給他使眼色,梗著脖子道:“我說,我知道。”
許小弟朝他點點下巴:“你說。”
虎子急吼:“小矮瓜,你瘋了?!就是說說而已,你多大人了,當著兄弟麵當告狀精。”
小矮個兒眼睛直視著他:“虎子哥,我知道。你不讓我說,不是因為想包庇強哥,是因為你知道這話說出來,你們兄弟就做不成了。”
虎子瞪眼睛:“你也知道。”
強子在邊上想要衝過去打小矮個兒卻被虎子死死抱著,不讓他動彈:“他敢說,讓我打死他,看我不打死他。”
強子聲嘶力竭,額頭脖頸青筋暴起,通紅一片,仿佛變成一個煞神。
許小弟隻瞥了眼發狂的強子,目光又重新落在小矮個兒身上。
小矮個兒聽得到耳邊怒吼的聲音,聽得到強子的瘋狂,仿佛也聽得到自己的心臟一下又一下有力的跳動聲。
他差點死了的。
他在接到錄用通知的時候,家裡已經七天沒糧了,借也不好意思去借了。
這些年借人家的都沒還過,就算彆人好意思借給他,他也沒臉收。
說起來,老板給了他飯碗,等於救了他們全家一條命。
小矮個兒咽口唾沫,深吸一口氣,開口道:“當時亂糟糟的,突然有人喊了這樣一句……我當時在強哥旁邊,彆人不知道,我知道,是強哥說的。虎子哥也知道是他。”
許小弟紅著眼,像看仇人一樣看著強子,質問:“他說的是不是真的?”
強子嘶吼:“你聽他放屁!他就是看我們兄弟好,你看平常跟在我們身後,是不是就跟條狗一樣,狗現在張口咬人了,你信他不信我!!”
小矮個兒也怒了,吼道:“我是狗,我他媽的就不是人!老板把我招進來,是讓我當人!堂堂正正當人!是我他媽的自甘墮落下賤,好好的人不當去給你當狗!”